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欢乐空间门口，小卉踌躇着不肯进去，仿佛KTV是一只洪荒怪兽，走进去就出不来。她多么希望丈夫此时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借此脱身。她拿出手机，拨了丈夫电话，小声说自己被同学拉到了欢乐空间。丈夫马上不高兴地说：“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不去人家还能杀了你？”小卉忍着不快说：“你一会儿来接我吧？”“接什么接？自己打车回！”说完就挂了。小卉委屈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彭爱珍拉她进去，幸好门口灯光比较暗，她背过身去，让他们先进去，说自己在门口等为她买药的刘勇。彭爱珍笑着说：“如果读初三时你这么懂事，我和力军怕是创不了记录。”她没听懂她说什么，心不在焉地问什么记录。“什么记录？刚才饭桌上不是说了吗？我和力军是我们班上唯一修成正果的一对。要是你和刘勇成了，那我们就不是唯一了！”
　　 小卉红了脸，连连说她瞎说，偷眼看冯华，他站在暗处，看不清脸。小卉感到隐隐地不安，怕他开口让彭爱珍夫妻俩先进去，那样，自己该怎么办？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听到他说：“进去吧，刘勇过来了。”
　　 看见小卉进来，梁淑芬很意外，随口问了句：“小卉，你不是说胃疼先回去的吗？”小卉没有回答，只苦着脸，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彭爱珍代她回答：“幸亏冯华眼睛好，不然就被她逃走了，无组织无纪律，罚酒三杯。”刘勇扬了扬手里的胃药，说：“吃胃药哪能喝酒？”“哟，刘勇，你倒蛮关心小卉嘛。”“不是蛮关心，是一直都蛮关心，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女同学七嘴八舌挤兑他。
　　 面对女同学的围攻，刘勇并不解释，只是笑笑，请服务员倒杯热水过来。
　　 男同学边喝啤酒边唱歌，女同学边嗑瓜子边聊天，偶尔有女同学被点名情歌对唱，大家就起哄，气氛一度十分热烈。
　　 即使在热烈的气氛里，小卉依然坐立不安，不时偷眼看看冯华。冯华基本上没有跟其他人说话，不停地喝啤酒，偶尔小声跟刘勇说两句。因为坐得远，小卉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更无从知道冯华心里在想什么，她心里一直惴惴的，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她正准备趁同学们很嗨无暇顾及她的时候溜走，却听见彭爱珍高声喊：“我建议小卉和刘勇来个情歌对唱，大家说好不好？”同学们一片起哄声。小卉推辞了一会儿，没有推掉，只能拿起麦克风。
　　 面对刘勇，小卉比较坦然，即使多年后知道他曾喜欢过自己，也不觉得尴尬，青春年少时如果没有暗恋你或者你暗恋的对象，简直就是白青春了一回。唱的是《明明白白我的心》，唱着唱着，她觉得不对劲，好像哪里有一道寒光刺过来，她心里一颤，把麦克风塞到彭爱珍手里，捂着胃跑出了包间。
　　 刘勇跟着她出来，关切地问要不要紧，她苍白着脸摇头，说：“你能去帮我把包拿出来吗？我想回家。”说完就瞥见冯华的身影。她不想把刘勇扯进来，立刻闭了嘴。刘勇没说话，转身进了包间。
　　 冯华又喝了不少酒，大着舌头说要跟她谈谈，她躲闪着说没什么可谈的，欲夺路而逃。他闪身截住了她，一如高中时校园外的无数次拦截。看着面前微醉的冯华，沉淀在小卉心底的记忆浮渣瞬间泛起。高考前的日子，对于小卉来说，是真正的黑色。这黑色不是来自于学业的压力，而是冯华的纠缠。小卉傍晚散步的时候，去校外买东西的时候，偶尔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有时是休息时间，有时是上课时间，他总能找到她的踪迹，在她必经的路上突然出现。有时是威胁，有时是哀求。他跟她不在一个班级，他却像谍战片里的特务，随时注意着她的动向，又像一个魔鬼，阴魂不散。最后一次拦截，他拿水果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淋漓，小卉害怕极了，只能躲在学校里，哪里都不去。她要好的同学都认识他，说他哪有心思读书，这次复读怕是又见了鬼！果然，高考又一次名落孙山。她不想跟他说话，只用愤怒的眼神看他，像个坚贞的共产党员，仿佛面对的是严刑逼供的军统特务。
　　 冯华问她当年为什么偷偷嫁去了外地，是嫌他没读大学家里穷吗？看着眼前的冯华，小卉觉得悲哀。在某些人的眼里，爱情总是用金钱的多寡来衡量的。无钱无爱，有钱滥爱。
　　 她转身离开，像高中时一样决绝。
　　 转身，有时候是不能直视，有时候是不忍直视。
　　 他追过来，从后面抓住了她。
　　
　　 四
　　
　　 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从手臂上爬下来，然后像断线的珠子，跌落在脚边，绽开一朵朵鲜艳的红花，在KTV大厅明亮的灯光里，娇艳炫目。
　　 这红色的蚯蚓是如此熟悉，一直藏身在记忆的尘土里，现在却爬到了她的眼前。十几年前，它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爬去了土里，期间无数次爬进她的梦里，从一个女人的眼里爬出来，在脸上蠕动，今夜，趁着雨，又从潮湿的地底里爬出来，爬到她的手上？
　　 最初的恐惧已经过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心口上戳上一刀，有什么可怕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逃避，逃去了千里之外，跟同学都断了联系。原以为时间的手会抹去一切，谁知有些人的记忆是时间都不能淡化的，像刻在石头上的字一般顽固。既然逃避到了动刀子的地步，逃避也就失去了意义。
　　 小卉感觉不到疼痛，看着血花绽开在白色的地砖上，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睁着大眼睛直盯着冯华，语气平静地说：“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冯华的酒醒了大半，一脸的不知所措，嘴里嗫嚅着：“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想要你听我解释……”
　　 解释？小卉心里冷笑，都过了十几年了，再有意义的解释都像一封迟到的求救信，过了时效期，意义早已丧失。更何况，她根本不相信任何解释。
　　 小卉记忆最深刻的一次解释，发生在夜晚。
　　 白天，她提出分手，晚上，他要她出来听他解释。她起初不答应，他派了几个女生去教室找她，使她不厌其烦，只有同意。下了晚自习，她偷偷跑出了校门，他在门口等她。两个人避开下晚自习回家的镇上同学，一前一后往相反方向走去。那晚的月色不算明亮，清辉洒下来，田野像起了薄雾，稍远处的村庄，更远处的群山，显得朦胧飘渺。虫子的低声鸣叫，衬托得这初夏的田野一片静谧，仿佛听得见庄稼棵拔节的声音。学校附近有一个土台，是抗旱时放水用的，这个时节里外长满了青草，是小卉的最爱，晚自习之前的“放风”时光，她基本在这里渡过。小卉面无表情地坐在草地上，盯着朦胧月光下野蒿的白花出神。冯华坐她旁边，很久都不说话。小卉担心校门该锁了，起身要走，却被他伸手拉住，小卉甩了两下才甩掉。冯华幽幽地说：“还记得你上次说的话吗？”这是小卉最讨厌听到的话。她是一个开朗大度的人，不愿在细节上浪费时间和精力，而他恰恰相反，他们之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完全没有印象的事，都是他的话题，甚至是他伤心叹息的催化剂。“我每天要说那么多话，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小卉没好气地说。冯华又幽幽地叹息一声，说：“算了，你都不记得了，我说了也没有意义。”“没意义就别说！”小卉很不耐烦，转身往学校走。冯华一闪身，拦在她面前，眼睛闪闪发光，“能陪我坐一晚上吗？”小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摇摇头说不行，想绕过他回学校，手再次被抓住。这一次，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挣不脱，他的力气太大，她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了。月光下，她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愤怒的光，听见空旷的田野里响起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为什么？”然后，感觉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动起来，最后摔倒在地，从土台上滚了下去。幸好坡上长满了草，除了一点皮外擦伤，并无大碍。冯华清醒过来，往土台下奔的时候，小卉已经站了起来，飞也似的往学校逃去。
　　 这样不计后果的解释，谁敢听？
　　 保安跑过来了，K歌的人从包房里跑出来了，大厅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小卉平静地一眼看过去，站在最前面的是她的同学们，灯光下，她们的脸上满是担心和惊异，只有刘勇面无表情。
　　 “冯华，别做傻事，冷静点！”梁淑芬和张丽紧张地喊。
　　 小卉觉得这一切像是在演电影，冯华是劫匪，而自己则是被劫持的人质，只是，并没有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冷冷地对冯华说：“你想我死就往我心口上插一刀，不想我死就放开我，你不觉得我们成了被人围观的动物吗？”
　　 冯华没有说话，手有些颤抖，但没有松开。
　　 “冯华，你忘记了答应过我什么吗？”是刘勇。
　　 冯华看了看刘勇，眼神复杂，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依然保持着一种姿势，一只手抓着小卉，一只手拿刀。
　　 保安在犹豫，大约怕靠得太近，刺激了冯华，使他做出过激的举动。有人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刘勇上前劝阻，说是同学喝多了，不会有事。看到有人拿着手机拍照，刘勇示意同学们挡在镜头前面，他则要求保安疏散人群，并向保安保证不会有事。
　　 中国人是最爱看热闹的，事件没有解决，人群怎么肯散去？
　　 小卉并不挣扎，只看着看热闹的人。这些看热闹的人，有几个是真的担心她的生死？如果冯华真的当着他们的面把她给杀了，他们是兴奋还是做噩梦？即使她真的被杀，也不过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出几天，就会被新的话题取代。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在意她的生死？她突然觉得悲凉，感觉很累，好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冯华抓着小卉的手感觉到吃力，因为小卉软软地往地上溜，他丢了手中的刀，去抱小卉。刘勇发觉了，几步抢上前，一把将小卉抱起，冲进雨中。
　　
　　 五
　　
　　 雨幕，忏悔室，铁栅栏，牧师模糊不清的脸，啜泣声，女人的背影……诸如此类凌乱破碎的画面，挤在小卉的梦里，满满当当。终于，女人转过脸来，却是小卉自己，眼里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鲜血……
　　 小卉“啊”的大叫一声，终于醒来。眼前是刘勇关切的脸，还有梁淑芬，张丽，彭爱珍，冯华也在。
　　 小卉转过脸去，不想看他。刘勇很识趣地把冯华带去了外面。
　　 冯华的身影一消失，梁淑芬就急急地说：“你们俩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通知你参加同学会了。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不然我这后半辈子都不会安心！”
　　 小卉努力笑了笑，说：“没事，我是想念你们才来的。这样也好，，以后谁也不欠谁了。”
　　 “我说他怎么就发现你要提前走呢，敢情他一直注意着你。都怪我们家力军多事，回去我就批评他！”彭爱珍后悔地说。
　　 小卉还没说话，张丽就说：“光批评不够，要他跪搓衣板，最好是遥控器！今天他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可不能轻易饶过他！”
　　 “一定一定，不罚他不足以平民愤！”
　　 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女生寝室。
　　 彭爱珍说：“闷心鸡啄白米，小卉读书时我还真没看出来，喜欢你的男生蛮多啊。”
　　 张丽用手肘偷偷拐了她一下，她装作若无其事。
　　 小卉苦笑了一下，说：“哪里啊？你看你多好，一个就修成正果，幸福得羡煞旁人。”
　　 “哎哎哎，别扯到我身上，说你呢说你呢！”
　　 女人的好奇心都很强，时刻准备着从别人身上打听点儿什么，最好是隐私之类的。梁淑芬和张丽虽然没有附和，但至少也没有出声反对，这种情况下，只能看做赞同。
　　 小卉什么也不想说，既然过去的十几年她们毫不知情，现在重提又有什么意义，除了满足女人的好奇心，别无它用。她尴尬地笑笑说：“青春期的恋爱，谁没有经历过，大同小异吧，我和他没有故事，只有事故。”
　　 彭爱珍不依不饶，不顾梁淑芬的暗示，非要她透露一些细节。
　　 看着她黑胖的脸，小卉心头竟泛上一丝凉意：她到底是好奇，是嫉妒，还是落井下石？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撕开她原本鲜血淋漓的伤口来看？她一下子意兴阑珊，后悔来参加这个同学会，其实在前一秒，她都不曾后悔！
　　 原以为有三年的同学情谊在那里，经过了十几年的时光发酵，剩下的应该都是美好，哪曾想美好的只是她自己的愿望。
　　 或许，她是失落吧？曾经美为校花，她的内心必定是骄傲的，被男人铭记十几年甚至一生，应该是她虚荣的梦想。也许，她嫉妒了！
　　 小卉岔开话题，问：“你们没给我老公打电话吧？”
　　 “没有，刚才的情况太紧急了，没顾上，然后，到了医院，医生进行处理后，说问题不大，我们商量着还是不给他打电话的好，免得节外生枝。”梁淑芬回答说。
　　 “我确实没有问题，休息一会儿就回去，随便编个理由应付过去就行了，免得他瞎操心。”顿了顿，小卉又说，“要不我休息一会儿？有点累了！”
　　 闻言，梁淑芬和张丽起身往外走，彭爱珍却嘟囔：“是不想跟我们讲你的事吧？”梁淑芬回身把她拉走了。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早恋那点破事吗？
　　 那时候没有韩剧，自然没有李敏镐金秀贤这样的美男诱惑，但是琼瑶阿姨的爱情小说正当道，小卉迷上了其中一个忧郁帅气的男主角，他有一双会弹钢琴的修长的手。某天，她无意中看见了冯华的手，竟觉得这双手就是琼瑶阿姨笔下的那双手。正巧彭爱珍说她喜欢冯华，她开始注意他，发现他也有些忧郁，有点小帅，她好像喜欢上了他。初中毕业，他走了，她复读，原以为擦肩而过此后再没有交集，却不想在高中校园里不期而遇。冯华念高二，教室在二楼，她的教室在一楼，正在他下面。偶尔，头顶上传来挪动课桌椅的声音，她就会从老师的课堂中游离出来，想象他在上面挪动课桌椅的样子。天气冷的时候，上面传来跺脚取暖的声音，她也会觉得是他。其实，她从没上去看过，并不知道他的位置。她的座位靠窗，课间休息，她很少出教室，因为经常能够看见他从此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