【荷塘】我的双亲(散文)
(一)母亲
关于母亲的文章浩若星海。当我提笔写我的母亲时,却是那么怅然。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年青又美丽的影子。铭刻于心、永不忘却的有两件事:
我家在渭北高塬。小时候,我家住窑洞。母亲住的窑洞又大又深,最里头还套一个小窑洞,冬天放柴禾用。不知怎么我对那孔小套窑天生恐惧,心中老怕那里突然钻出个小猫,或者更可怕的“血脸红头发”的妖怪。可母亲却全然不顾,就把我往炕上一扔,窑门一拴,她就出门忙自个的去了。这个时候,空落的大窑洞里,仅我一人,我趴在窗棂上发疯似地哭喊,一边哭一边胆怯地瞄着套窑洞的布帘子,头发一根一根地往起竖。往往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循着哭声挪着小脚扑过来,打开门,一边把我搂在怀里,一边高声地数落母亲。那时我顶大两三岁,在奶奶怀里抽抽噎噎地哭,浑然不记得奶奶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奶奶疼我,母亲一点儿也不好。
另外一件事是五岁那年,全国大炼钢铁。母亲也随村里的人去县里炼铁。有晚月夜,母亲归来,给奶奶说她太想我了,收工走了四十里山路,专门赶回来看看我。奶奶给她端来洗脸水,又递了一碗白开水,说:“快洗把脸,好好歇一歇,走了这么多山路累了吧!”
母亲顾不上洗脸,接过开水碗往边上一放,先扑到枕头边上,昏暗的油灯下,母亲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了半天,在我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才去梳洗和奶奶搭话。
那晚,母亲、我和奶奶都挤在一个炕上睡觉。母亲搂着我,很久没有睡着,不停地抚摸我的身体,还用她的脸贴着我的额头。那一刻,我觉得母亲真好。半夜时分,我被母亲突然地一声惨叫惊醒。奶奶慌着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妈呀,我肚子疼的厉害!
母亲疼得大哭,在炕上打滚儿,我也吓得哇哇直哭,奶奶把我拉在怀里,说:“桂芳呀,你忍一下,看把娃吓成啥哩!”
母亲立时不再哭喊,但还是在炕上滚作一团,头上汗如雨下。后来,天亮了,来了两个医生,把了把脉,摇了摇头,走了。
半后晌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玩耍,奶奶一把拉着我说:“快来,你妈叫你哩!”
进了奶奶住的窑洞,满屋子都是人。母亲在炕上躺着,脸色像一张黄纸。奶奶把我抱起,双手捧到母亲面前,说:“桂芳呀,娃来了。”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我,给奶奶说:“妈,我再看一眼娃!又说:“妈,娃还小哩,今后就全靠你了……”
我看见晶亮地两颗泪珠,挂在母亲的眼角,又顺着母亲的脸颊流了下去。
奶奶把我往地下一放,我撒腿就又跑出去玩了。身后,传来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因为思儿心切,收工后顾不上吃饭,匆匆赶路,半道饥饿难忍,就在路边摘了几颗黑枣充饥,引发阑尾炎。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差,通信又不方便,最终死于阑尾穿孔。时年24岁。母亲在花样的年龄,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现在想起来,如果母亲不是思念我,不急着赶回家,也不会在半道摘黑枣充饥,那时就不会死啊。这就是人常说的最伟大的母爱吧!
多亏母亲留了张怀抱我婴儿时的照片,终能扯回几缕遥远的思念......
(二)父亲
父亲高大英俊,嘴唇厚厚的,留个大背头,走在大街上,属于那种很招眼的男人。父亲在县政府当干事。母亲的病来的突然,去世时父亲不在家,得知丧信匆忙赶回已是第二天了。
记得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回到家再也不去那孔大窑洞住,每天晚上和奶奶,我们仨人都挤在奶奶窑洞的土炕上。有天晚上睡觉后,父亲把我搂在怀里,象母亲那样盯着我的脸蛋儿,看着看着就哭了,说:“我娃往后没妈了呀!”接着泪如泉涌。我也哭了,我和父亲的眼泪流得满脸满嘴,那咸咸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上学以后,父亲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有一次,父亲很严肃地问我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我从小看电影,看小人书,对骑马挎枪的英雄十分崇拜,就不假思考地脱口说:我想当兵!父亲却说:也行,还要当作家,写出好文章。接着给我讲高尔基、鲁迅,我当时根本听不明白,也不懂,只是顺从地点头罢了。
母亲刚去世那阵,我特别依恋父亲。他只要回家来,我不是坐在他腿上,就是吊在他脖子上撒娇,奶奶笑着老训斥我,嫌我不顾及父亲劳累。奶奶越说,我把父亲勾得越紧,生怕父亲突然走掉似的。父亲每次离家到县上去上班,都得事先给我说许多好话,不然很难走出家门。有一回,不知我动了哪根筋,就是不让他走,抱着父亲的一只腿,哭得昏天黑地。父亲把我拖着挪着到了村口,奶奶迈着小脚在后边跟着,引来满村子人围观稀嘘,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我松手,我就是不听,不知怎么哭着闹着,把父亲喊成了妈,父亲又生气、又心疼、又伤心、又无奈,浑身颤抖,双泪长流,好多围观的妇女也跟着哭了。就在这时,同住一个村子的外爷听说后赶了来,这才将我抱走替父亲解了围。
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的一位同事叔叔探亲,问我去不去父亲工作的县政府玩?我高兴极了。临走那天,早早在村口等他。叔叔吃一惊,说:“我跟你说着玩呢,你真去呀!四十里山路翻两架大山,你能走动不?”我说:“行!”跟在叔叔屁股后边一蹦一跳地就走了。到了县上,见了父亲,他比我还高兴,不停地在同事面前夸我长大了,能走这么远路来看他。后来,我就隔三岔五地往县里跑,这才少了许多思父之苦。
十二岁时,我被保送上了初中。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爱看书,爱作文,特别渴望父亲能给我买一支英雄牌钢笔,父亲把他的钢笔给我,说:用我这个,文章写的好坏不在乎钢笔的贵贱!我一看不是英雄牌子,赌气不要。父亲又说了我几句,我干脆不理他,直到父亲临走我也没和他再说一句话,也没去村口相送。
过了几天,听叔父忽然说,我父亲得病了,要赶去县里照料。我正在上学,也没多想。又过了两天,我中午放学回家,家中挤满了人,打麦场上搭起了席棚,村里的人们走马灯似地忙活着,几乎所有人都用异样地眼神躲着我,没人和我说一句话。一进院子,首先听到了奶奶的哭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跟前,只见二奶、三奶、大婶、三婶、四婶好多人搀扶着奶奶,劝着说着,奶奶一把将我拉在怀里,哭道:“我苦命的娃呀,你大没了,我娃往后真成了没大没妈的娃了!”说着哭着,又昏了过去。我一下子惊呆了,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但没有哭出声来,我不相信高高大大的父亲忽然说没就没了,我的父亲只有三十四岁啊!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撒腿就往麦场上跑......
父亲就躺在席棚里的一块木板上,白白的棺木格外晃眼。此刻,我站在父亲身边,仔细端祥,父亲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轻轻地闭着,嘴巴是微微张开的,就像睡着了一模一样。我摸了摸父亲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把自个儿的脸贴了贴父亲的脸,也是凉冰冰地。再摸父亲的身体,没有了往日的温暖与灵活,到处是僵硬而冷冰的。蓦然,我看见父亲的上衣口袋别了两支钢笔,我颤巍巍地取下来看,一支是他常用的那支,还有一支是英雄牌钢笔,旋开笔帽再看,还没有沾过墨水,崭新崭新的。只有我知道这是父亲特意为我买的,还没来得及给我就与世长辞了。我哇地哭出了声,肆意喧泄着心中永远无法挽回的悔恨......
后来我才听说,父亲临去世前的那天晚上,让通信员第二天清晨起早叫他下乡工作。结果入夜失眠,多吃了几片安眠药,引发心梗而亡。
父亲生前人缘极好,又在县政府工作,他的去世,村里人惋惜了好几年。三奶奶说我父亲去世前的那天后半夜她做了个梦,梦见几个人抬了一顶大红轿子,里边坐了个高高大大的汉子,没想到我父亲走了。三奶不住地摇头叹息。
我长大先当了一年建筑工人,觉得不能施展抱负,索性还是报名参了军。到了部队,我牢记着父亲的期望,白昼操戈,夜晚习文,为了不影响战友休息,经常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文章。站哨的时候,我把大学课文用荆棘条别在哨所的墙壁上,转着圈儿边放哨边读。当我的处女作《麦收时节》在全国青年文学刊物上海《萌芽》发表后,我点了根香,在父亲的遗像前烧了书稿,给父亲作了第一次汇报。再后来,我的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戏剧分别散见于全国报刊,我也被中国影视家协会吸收为会员,成了一名军旅作家,告慰了父亲的在天之灵。
我经常渴望能梦见父亲,可父亲很少来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