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当时只道是寻常(小说)
而那天,她收到了方原的第一条信息:美美,酒醒了吗?喝了绿豆汤,会舒服点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我帮你分担。答应我,千万别乱喝酒,会伤身体的。好吗?方原。
看着信息,她鼻子一酸,哭了。十九岁的她,在异地他乡,第一次得到一个陌生人的关心,而且是在她最失意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温暖和信任。
之后,她和方原有了更进一步的交往,常常在不加班的时候,相约一起去溜汗冰、上网、吃宵夜。从相处中她知道了,方原,这个来自华北平原的农村男孩子,中专毕业,魔蝎座,比她大六岁,来深圳的梦想,是学一门技能,实现自身价值。而她,也告诉了方原,自己是大西南一山区的农家女孩儿,处女座,梦想是跳出农门,在城里拥有自己的地位。她还特意强调,她虽然是农村人,但十岁就在城里生活,算是城市人。当然,她隐瞒了父母都是农民工的身份。
方原不仅是她的保护神,她的跟班,还是她的免费搬运工。跑腿下力的活她一个电话方原就屁颠屁颠地来了,工作不顺心她叫一声冤方原一定会帮她周旋,甚至跟美发师吵架后她也会当着方原的面哭,但是,她从没顾虑过方原的感受。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大哥哥,一个情感宣泄的回收站。
至于她是怎么和方原成了恋人,又结了婚,她怎么也理不清了。
忽然,“嘎”地一声,一辆出租车擦着路面,在她身边急急地刹车。司机摇下车窗,粗鲁地破口大骂:你眼睛瞎了啊,大半夜的闯红灯,赶着去投胎啊!
美美一惊,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在夜色中脸上结了霜的司机。摇摇头,嗫嚅着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司机盯着美美的脸看了几眼,脸上的霜消退下去,语气也变得温和而暧昧:美女,你这是要去哪儿呢?这么晚一个人在街上很不安全哪。要不,哥载你一程吧!
美美白了司机一眼,加快脚步,穿过了马路。站在人行道上,她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她并不是怕司机的调戏,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用方原的话说,她就是个野蛮女友。她只是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为自己的失魂落魄而后怕。
她望着呼啸着开走的出租车,脑子里蓦地闪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
那天,帅哥美发师最终绝情地跟她提出了分手。她打电话,把正在加班的方原约出来,陪着她在餐馆里又哭又喝,直到两个人都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她悲从中来,挣脱方原的搀扶,踉跄着跑向马路中央,嚷嚷着要去死。正巧一辆巴士开过来,方原顾不得危险,冲到马路中央,把她推到了边上。当车子擦着方原的身子开过去的瞬间,她酒醒了,方原却吓呆了。她哭着爬过去,拉起呆若木鸡的方原,在行人的嘘唏中,回到了人行道。
第二天,她告诉方原,要做他的女朋友,因为她那被帅哥美发师伤透了的心,已经死了。
四
接下来几天,下起了连阴雨。这西南的冬天就是这样,一个冬季,没几天明媚日子。要么阳光躲藏在雾霾后,要么被雨水淋湿,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湿漉漉的,即使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也干燥不起来。
老爸打电话说工地收工了,结了工钱就回家过年。老妈帮工的面馆生意出奇地好,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累得跟一摊泥一样,只是工资不见涨。
美美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看电视连续剧,就是翻开QQ,痴痴地发呆。
她没想到,自从半个月前遇上方原,就一直不见他上线,也不见他回复。现在,她的心里越来越忐忑了。
但是,她不认为方原会拒绝她。在她心里,方原就像她的守护神,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她离他多远,他都在原地等着她,不离不弃。无论她对他多么敷衍,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他对她的情,依然如初,有增无减。这一点,从跟他联系上那晚,他关切的语气可以看出。
她一次次这样为自己开脱着,并藉以记忆的温度来温暖冰冷的蜗居日子。
细数起来,和方原拍拖的那段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
处女座的她,急躁、挑剔、嘴巴刻薄,自封是野蛮女友,稍不如意,就会河东狮吼。帅美发师就是受不了她的臭脾气跟她分了手。而方原,总是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像个犯错误的孩子,用无辜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即使被她冤枉也不辩解,直到她气消了,才会循序善诱地帮她指正错误。
从小向往城市生活的她,受不了工厂三点一线的生活方式。于是,每个节假日,方原都会带着她去深圳周边游玩。如果她看中了哪样东西,哪怕是贵得离谱却毫无实用价值,方原即使掏钱时表情很为难,也要买给她。
她说她不受不了工厂宿舍七八个女人的拥挤和汗臭,方原立马在工业区附近租了间公寓楼。住在一起的日子,她每天一睁开眼就能吃到他清早出去买的热腾腾的早点,晚上加班回来,必有可口的夜宵。当她吃得津津有味时,方原往往正在跟她脱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打得热火朝天。
她还爱异想天开,经常做些幼稚不合常理的事,方原总是陪着她一起疯、一起颠。有时半夜两点醒来,她说想吃半里外某家店的小吃,他会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来去买。
后来,她怀孕了。方原高兴得一蹦三跳,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他的爸妈报了喜,并向她求婚。而她,因为受不了妊娠反应,也害怕生了孩子失去自我,任性地要去医院做人流。交往大半年来,只有这一次,方原对她说了不。但是,僵持几天后,方原最终在她的执拗面前低了头,苦着脸陪她去了医院。
人流后不久,她意外地答应了方原的求婚。那是因为,在休养期间方原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动了她,同时,方原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产生了负疚感。她想,不去追求那些海市蜃楼的荣华富贵,和这样的男子携手到老,也是一种福份。
抱着这样的坚定,她冲破了父母的阻挠,走进了方原家的四合院。
其实,方原的家境,在当地算是相当殷实的了。宽敞的四合院,八成新的楼房。爸爸是村支书,妈妈贤惠,家里承包着一个农场,妹妹在上海,找了个大老板,时不时地支援下家里,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但是,那里再好,毕竟是农村,对于习惯城市生活的美美而言,仅仅短暂的新鲜感后,就产生了厌倦。她借着语言和生活习惯不通,思乡为名,天天吵着要回老家。那是她和方原结婚的第一个春节,在她的吵闹下,大年三十晚上,她在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火车后被方原护送回了老家。
春节后,再跟方原回到深圳,她再也不愿去找工作上班了,而是用双方父母给她俩的结婚礼金到东门买了些衣服开了家淘宝网店。但由于不擅经营,几个月下来,非但没赚到钱,反而积压了一屋子的廉价衣服。而文化不高又没有特殊技能的方原,亦是找工作四处碰壁。最后,花光礼金,方原还向妹妹借了一笔钱,她回了娘家,方原去了上海投奔他妹妹。
她在老家的日子,依然嫌上班辛苦无味,成天跟中学的同学们一起鬼混,KTV,打牌,斗酒,美容、旅游、比阔。她没跟任何一个朋友说过自己已婚,她的世界,始终对方原关闭着那扇门。
虽然有姐妹羡慕她不工作也有钱花,但在另一些姐妹的阔绰面前,她靠方原每个月寄来的那点微薄零用钱武装,又寒碜地暴露了她一直尽力掩盖的贫寒。用她的话说,那千把块钱,还买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哪够开销啊。
有姐妹鼓动她,美美,你那么漂亮,干嘛不利用自己的资本去傍大款,让自己过得舒坦一些?她对姐妹的建议不屑一顾,却对方原的抱怨和不满逐步升温。尽管她很虚荣,但是来自农村人的淳朴,又使她不愿像有些女人一样为了金钱放下灵魂去出卖肉体。
她就那样在道德和欲望的河岸走着,任浪潮一波波袭来,不退缩亦不随波逐流。她以为自己足够清醒、足够清白,直到和郝帅的重逢。
郝帅是美美的初中同学,两人在初中就确立了恋爱关系。但是,家境富裕、又帅气开朗的郝帅身边,总是花团锦簇,让美美的心平白酿成了陈年老醋。高中没毕业,因为一个女生的介入,美美彻底和郝帅成了陌路,后来听同学说,他考取了省音乐学院。
那是在一次同学聚餐时,上大学二年级的郝帅更显得风流倜傥,被女生人拥簇。郝帅的一个眼神,让她心神荡漾,差点摔碎了手里的酒杯。而那首深情缱绻的《让你伤心我好难过》,更融化了美美仅剩的一点矜持。
她沦陷了!她着了郝帅的魔,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城。虽然明知道郝帅同时跟几个女生保持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虽然偶尔想起方原心里也会莫名地不安,但,就是止不住对郝帅的痴迷和爱恋。
郝帅点燃了她的生命之火,两个人重新在一起,一扫孩提时的青涩,变得热烈而激情,她有种想将自己完全燃烧的疯狂。她是忘我的、投入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卑微的。 她偷偷和郝帅开房,甚至以打工为名骗父母,到郝帅读书的城市,在学校附近租房,做起了烟火女子。她用方原寄的零用钱作补贴,每天为郝帅煲汤做饭,也为郝帅身边的女子争风吃醋。
有时,她也会犯迷糊,自己到底爱郝帅什么?是他城市人的身份?是他有个当官的老爸?是他的帅气?是他的才华?还是他是她的初恋?但仅仅是一秒的时间,她又把这些问题给抛诸脑后,继续追逐着郝帅的影子。
她同样不明白方原到底爱自己什么。她是爸妈心里的叛逆孩子,朋友口里的冷血动物,长辈眼里的堕落份子。她曾问方原:原原,你到底爱我什么?方原的回答很简单:没有理由,随着自己的心走。
也许,就是这份随着心走,纵容了被爱一方的骄横、任性和冷漠。
所以,无论她怎么欺负、欺骗方原,她都觉得无所谓;无论方原如何迁就她,她眼里只有他的不足。而郝帅显然也是,就算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依然跟别的女人千丝万缕,还坚持让她去做人流,否则就跟她分手。她拿着跟方原撒谎说生重病寄来的钱,独自去小诊所做了人流。回来后,郝帅看都没来看她一眼,而方原还婆婆妈妈一再打电话要回来照顾她。后来,她离开了郝帅,封闭了自己的城, 却依然没有打开另一扇门。
想到这儿,美美泪流满面。抽泣着在心里一次次说:方原,对不起!而QQ上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五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寒冷。
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美美留了无数的言,仍然没有等到方原的回音,却在烦躁不安时,等回了弯腰驼背的老爸。而老爸带回来的消息,却似一股寒流,让一家人的日子结了冰——工地的老板跑了,辛苦一年的工资泡了汤。
看着老爸老妈一张张苦瓜样的脸,听着他们的唉声叹气,美美再也在家呆不住了。
这天,她叫上几个老同学到一夜城KTV,一个人喝了一打酒。
醉眼朦胧中,她看到姐妹们在她眼前晃动,她们涂满脂粉的脸,在她眼里时而妖冶、时而淡雅,时而亲切、时而陌生,看得她脑子针扎一样痛。她又抬头看屋子,奢华的欧式装修包厢里,不同颜色的射灯从房间的各个角落照射下来,让屋子和屋里的显得光怪陆离。她使劲地甩甩头,想要看个清楚,却觉得房子似乎都在随着震耳的音乐声颤动。
我这是怎么啦?她躺在沙发上,眼睛惊恐地望着天花板,意识一阵模糊一阵清晰。
曾经,她是多么喜欢在这种场所流连。她知道那流彩溢光的灯光下,挥洒的是过剩的荷尔蒙。但她认为,这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
来自农村的她,始终被自己身份证上**乡**村那行字所困扰。她讨厌把自己生在农村的父母,也看不起他们为了微薄的收入在城里下苦力,更不习惯爸妈租住的老房子——陈旧、狭窄、潮湿、阴暗,她很多年前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一定要做个真正的城里人,住大房子,开私家车,扬眉毛吐气地过日子。
为了这个目标,她一直寻寻觅觅,停不下脚步。所以,她离开了把她当作宝却不能短期达成目标的方原,回到了故乡的小城,因为这里有一个能让她真正当上城市人的男人。
这个男人,以一场豪华的婚礼见证了她的城市梦。别墅、私车、面子、地位都有了,她满足地想将脚步就此停下,安安心心地做个贤妻良母。于是,她切断了与之有过感情瓜葛的人的联系,低下自己尊贵的头颅,落地成尘。
但是她没想到,看似光鲜的生活,却让她那么疲惫。那个有着殷实家产的男人,在对她的新鲜感消失了以后,留给她的,只有富丽堂皇的冷漠,和一个稍有疏忽就恶语中伤她的顽劣孩子。
无数个夜里,她在孤单中睡去孤单中醒来,被自己的影子缠得心神疲惫。她买来菜谱,用白嫩嫩的小手亲自调制的羹汤,也敌不过他那些风月场所认识的妹子的一个电话。用他的话说,他娶她,无非是找个年轻貌美的人撑撑门面操持家务照顾孩子。
而正是这个让她走进洋房的孩子,亲手埋葬了她乞怜者的生活。
那一次,她因为身体不舒服,晚了一步去学校接他。没想到,这个读小学六年级的小男人,居然跟着一群初中生去打群架,被人打折了骨。他知道后,对她又骂又打,还把她赶出了家门。
她终于知道,原来,所谓的豪门,只不过是表面被镀上了金色的油漆,门的内里,其实是千疮百孔。没有爱的生活,哪怕金玉如山,亦如一个无底的深渊,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想起阳光,她就想到了方原,想起那些简单、清贫却温馨的日子,浮躁的心变得踏实下来。
相对原原, 曾经的承诺,曾经的爱,他珍惜过,他挽留过,可以说他对她的爱一直埋藏在心底。可如今,他更有爱他,懂他,宽容着他的妻子虹。她忍受着他冷漠,他关心着他的冷暖。面对选择,他又能如何。如果拿美美和虹对比,很像现实中的两种人,一种新时代下的浮躁女性,一种传统下的贤妻良母。一种只能同甘,一种却能共苦。而很多男人却在爱情中反复无常,而不懂珍惜那一个真正守候着身边而无怨无悔的人。糟糠之妻,却同样是最不嫌弃你,无论富贵贫贱。最终的原原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时只道是寻常,切莫青春散场,才悔悟。年轻不是用来放纵,如果不曾珍惜,岁月会让你错过曾经拥有的一切。
问好霜儿,你得小说依旧那么好,让人读而有思。小说,倒叙,插叙,游刃有余,带给我们不一样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