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冷(小说)
一
农村小小的院落寂静无声,夜空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失去了往日的透亮,月亮像是忘了梳妆羞于见人,悄悄地躲在云层后面,偶尔露出点点羞涩的微光。在它旁边不远处,时不时的探出几只困倦的小眼睛。寒冷的冬季留不住院墙外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树杈在黑暗中被讨厌的寒风撩拨得沙沙作响。我忽地感觉自己好冷好冷,便下意识地把头往脖颈里缩了缩,抹了一下酸溜溜的鼻子。
今天是我三岁的儿子浩宇六周年的忌日,我的心冰到了极点。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我无心吃饭,但是我必须做饭。晚饭后,我强打着精神草草的收拾了一下碗筷,挤点洗洁精,舀上水,就放在一边泡着。心不在焉的走进卧室,将这副疲惫不堪的身心扔在炕上。我侧过身子看着静静躺在那里刚刚领养不久的女儿——我给她取了和儿子音同字不同的名字“好雨”。看着看着,伤心的泪水决堤般倾泻而来。
“好雨,我们到奶奶家玩去了,好不好?”丈夫伯伟一边哄着一岁多的女儿好雨,一边小心翼翼的把她裹在小棉被子里,抱着她到东院我婆婆家去了——我们和公婆的房子是连在一起的,只是在两个院子的临窗处有一个月亮门。
屋里静的出奇,除了粉红墙上小猪石英钟发出来的滴答滴答声,就再无其他声响。听着这滴答声更加速了我对儿子痛彻心扉的思念……小猪石英钟曾经是儿子浩宇生前最心爱的玩具。心在刀尖上行走,泪在油锅里迸溅。
“你一天也没啥胃口,还是先把这杯热牛奶喝了再睡吧!宇儿走了,但是生活我们还是要继续呀!”
我知道是伯伟安顿好女儿回来了。可是,我现在实在无力回答他,也不想回答他,就这么躲在被子里呜咽。
伯伟把牛奶放在炕边的茶几上,拉开被子,把我搂在他大树一样的臂弯里,我把头紧紧贴在他热乎乎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感觉他热血在沸腾——我冰冷的心在那沸腾的开水里蒸煮着……
滚烫的思绪里流淌着我对爱儿深深地思念,喃喃道,“宇儿,本来可以不走的,不走的......”
二
冷,是我这几年来对这个世界的唯一敏感的知觉。
我知道我的力量渺小,我也知道我的能力有限,我所做的这一切,对于那些有权有势有地位的人来说,在他们的眼里我是那么的可笑,甚至是螳臂当车。即便如此,作为孩子的母亲,哪怕我就是一棵小草,我也要跟你这龙卷风斗一斗。
痛苦的回忆就像一个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不经意间便将往事化作鲜血向外流淌时刻提醒着我。
2008年春节刚过,迫于生活的压力,我和丈夫伯伟把我们年仅两周岁多的儿子浩宇,丢给了家里年迈的爷爷奶奶,离开了家乡到省城建筑工地打工。
清晰地记得那时我和伯伟提着行李往村外走,浩宇从抱着他爷爷的怀里挣脱,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跌跌撞撞的追着我们跑了好远。
我看着儿子哭得像小花猫一样的小脸,心就像刀剜的一样疼,为了生活我们又不得不离开他。我轻轻地搂他,好话说了一大堆他都不忍离开,直到我们告诉他等树上的叶子落光了,冬天来了,他的生日到了的时候,我们就会提着他喜爱的奶油蛋糕,回家给他过生日,他才肯回家。看着他又期待又不情愿的被他的爷爷拖着往家走,那张可爱的小脸却始终都在回头望着我们,我的心瞬间被揪得生疼,一股强烈的辛辣刺激了泪腺眼前一片水雾。
自从有了期盼,儿子浩宇就时常趴在窗台望着树上的叶子发呆,都盼着冬季的来临,每次从老家打来长途电话最多的内容:我很乖,我在家里可听话了,叶子什么时候才能掉光了呀!你们快回来,我想你们。每当听到这些我的鼻子就不争气的泛酸,总搪塞他,要他耐心等待......等待......
树上的叶子终于快要落光了,冬天也随着来临了,儿子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我们提着奶油蛋糕给他回去过生日。工地上一个工期被拖延的消息,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回不去了,儿子的美梦就要落空了。我整天干活儿都心不在焉,没有勇气给儿子浩宇打这个电话,让他空欢喜一场。老公伯伟看出了我的心事,揽着我的肩膀说:“咋了?缘!是不是放心不下儿子?”
“嗯!他已将在家里乖乖的等了这么久,我不想伤害他幼小的心灵......”我沉默了很久,泪水还是像个顽皮孩子不受控制。
伯伟轻轻抚弄着我的长发眼睛里闪着一道光芒:“我有一个主意。”
“快说!”我激动的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咱们不能回去,那就让咱爸带着浩宇来找咱们吧!咱们在这里给儿子过一个生日吧!”伯伟用他粗糙的大手替我擦了一把眼泪。
能够见到儿子我心里自然欢喜,但为了见儿子大老远的让家里老人家赶到这里来,心里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样不好吧!大老远的为了儿子,还把他老人家折腾来。”
“怕什么,就当是让他们爷俩散散心吧!......”老公安慰我说。
......
三
就这样,尽管我不忍心麻烦他老人家,公爹和儿子浩宇还是来了。
我和老公请了一天的假,尽情的陪着儿子和公爹在省城这座大城市里游玩。尽管我们没有很多钱去购买过度物质享受,但是大城市里的免费的景点和大型商场都留下我们快乐幸福的身影。即便我们不买名贵的东西,只是陪着他们游览一番,也能让他们快乐很久,这就是属于我们穷人的天伦之乐。
人都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难道这次相见真的错了吗?老天爷要收回我所有的快乐作为这次的惩罚吗?我万万没有想到此次相见竟成了我与儿子的永别。
下午4点多,在我们工地临时居所给这爷俩收拾带回家的东西,准备送他们去火车站,儿子突然说:“宇儿不想回家,宇儿难受。”开始我还以为他顽皮在找个借口,不愿离开我们想在这里多待会儿。我忙哄着他:“宇儿乖!宇儿在家等妈妈,春节妈妈就买好多好东西陪宇儿好不好。”“不!宇儿难受,不回家!”孩子又一遍强调他难受。一抹他的额头烫的吓人,我这才意识到了孩子真的病了。还好,我们工地居住地离着市重点妇女儿童医院不算太远,我们也没有多想就带着儿子去了这家医院。
我真后悔我带他去了这家医院,本以为这是一家重点医院医疗条件好,离着我们临时的家也近,没想到竟然将儿子送进了“阎王殿”。
真不愧是所重点的大医院,总是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看病的人群川流不息,经过漫长而焦急的等待终于挂上号了。到了医生那里,他就像流动作业面的工作者那样,只是简单地询问几句就给我们开了一堆化验的单子,等我们忙了一圈转下来,再把这一把化验单交到她的手里。他只是告诉我们没事,就是简单的感冒高烧,给我们开了一堆输液用得药品,叫我们输液室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了。我们满心欢喜地也以为没事了,就按照她给开的药品来到了输液室给孩子输液。
透过医院走廊的玻璃窗知道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城市里到处灯火通明,没有看见一丝月亮的光芒,许是这个大城市的灯火太辉煌了,容不下这份纯真的月光吧!
输液室里不时传来孩子们被针扎的痛哭声,或是本身就对针头恐惧吓得痛哭声,反正哭声一片。儿子浩宇仅仅的抓着我的衣角,紧张的说:“妈妈,我怕疼。”“宇儿乖!我的宇儿是个勇敢的好孩子,有妈妈陪你呢!就疼一点点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小口,输完这液病就会好,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亲了亲一下他的小额头。
许是长久没有相见让他变得坚强,许是他真想表现好一点儿给我看。果真,在护士将针头穿透他的皮肤时他咬着小嘴唇没有哭,就算是几次护士都没有找好他的血管多挨了几针他都没有哭。我看着真的好心疼,也好欣慰。
慢慢的随着液体一点一点注入儿子的体内,我的祈祷也随着液体一点一点的在心底涌动,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了。摸着儿子的额头一点一点的降温,我的心便开始一点一点的平稳。
夜里十一点多了,医院里除了值班室还有一位女医生和几位护士,其它的人都下班了。当换到最后一瓶液体的时候,儿子小声对我说:“妈妈,我不舒服,出不来气。”“宇儿乖!咱耐心等着妈妈让爸爸叫医生去。”我一边安慰孩子一边让老公伯伟把这件事情告诉值班女医生。那个睡眼惺忪的女医生只是让护士给孩子测个血压,量个体温,然后把结果告诉她,自己并没有过来。
当他看到护士递给她的测量结果:血压下降,体温下降。她镇定自若地说:“这个没事,一切正常。”我们也就没有多心,也以为正常。撩起来他额前的刘海安慰他说:“宇儿乖!没事,是宇儿太紧张了,你看咱们再把这多半瓶液输完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宇儿,不再说话,乖了很久,强忍着难受,看着液体慢慢流进自己的体内。十分钟后,他小心翼翼的又问了:“妈妈,这液啥时候输完呀!我还是难受!”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让他爸叫一下那个女医生,得到的结果还是一切正常。没过多久,宇儿的声音更小了,再次强调他难受出不来气,我觉得事态严重了,不能再耽误,一定要将那个女医生请过来。
“伯伟,你看着宇儿,我去看看那女医生。”说着我便把儿子托付给老公,自己焦急的跑进了医生值班室。
看我进来,那个值班的女医生才从办公桌上抬起了头,睡眼惺忪地撩拨着她那睡的凌乱的头发,显然是还没有睡醒是被我吵醒的,不耐烦的对我说:“不是告诉过你正常吗?”
“我的孩子他自从输上第三瓶液,就开始呼吸困难了。”我赶忙郑重说明我的来意。
“那体温降下来了吗?”她还是在迷糊。
“不是体温,是呼吸困难,您能陪我去看看吗?”我祈求她。
正在这个时候,老公伯伟跑进来了:“医生,医生,我家孩子没有呼吸了。”
嗡!我的脑子里就像同时钻进了数万只蜜蜂,我不知道自己是咋样跑到那个间输液室的。
那个女医生好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自己解决不了,一边把我儿子往抢救室里推,一边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不久,抢救室的灯就亮了,一群医生护士忙进忙出搞不清楚他们在干啥,眼前流动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白色,恐怖的白色。我只剩下靠着抢救室的玻璃墙浑身瑟瑟发抖,泪已经不知道是被害怕吓没了,还是哭没了,就如同傻子一般的杵着,默默的在心底祈祷。老公伯伟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唯一比我强的一点,那就是他还能扶着我,或者说我们彼此扶持更加贴切,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更为合适,不停地互相搓着。没用多久连着两张病危通知单就下来,我们无计可施,只能被动听从他们的指挥,在那病危通知单上签这签那。
两个小时过去了,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我们满心期待着将是孩子平安无事的消息,不曾想从里面走出一位医生,竟然让我们去见孩子最后一面。
天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是给孩子来治疗感冒的?我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我也不能接受那个事实。我的天塌陷了,所有的景物全部都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恍惚间,好像看见伯伟的拳头抡在今晚值班的那个女医生的脸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全部知道了,等我醒来已经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输液的管子,看见这个管子,我一下子就勃然大怒,那讨厌至极的管子被我从手臂上拔了下来甩在一边。输液!输液!要不是输液,我的儿子也不会没了。儿子!想到儿子,我脑袋突然间清醒了,“儿子现在在哪里?”“儿子被医生带走,现在在医院的太平间。”伯伟强忍着悲伤告诉我。
我发疯似地跑到了太平间,我在那里终于见到了我的儿子浩宇。他小脸煞白,嘴唇青紫,看得出他死的很难受。我好后悔,好后悔不该带他来这里,不该听那个什么狗屁医生的话,什么一切正常,不该让他忍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老公拉着我,怕我再昏过去。
看完孩子,我就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医院领导总该给个说法吧!当我们来到院长办公室里,得到的结果却是他草草的几个字:这事情院方一定会严肃处理!
我们没有把孩子的尸体领走,满心期待着等着他的严肃处理。结果,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他也没有给我们一个严肃处理的结果。我的心就像放在油锅里煎熬一样,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再一次来到他的办公室。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处理过了,那个值班的女医生不是我们医院的正式工,是个实习生,已经退回学校去了。”
“靠!这就是你的解释!”我一掌拍在他的办公桌子上。
他不紧不慢的说:“医生是允许有失误率的,况且那个实习医生已经被我们退回。”
以前我只是在报纸上,新闻里听说过,只要一出事情领导们就爱找实习生、临时工、培训员来当替罪羊,一开除就算了事,没想到我今天也碰上这样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哭,我闹,他们除了那几句话就不再搭理我了。
天被我哭黑,夜被我哭暗了。我本不想闹事,只想给孩子的死讨个说法。但是,他们就是不搭理我,我们的力量太渺小了。万般无奈,我只好拨打了110报了警,希望可以借助警察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讨回公道。
没错,警察是来了,医院的保安也来了,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也来了。然而,这么多人的到来却没有人是来帮助我们的,老公伯伟被警察和医院的保安强行带到另一个楼道里。我则被精神病医院的医生按着注射了镇定剂,当成了精神病人强行带到了精神病医院。
哈哈!哈哈!看来医院的院长真得没有骗我,他果真是严肃处理了这件事情,他还真是手眼通天呀!我一个受害者的家属,孩子不明不白的死了,竟然落成了神经病人?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我在精神病医院积极配合治疗。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恢复正常”出院了。看来通过法律途径是不能把医院咋样,只能天真的奢望能把正义交给社会,希望通过媒体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能够替我讨个公道。开始拨打电话还是有人接听,但是听我要举报省城重点的妇女儿童医院,人家给的答案竟然是这家医院是省城的一张名片不予报导。
我彻底失望了,什么正义,什么尊严,什么是非,什么黑白,统统全部都是狗屁!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带着我的儿子回家!回家!回家!当我放弃了所有的一切要求,精神疲惫的来到那家医院请求领走儿子的遗体的时候,他们竟然告诉我没有了,没有了......
我不告了,我不敢告了......
四
温馨可爱的粉红墙上,一只可爱的猪宝贝从石英钟里走了出来。用它甜甜的声音为人报时:现在是子夜零点,愿小朋友们好梦。”
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这间充满温馨童趣的屋子里,瞬间变得金光四射。一位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轻轻地飘落在我的炕沿前,用他那温柔的小手抚摸着我那布满泪痕的脸庞:“妈妈您放心吧!宇儿不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了。您要保重身体,不要过分想念宇儿,还有我已经求上帝派来天使替我来继续爱您,她就是妹妹好雨.....”
我知道这个天使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儿子浩宇,我们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相见了。我拉着他的小手说了好久好久----迟迟不肯松手,生怕一睁眼他又不见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浩宇的手像丝绸一样从我手里悄悄地滑落,向窗外翩然而去。
“宇儿,妈妈的好儿子!不要走!不要走......”我在炕上挣扎着,嘶喊着,一个跟头栽倒了地上。
啪!床头的灯亮了,“缘,你没事吧!”
老公伯伟赶快把我从地上扶到了炕上。
这是我第853次梦见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