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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王小六惊魂记 (小说)
鬼医令冷冷地说:“本令奉阎君之命特来察看,石头好好接待。”又说:“随行本令的是王先生,虽是待罪之身,亦不可轻视。”
王小六打量那石头,那石头同样打量王小六。只听石头说:“令史大可放心。王先生与在下有一面之缘。说是十年前,余身患中风,曾求医于王先生,虽病不见好,但王先生也竭尽全力,只是气数已尽,并无怪罪之意。不知王先生还记得在下否?”
王小六摆了摆头,说:“余每日临证,不下数十,实在仿佛。”又问,“石头先生今在此专管开山凿石?”
那石头“啊”了一声就带着进入薄命坞。
这薄命坞本是一石头窠,经过不间断开采愈来愈空旷。抬眼望去,满山遍野鬼影憧憧,山腰、坡坎都传来钎子凿石声,高一响,低一响,还有搬运石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王小六正看的兴起,那石头又说:“我找两个故客,来见见先生。”王小六未置可否,只听石头一声口哨,便来了一个小鬼。
那小鬼毫无征兆地来到跟前。王小六这回看的分明。只见那小鬼枯发如草,脸上除了两个眼睛还在咕噜噜转外,其它的全被飞尘覆盖,一双油结疤般干削的枯手,像两根风干的树枝。王小六从目光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信息,他拼命记忆着。
这些年王小六接触的人五湖四海,有高官,有富商,有老实巴交的屁民,有一文不名的乞丐,也有二流子、混混哥,实在是信息量大。还未等王小六开口,那小鬼说:“先生也许记不住在下,但一定记得住在下那女婿。”
王小六说:“敢问老哥是谁?”
那小鬼说:“说来话长。当日先生在亭洲医院还籍籍无名时,老朽与先生有过一些纠纷。老朽身患肝脏症瘕,全身发黄,食入即吐。先生一番诊视,认为老朽是黄疸病,服药以后,开始有些好转,后来又再加重。老朽的女婿仗着是黑道混混,硬是与先生不可。”
“啊!”王小六记了起来。他那女婿烧成灰也不会忘记。
那一年是丁卯年,王小六刚刚进修回来,安排在大内科,每周照例要上两天门诊。有一回看了一个病人,面如橙黄,看那病人一身穷困样,王小六也就没有特别检查,以为得的是普通黄疸肝炎,就开了几副中药,然后让他回家再打下点滴,心想慢慢就会好了起来。哪知过了半过多月,他那女婿找上门来,说他老丈检查得的是绝症,是因为王小六的误诊,病情发展并且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话没三句,王小六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众目睽睽之下就是两巴掌,左脸一巴掌,右脸还是一巴掌,打的王小六面颊发红,眼冒金星。后来又组织一干小手下,大闹医院,让王小六十分的下不了台,最后只好赔了一点钱才了结。
想起这事,这老子的模样记不住,但那高高大大的女婿记忆犹新。自此以后,王小六就学乖了,再也不敢发悯人之心,来了一个病人先是全面检查,再下结论。
王小六想起那情景,脸上至今一阵阵热烫。医本常怀救苦之心,奈何人心叵测,有时也不得不保护自己。虽然也有误诊的嫌疑,但那药方不是误治。
“你那女婿现在安好?”王小六问了一句。
“哎,”那石伕长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恶有恶报。那混蛋两年前因为醉酒夜行,掉落在石桥之下,人事不醒。虽经开颅救治,还是还魂无术,最后身上长蛆,命丧于家。正是青春年华啊,丢下了女儿和两个混世外孙。现在还在第五层蒸笼地狱熬烤,也算报应。想起来就揪心。”
说着,毫不掩饰地悲泣,身上一层层粉尘随着胸膈抽动落了下来。
王小六五味陈杂,说不出感受。只好安慰道:“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吧。”
那老者怏怏而去,又上了石头坡,继续开山凿石。
鬼医令说:“医者如芒,于病者求光芒,于医者犹芒刺。病家看不到光明,自然也容易丧失了理智。但公道自在人心,不可过于耿怀了。”
王小六点了点头。这时候石头又唤来了一小鬼。王小六一落眼就认了出来。
那小鬼名唤朱厷,说起来是亭川人氏。那时王小六还在亭川,也正是得意之时。那一年八九月份,王小六下午钓完鱼后,正和同事津津有味地品尝战果。听到了病房一阵热闹声,身为病房主任的他,赶忙来到病房,见几名大汉用板车拖来一外伤病人。病人血敷满面,王小六开始以为是一般的外伤,就叫人抬到清创缝合室,到里面一检查,病人瞳孔已经散大,气息全无。王小六很有经验地注射心三联、呼三联,观察一会,然后说:“病人已经完了,伤势过重,实在没有办法,也可能早在路上就不行了。”
哪知话音未落,那些同来者大发雷霆,说是刚来时还有呼吸,还说过话,又说:既然不行,为何施救?施救为何不放到急救室,导致耽误了救治时间?又找借口说,来时一个医生、护士没有,还是他们大声喊来的。
王小六百口难辨,只听到一阵霹雳啪啦声,办公室桌子、椅子已经七零八碎。
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要一口吃下他们。
这以后又是一阵乌烟瘴气。一整晚上闹的不得安宁。后来刘三针院长好说歹说,赔了一个安葬费。最可气的是,第二天王小六到集市去,就听人说:那些人早就知道朱厷在石头窠时已经完了,就是要找医院讨些安葬钱。
王小六后来之所要离开亭川,实在与此有些关联。他想:亭川乃是非之地,久待无益。哪知天下乌鸦其实是一般黑。这当然是后话。
现在看到了朱厷,王小六还是有些愤怒。但他知道这些与朱厷其实无关。
王小六调侃说:“朱先生又操起了老本行?”
一句话,把朱厷逗笑了。说:“先生别来无恙?”
“要无恙也不会到了这里。”王小六淡淡地说。
朱厷说:“当日让先生有些受冤,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那些计伙也是没有办法。先生知道,在那上一年,因为石头窠出事,害的一伙计瘫痪,花钱不少,最后搞的家家破产。所以那时他们想到了这心事。先生就不要计较了。”
“早就忘了。今日不是再见到朱先生,也不会再提了。”
一阵沉默。鬼医令道:
“其实这薄命坞也都算伤心之鬼,大都不是真正寿终正寝。车祸猛于虎,一大片都是。即使是那些作恶之人,能来到此,一定有其缘故。凡大奸大恶者,没有一颗忏悔心灵,也不会放在此。世事如麻,其昏乱是一口说不清的。”
王小六还是沉默,他不知如何回应。
[十七]
离开薄命坞的时候,王小六生出了无穷感慨。他想到了“文挚之死”和“齐武帝诛太医”的故事。文挚是宋国良医,齐闵王患病,请文挚诊后对太子说,不用激怒之法无法治愈闵王疾病。在征得太子和太后同意后,他故意冒犯宫中规矩,未脱鞋便跳到齐王床上,穿着齐王衣服,并用重话触怒齐王,齐王因生气而呕吐,吐后病愈,病愈后的齐王不依不饶,虽有太子和王后的苦心解释,最后还是落一个活活蒸煮而死。讥讽的是还是发生在齐国,齐武帝父献王患病之时,请太医诊治,太医未能诊明病情,献王死后,武帝迁怒于太医,而至杀身之祸。时至今日,有很多疾病限于认识,尚无有效的办法,诊疗过程中难免失误,而落得个鸡飞蛋打,不能不说是众人的悲哀。
王小六和鬼医令坐在一条木筏上,波涛轻漾,碧水缓流。此刻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王小六不知将驶向何方,眼前光雾迷离,烟波浩渺,一阵阵凉风吹来,王小六感到格外的疲乏。他不知这炼狱般的拷问还有多长时间。他希望赶快结束这不平凡之旅,像某些贪官煎熬于审讯之时。
木筏自动漂浮着,随着波涛起伏,像他的内心一样。四周死一般寂静,除了潺潺的水流声。也许是太过沉闷,王小六问鬼医令道:“此河为何?”
那鬼医令微闭的眼睛眯开一条缝,说:“这河名叹河。叹河顾名思义是长叹之河。世间事变幻莫测,功名、富贵、浮华、荣辱,像这一泓碧水,悠悠流走,看得见,捉不住,只好长叹而过。”
王小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之所使,让人昏昧。今与令使大人同行,所见所闻,唤起陈年旧忆,实在是狼狈不堪。昔年之事,向余以为清高,以为质朴,远非如此,真是受教。”
又说:“想吾王氏先祖出山西三槐堂,也算名医辈出。昔魏晋时王叔和,号称‘药王’、‘脉祖’,因北方干戈,一路南行,于襄阳遇医圣张真人,学得一身绝学,虽有王公贵胄重金招纳,不为所动,救民于水火之中,后移居于亭洲偏僻之地,著书修文,授业传道,以三寸脉枕而活人无数,至今被尘世供奉,赞为天人。吾实在于九泉之下汗颜而羞见也。”
鬼医令道:“医之为道,既不可无才、无学、无识,也不可恃才、恃学、恃识,无才者,招摇撞骗,徒害性命;恃才者,轻率狂妄,不知顾忌。王公有识而不恃才,故被尘世代代供奉。斯人虽远,留有遗馨。岂像吾等恃才傲物之辈,凭空惹来多少冤魂鸣不平?我看先生也算是有才识之人,至诚之外,尚有许多遗憾。况那些腹中空空之辈?”
又说:“凡为医之道,先正己,然后正物。正己者,谓能明理以尽术也。正物者,谓能用药以对病也。如此然后事必济而功必著矣。若不能正己,岂能正物?不能正物,岂能愈疾?”
王小六说:“先生高抬了在下。昔年以为尽人力听天命就是正己;不论亲疏贵贱就是正物。今听令史大人一言,实在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囊读古之讽庸医诗云:‘不肖谁知假,贤良莫知真。庸医不早死,误尽世间人’,今想起此诗,恨无地缝。”又说,“吾想起一实在真例:戊子年时,诊一病人,男性,58岁,因腹痛伴恶心一个时辰急诊。因素有胃痛史,经常发作。吾以为还是胃痛发作,就开了一点香砂养胃丸和玄胡止痛片,让其回家治疗。回家后一个多时辰,突然出现心慌、憋气、出冷汗,等到再到医院时已经气息全无。闹的一个满天飞。原来那是一个‘真心痛’,搞的我悔恨不已。还有一件事也是记忆犹新:乙酉年时,带一学生查房,那时专门主诊在心内科,对学生道:患者有心悸、心慌、胸痛不适的症状,发展下去,就有恶化可能,这种病随时都有危险,要密切观察,随时准备采取各种措施。这本是很平常的师生对话,哪知患者听到后就产生了恐惧、悲观的思想,后来竟然拒绝药物治疗。我感到奇怪,问其原因,他说:‘那天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反正我这病治不治都好不了,干脆算了吧,还不如早点走,免得为家庭造成负担。’病家如此敏感,我为我在不合适的场合说的话感到羞愧。后来经过了很多口水,病人才恢复了治疗的信心。”
鬼医令说:“医乃生死所寄,责任非轻。病家求医,把整个身心健康乃至性命交给医家,的确不能马虎。我想起一事,昔年我乃阳世外科名家,曾会诊一人:有一小孩,只有8岁,患耳鸣,影响正常的说话和学习,求一内科先生治疗,内科先生以为小儿乃纯阳之体,脏腑娇嫩,发育不全,根于肾气不充。乃以六味地黄汤加减内服治疗两月余,不仅无效,而且加重,吾看时,喝药喝的面黄肌瘦。问了病史以后,戴上耳镜一看,原来是几粒草籽填塞在耳内,取出草籽,耳鸣立刻就好。害得那小儿冤枉受了两个月的中药之苦。这就是马虎造成。”
王小六说:“说到这样的案例,我也亲见一案:当时还在省城学习时,有一病员,病初诉腿软无力,精神疲乏。检查也没有什么阳性体征。陪同就诊的邻居把医生叫到诊室外介绍说:病员相恋8年之女友,因某些原因与其分手,又相交一男友,昨日举行婚礼,邀约病员参加,回家后就出现精神恍惚,今日9时因未见起床,乃唤醒陪同就诊。医生一听,以为失恋,所愿不遂而病郁结。乃以舒肝之方调治。次日后,病症有增无减,再次来诊,医以好言劝慰,嘱其舒畅气机。过了三四天,病员四肢完全性瘫痪,呼吸急促,又挂急诊。给予对症治疗。医再追问病史,十天前参加夏收劳动,淋雨后感外邪,发热腹泻,服药后热退泻止,唯四肢疲乏无力一直存在。医怀疑急性感染性多发性神经炎,遂转到省级医院。后经中西救治三月余,乃慢慢康复。”
鬼医令说:“旁人一番话语,让前医走入死胡同。此按图索骥也。”
二人打开了话夹,相谈甚欢。仿佛那些陈年旧事,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木筏自顾自地漂流在叹河之中,王小六也不问前方是何。
过了一会,鬼医令摊开黄卷说:“此去前方,原有先生一故孽旧交。先生看来剔透得很,又疲惫不堪。要不就此返回,本令再向阎君美言,也好交差。”
王小六应了一声。木筏来了个90度转弯,又飘在浩渺之中。
只听鬼医令长吟道:茫茫浊世谁人醒,漫漫长歌与涕吟……
声音低沉,苍凉之气充斥在一片萧瑟中。王小六从愉悦中惊醒,不由生起一阵阵寒意,包裹在缟衣之中。
[十八]
离开叹河之后,又经过一番跋涉,终于来到了十王殿。
十王殿依然飘拂着一缕缕青烟。王小六经过这一番游历,再不像先前那样硬气,低搭着脑袋,尾随着鬼医令来到了阎王殿。
阎王依旧怒目圆睁,冷冷地打量着王小六。那鬼医令和阎王一阵轻声耳语后,只听阎王拿起惊堂木狠狠打在案桌上,大声喝斥道:“王小六,你和鬼医令一番游历之后,有何感想?”
王小六道:“回阎王,小人和鬼医令一路跋涉,见过了尘世的苦主,也回想起很多风尘往事。实在是心怀羞愧,怔怔不安。小人自知罪孽深重,听凭阎王处罚。”
停了一会,王小六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话不要钱买,还是求饶要紧。接着说:“我听阳世人说,阎王向来是明理之君,办事公道,心怀慈悲。请阎君念在我一生心存良善,以济世救人为本分,虽有过失,从轻发落。让小人有改过之机。”话未毕,大声悲泣起来。一时间,寂静的阎王殿只有王小六的嘤嘤哭泣声。
王小六这一番表演,让牛头马面也不胜伤心起来。
那阎王静默了几分钟,又大声说:“姑看你有悔改之心,也念你在阳世做了一些有利于生灵的善事,鬼医令也对你有一番美言,本君现判处如下。”说着,拿起朱笔,在缟巾上龙飞凤舞起来。
不久,只见阎王手下的崔判官拿起缟巾令旨大声宣读了起来:
王小六,亭洲亭川人氏,投胎于癸巳年六月六日卯时,归位于甲午年九月五日午时。少年清苦,一路奔波,后享尽尘世浮华;以医为业,恃才傲物,虽有济世之功,亦有恣意特错,违于仪德,留下疵瑕,不足虚夸。
生死簿载寿一百,去大恶十二,小恶十八,连带其它,如此等等,两岁一花甲。天道昭彰,法网无涯。本王以慈悲之心,兹判:
入七层刀尖地狱,并斥杖三十有八。
王小六听到最后的判词竟是入第七层地狱,大声喊叫:“冤枉啊!不公啊!”
阎王厉声问:“有何冤枉?”
王小六道:“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吾在尘世救人无数,阎君为何不计入我的恩德?空折了阳寿不说,还让我进入七层地狱,实在不是阎君的恩典。所以不服!”
在关键时刻,王小六说的振振有词。他知道此刻是最后的争辩机会。
那阎君蹙了一下眉头,一时语塞。又听鬼医令求情道:“还请宽大为怀。”
阎王思索了一会,说:“那好,杖一百,送入薄命坞去做石伕,再不认罚,就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阎王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语气。
话毕,两边的四个鬼差,将王小六按倒在大殿之上,举起沾满血渍的铁梆,吆喝着打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王小六感到后背“梆、梆”地抽打着,仿佛皮开肉绽,鲜血四流,但就是不知疼痛。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噩梦。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够清醒起来。
(作于2014年11月,听雪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