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王小六惊魂记 (小说)
王小六说:“这些高敏质的,有些实在不可预料。一切都是天意。”
王小六正和这群特殊魅鬼说的热闹时,不想鬼医令从身边冒了出来。鬼医令对王小六说:“愚人以为草药是天然的产物,健康且不会有毒。服用起来不知止禁,其实特错大错。凡事有利必有害,就是看在厉害之间如何运用和选择。屁民不懂,作为医生还是应该心中有数。余还看尘世之中,一有病就大剂量、长时间点滴,美其言曰‘驱邪务尽’,防患死灰复燃,实则显微之处伤精败血,得不偿失。夫人生天地,风雷激荡,自当鼓舞正气。正气者,正风也。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于人,则浩然气概。昔文山有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故医之为病,必先抑浊扬清,扶正气始可御外邪。‘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千古至理。”
那鬼医令也许很久没有讲过医道,此刻滔滔不绝起来,说的王小六直点头。
[十四]
鬼医令带着王小六离开了黑枫寨。刚才所见,让王小六感慨万千。王小六对鬼医令说:“世人常常自欺,绝少拷问自我。究其根,自欺者并不是想放弃心中的选择,而是要拒绝对这种选择付出代价。这包括所有的职业和行业。”
鬼医令竖起乌指点了一个赞。
一路无话,沿着羊肠小径,不到一袋烟工夫,就下了黑枫寨。王小六已饥肠辘辘,他看到了附近树上有一枚枚青果,正在枝头摇曳,毫不犹疑地摘了几枚胡乱嚼了起来,酸涩酸涩,一瞬间胃中的酸水漫了出来。鬼医令看到这狼狈相,笑道:“先生当日骗过孟婆,其实一碗孟婆汤除了能遗忘风尘旧事外,还能永世不饥。”又说:“先生知不知道所食青果为何?”
“不知。”
“那是青杏,口味颇酸。”
“啊!明白了,昔苏公有词云:‘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想不到今在阴曹之中,还能品尝此物,味虽酸涩,但也果腹,也算福分。”
“那是先生造化,阎君开恩。”
王小六口中虽然同意,内心却非常不以为然。要是如此造化,也不至于这早殒命于阳世。
眼前是一铁索链桥,桥头上站着两个须髯大汉,身着白衣,手执长矛,镇守在桥头。桥下水流潺潺,一汪深幽的碧水哗哗流动着,卷起的浪花拍打在石岸边。鬼医令说:“此为恨河。有诗云:人间爱恨若此河,浊淀清来混血戈。若是两情长碧水,深蓝清澈映银河。饮恨河之水,常生悔意。恨河对岸就是薄命坞。薄命坞中虽是薄命之鬼,然都有缘故。”
王小六走到桥头,那两须髯大汉直面注视,良久,一古稀大汉突然发声道:“先生莫非姓王?”
“是啊!老者是谁?”
“先生莫非忘记了老朽?老朽是唐辛子。当日在红尘之中,老朽还多次请先生治病。”
王小六说:“红尘之中,经吾手治病者,以十万计,实在是一时难以想起。”
“啊,”那老者应了一声,又说:“吾素有心疾,胸闷疼痛,喘卧不安,每经用药,虽有缓解,然根子不去,稍有不慎,就会复发。曾听到先生乃治疗心患高手,凡有四次,慕名前往。初时,先生用药,还有疗效,后来先生道:乃冠脉瘀阻,建议支架手术。余虽贫穷,奈何性命攸关,若得长全,只好东挪西借,花销三万多,做了手术。”
王小六慢慢有些印象。这样的病例实在太常见。冠脉瘀阻后,为了防止心肌梗塞,很多就建议做这样的常规并时兴的手术。这些年来,王小六在进行了多次进修观摩以后,就在亭洲陆陆续续进行了此类手术,他因此成为了亭洲治疗心血管方面的专家。当然效果肯定是有的,有些冠脉一通,心慌、憋气马上就缓解了。这曾经成为了王小六一生的骄傲。
“那手术效果如何?”王小六好奇地问。
“说实话,王先生。手术开始还是有效果的。半年以后又开始复发。后来,我那孝心的儿子带到省城去看,那大夫说:‘冠脉其它的地方又出现问题,又有堵塞。’听到这句话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治疗的信心。一是再借债无门,二是以我一个粗人想:再做了,会不会其它的地方又出现问题。譬如一条有无数岔道的沟壑,单清一处淤泥,其实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所以只好回家,用一点药苦度余光。先生现在看我站在这里守卫铁桥,以后的事当然明白。”话未说完,不由自主啜泣起来。
王小六还未完全会意过来,那老者又说:“不瞒先生,我后来躺在病床上着实有些后悔。主要是一生辛苦还遗债,半世摧残枉受惊。”
王小六怔怔地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说:“医学的发展远不能满足人类追求生命的需要。有些事其实医生也很无奈。”
那老者不再回答。
王小六颤微微地走在铁桥上。摇摇晃晃中,他的心也和身子一样。他其实说不上惭愧,时至今日,冠脉支架手术还没有完全定论,毕竟有那么多经手术后提高了生活质量,延长了生命岁月。当然也有些因为利益交割的因素而导致手术适应症扩大,这在利益侵淫的时代,的确不好界定孰是孰非。自然还有些灰色的利益。譬如那些颈腰椎病人,流行的所谓微创手术,有些压根一点疗效没有,或者完全没有必要,但还有那么多医院热衷于此,除了利益作怪以外,实在说不出其它。还有一些非关节骨折的病人,其实很多完全可以保守治疗,医生热衷于手术,也是利益使然。手术归手术,选择内固定材料也有学问,国产的,进口的,实在各有各的说法。全看你的承受了。语言是一门艺术,合理语言的组织,一切为了利益的最大化。其间不足为外人道。“人人都为利生,我何不如此?”这是尘世普遍的哲学。一切外因必有内因的作用,在哲学层面上,亘古不破。
王小六就是怀着这种心事,一身冷汗走过了铁索桥,而鬼医令显得极轻松,毫无怯意。
[十五]
到了铁索桥的另一头,又有两位身着黑衣、手执白旗的老汉站在桥头,胡子、头发、肌肤均雪一样苍白。鬼医令拿出令牌示意,两鬼彬彬有礼以示开道。
王小六看那两老汉均面善,大脑像计算机一样搜索,仅仅几秒,大脑中浮现了二位的影子,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笑着说:“二位莫非是张三副和李三副?”
那两鬼均不好意思地笑了,同声说:“正是在下?”
“二位为何沦落在此?”王小六好奇地问。
“哎,不说,不说。”二鬼同时摆头,又一齐回话。
书中交代:这张三副、李三副乃是何方神圣?说起来王小六一生没有多少嗜好,不嫖、不赌也不喜欢读书,就是喜欢电视。看电视,王小六既不看神幻莫测的武打、枪战、战争剧,也不看那些胡编乱造的生活肥皂剧,就是喜欢看新闻和广告。王小六曾经以为,假若一切能够重来,他不想当一个冷面枯燥乏味压抑的医生,而想做一个广告的大编剧。他喜欢广告的青春靓丽气息,喜欢广告的天马行空,喜欢广告中那些滔滔不绝的雷人话语。王小六看广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只看地方台,确切地说只看亭洲地方台。亭洲地方台的广告五花八门,而且每一则广告时间又长,信息量大,看得心花怒放,看得眉飞色舞。亭洲地方台的广告当然是药品广告最多,看了那些地方台药品广告仿佛天下无病不治,无药不效。这也增加了王小六攀登医学高峰的决心和信心。
这张三副、李三副最近几年来一直活跃在亭洲电视台。先是张三副滔滔不绝,马上又来了李三副口若悬河。据广告载:张三副乃是夷人,祖传八代都是神医。家中留有绝妙秘方,只治一病,那就是顽癣。顽癣是疑难病,千古以来,虽有无数膏丹丸散,言能治此顽疾,但时至今日,还没有一种药物能够保证根治。有鉴于此,张三副站了起来,满怀信心地大声疾呼:他有家藏秘方,治疗顽癣,用药三分钟即可止痛止痒,一生只需三副药,透过肝胆屏障,拔出癣根,治癣不留痕,除癣不留根,保证顽癣不再复发。并说:如不能治好,实在无脸去见列祖列宗。为了造福人类,特向华夏捐赠此方。还在广告中朗读其家训: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
王小六正有此疾,初看广告那几天,听的热情澎湃,跃跃若试,像打了鸡血一样。心想那真是好人。某一天再次温习广告时,听那张三副把“长幼妍蚩”读成“长幼妍蛮”时,王小六有些疑虑。他好歹也读了几天古文,对这贩卖的孙真人《大医精诚》中的家训,还是有些印象。心想这么高明的医生怎么连这个字也读错,一定是那些编剧太不地道。读错也不要紧,蛮夷之人有几个汉字不识也是情理之中。王小六疑虑归疑虑,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叫王小七去买了三盒,好像没有一点效果,又去买了九盒,心想这回一定好了,哪知还是那样,瘙痒、流血,皮屑依如粉末。顽癣没治好,但自此对张三副印象深刻。
这李三副也不是平凡角色。李三副又称“李三怪”,治喘咳医王。声称是什么堂的堂主,又声称平生治病有三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不治;相信他,给钱或不给钱都治;不相信他,即使是给一座金山也不治。颇有些扁鹊“六不治”的风格。其治咳喘病,心肺同治,活肺救心。这在医理上还是能讲的清。平生治咳喘还是三副药:一副药当天停咳止喘,杜绝症状;第二副药彻底摆脱咳痰、胸闷、憋气,巩固疗效;第三副药让心肺走向良性循环,让以前黑咕隆咚的双肺透亮透亮,得到根绝。并大声疾呼,心肺同治,终身不犯。诸如此等,也让王小六望尘莫及。中国的汉字最讲究“三”:立时三刻、一口三舌、三位一体、入木三分、事不过三……仿佛一到“三”,万事俱备,就等成功。
王小六一生行医,喝的是不要钱的酒,抽的是不花钱的烟,五十岁以后,这些当作交情作用的烟酒副作用慢慢显现了出来,终日吼包气啃,甚是让老女人和王小七讨嫌。为此不知发生过多少不快,奈何那烟瘾酒瘾就是戒断不了,后来真的到了肺心同病,躺在床上,再也难以平卧。王小六好歹也算这方面的专家,古方今法,中药、西药吃了不少,冬病夏治也做了几年,还是不能控制,实在是黔驴技穷。听到这动人的消息,按捺不住激动,就到声称的那个专卖药店,前后买了三回,每次都是三副药,可喝到肚子里像空气一样。王小六气的大骂:打了一生的雁,最后眼睛还是啄了。躺在病床上的王小六有些想不明白:据说有一个药品广告法,不知这样的广告在亭洲电视台为何能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肆播放。难道真的王法只是一纸空文?自此以后,王小六不再喜欢电视了,更不看那大肆渲染的广告。当然,岁月留给他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后来就是这种病送了老命。
王小六想不到在这个鬼地方看到二“三副”真貌,有些幸灾乐祸。他一直记得他们在亭洲电视台那仙风道骨的样子。不过,此刻那飘然如飞的白胡子已经不见,那鲜活红润的脸颊已经换上干枯黄瘪,一袭黑衣将他们包裹的特别狰狞,曾经貌似的阳刚、凛然大义已经褪去,和他一样萎靡并且惊恐。说:“二位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值守?”
还未等他们回答,鬼医令说:“阎王好使,小鬼难缠。一些小鬼在阎王面前终日哭诉,阎王大怒,只好收了过来,时间不过两三月,与先生早来一步。咱们也算同道。”
王小六还是不服气。又说:“当日在红尘之中,我因身患顽癣和咳喘之苦,听了二位的高谈,按照二位的要求用了二位的特效秘方,钱花了不少,不想毫无疗效,最后还是一命呜呼。先生这样大张旗鼓,实在是有些骗子的嫌疑。”
二鬼说:“其实说转来,骗人的嫌疑也有。先生不也有骗人的时候?先生平日诊疗,遇到药不对症或效果不好,或服用后有不良反应,先生不是也要忽悠过去,让人好受。打个简单的比方:病家服用先生的药出现了腹泻,先生不是说:出现腹泻很正常,那是发生药效的开始,或是说出现腹泻,那是排毒,再或者说腹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一样还是忽悠。先生何必大惊小怪?况医者,意也,只有说话斩钉截铁才能有更多人相信。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一番反驳,让王小六耳红面赤,无法再接下句了。
鬼医令望着三位大笑。那笑声震动了铁索桥。
[十六]
王小六有些自讨没趣地离开了桥头,恨河的流水声愈来愈远。眼前是一座荒山,草木萧索,褐石嶙峋。鬼医令说:“此去前方一百丈就是薄命坞。薄命坞是一片采石场,其山石号称阴间绝品,阎王殿、三殇堂牌坊所用石材即出于此。那里小鬼分为三等,一等小鬼为石头,统管开采、搬运、运输全部事项;二等小鬼为石差,专管开采具体事宜;三等小鬼为石伕,开山凿孔,放炮搬石,为最下等。以尘世计,石头多算良善之人,石差为混混,小偷小摸,石伕为大奸大恶之辈。当然他们都是经过十八层地狱浸洗折磨之后有望重生之辈。”
王小六听的津津有味,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他是否也会来此?
还没有走进薄命坞,首先听到的是一阵山石轰鸣声,接着狼烟滚滚,尘土飞扬,向王小六扑面而来。王小六习惯性捏住鼻子,不小心咳出几口浓痰。这情景,他想起了尘世的白鸭山。来不及细想,只见一青色大汉高举白旗向他们频频招手示意停下。鬼医令并不理睬,继续往前。
走近身前,那青衣大汉先是怒视了一眼,见是鬼医令,马上堆笑道:“不知令史驾到,有失远迎。见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