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钻，你说你猛，你摸过板二娘的手吗？有人嘻皮笑脸的问。
　　 正准备呢。冯钻低下头有点害羞的说。
　　 那你怕板二吗？
　　 谁怕他呀，不就个木匠嘛。冯钻伸长脖子说道。
　　 那你上次从铁门缝里偷看板二娘时，板二从外面回来，喊你，冯钻，干啥呢！你为啥跑了？
　　 滚你妈的臭屁，再说我铲头。冯钻在说话那人腿弯上一脚，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嘟噜着嘴走了。冯钻煞有介事的站着，尴尬极了，突然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头，吼道，别他妈信他那张臭嘴，老子拳打关中平原，脚踢黄河两岸，怕过谁！
　　 冯钻总是在发威之后拍着你的肩膀问你，兄弟，板二娘和你家可算最亲了，你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了一个月呀。你把冯钻的手从肩上拔下来，摇着头说，没有。那你想不想摸板二娘的手？想不想和她亲嘴呀？冯钻压低声音半闭着眼呼哧着口水说。你的眼里发麻，葵花一样的火星闪过，喉咙里像卡住了瓜子皮一样，你腿有点软。你说，不想。冯钻在你头上拍了一巴掌，瞪着眼说，孬种，肥水流了外人田的孬种。然后甩着打破过十五片瓦、举过铁锨的手，伸着脖子拧着嘴往你鞋上唾了一口痰，走了。
　　 后来你想想冯钻的话也对，谁叫板二娘和你家是亲戚呢，何况板二娘似乎对你还有点与众不同，你也摸过板二娘的手呀，其他的鼻涕少年连她一根汗毛都没碰过，你越想越激动，心里像被鸡毛刷过一样。
　　
　　 4.
　　 你总是找机会到板二娘家去，比如借东西，你娘说到邻居冯老田家借，你偏跑到板二娘家借。你总是盯着板二娘愣半天，而板二娘也用秀眼瞟一眼，然后满脸红晕低下了头，那种娇羞，真像三月带雨的梨花。那天，板二娘仰起脸，扭捏着衣襟看你，直到你提着她家的簸箕出门时，她压着声音说，明晚上你过来。
　　 但大多数情况下，你总在去板二娘家的路上被你爹从耳朵上揪回来，并恶狠狠的说，你板二叔不在，尽往他家跑啥。说完你爹就风扑扑的自己去借了，而且一借就很长时间，一问，总说和板二叔说了一阵给咱家盖大门的事，然后就无精打采，狼狈的进了屋。你也只能坐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了，寻思下一次要别让爹知道，这老东西，就怪了，板二叔不在只准你去借，一问还又说和板二叔商量盖大门的事，这不自相矛盾尽胡说，哼！
　　 你早已忘了那一天怎么熬到黑的，但事到如今，你没有忘的是，那一天成为了你迄今一生里感到最漫长最难熬最迫不及待的一天，你第一次用他妈的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来形容、咒骂时间。你像屁股上长了个钉子坐不稳，像两手生了癍藓痒的慌，像两腿抽筋一样站不住，像心里爬满蝼蚁憋的难受。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更不是，你真想把太阳一屁股压下去，天黑了算了。你的脸也像煎熬一只的螃蟹，由灰褐色成炭红色。你娘一遍又一遍问你是不是被柴棍卡住喉咙了？你说不是。是阑尾痛还是头里面不合适？你呲牙咧嘴的干嚎道，都不是。
　　 你进屋时星星白花花的亮着，夜幕把村庄包裹起来，四周黝黑的寂静流淌着，偶尔响起的狗叫声在村里回旋打转。家家户户也许都看在电视，这个村里晚上从没有窜门的习惯。
　　 你蹑手蹑脚，心里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发虚，你到底猜不透板二娘叫你干什么，但你早已推理设计了一个下午的情景。
　　 屋里节能灯像腻滑的淀粉一样，泼洒下来把透红的砖镀了一层白光，显的冰凉，你的眼被灯光刺了一下，像两条蛇冲进瞳孔，痛。.
　　 来了，坐下吧。
　　 板二娘像半截石雕一样脸色嫩白的坐在炕上，妖小玲珑的模样像个不大不小的孩子，你知道，她是侏儒，但她矮小的身材又是那么匀称。她手里拉着一双鞋垫，鲜艳的丝线在指端来回穿梭，像无数道彩虹在灯光里游溯回旋。你倚着炕沿坐下，不知道把双手往那儿搁，也不知道说什么。你斜着身低着头从眼缝里看板二娘拉鞋垫的样子，悠雅，闲适，恬静，像夏风里羞涩的水莲，像路边上摇曳的菊花，像湖水中梳理羽毛的野鸭。一股淡蓝的馨香一点点渗透你的鼻孔滋润你的细胞，促进着血液循坏，你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你清楚的知道，此刻，板二叔不在家，他平时很忙，活很多，一年到头家里很少睡，只有麦黄谷熟葵花收的七八月在家。
　　 二娘，叫我啥事？
　　 没啥，就坐坐，二娘一个人没意思，唠唠话，你把脚收上来。
　　 板二娘皱着墨菊一样的眉毛，细笑着，往你身边挪了挪，你有点别扭，刚一抬头就看见了她脖子上浅浅的紫痕，你的心被针扎了一下。
　　 二娘，二叔为啥打你？
　　 你十七吧，还小。
　　 我不小了，都十七了。
　　 我没有给你二叔生孩子呗，他勒我。.
　　 那你怎么不喊呀！
　　 嗐！喊有啥用，你往来靠，看这个花瓣配这根菜黄的线好看吗？
　　 你把脸往近凑时，碰到了板二娘手捏的针尖上，你吸了一口凉气，呀了一声，血珠红艳艳圆溜溜的从你下巴上冒了出来。板二娘赶忙放下针和鞋垫，左手捧着你的下巴，右手轻轻的用手指揩掉血迹。问你疼吗？你说不。板二娘用双手托住了你的脸，你突然感到棉花在身上擦过留下了柔软的痕迹，你的脸上爬满了细细的火苗，烫烤你生满青春痘的脸。你的手乱了。
　　 我美吗？你似乎看到柳絮掠过了水面。
　　 美，美的要命。你似乎听到月光泻在了石头上。
　　 板二娘把脸一点点凑过来，女人的香味一点点游过来，美不胜收的脸迎过来，猩红的嫩唇贴过来，一场迷乱翻搅起来，一次疯狂的冲动纠缠起来……你的手伸进了板二娘的衬衣，你颤抖着摸下去……葵花，你又一次看到了烫眼的葵花跳动着，整块整块的花朵招展着，像黄浪万顷一泻千里，黄浪溅起了满天的浪花，像无数的星星闪耀着，巨大的浪潮拍打着天空，你仿佛听到了风声鹤唳，你仿佛嗅到了滚滚而来的艾香，你仿佛触到了白天鹅丰腴而轻柔光滑的羽毛。你的瞳仁一点点沉下去，一点点模糊，你的脸上烙满花盘的痕迹，心，绿的快融化掉了。那些蝴蝶，那些蜜蜂，舔着你的面颊，吻着你的胸脯，你奇痒难忍，无所适从，你感到身体内的葵花在蠕动在长大，穿透了胸膛顶破了脑袋，在天空中挺拔的盛开着，太阳摇晃着，晃碎了眼神，风起伏着，掀翻了呼吸的大门。
　　
　　 5.
　　 最后一脚踢在了你大腿内侧，麻木的肉体仅仅抖动了一下。鼻子破了，血源源不断的流着，在月光下发紫。嘴角像撕裂了一样剧痛，牙齿快掉了，喉咙里一团团浓淤的黏液吸不上咽不下。你怀疑你的肋骨可能断掉了，腰也像树枝一样折了。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你娘跪在你身边，成双的滚烫的老泪焦乎乎的砸在地上，她用手撕扯着凌乱如一团麻的头发，咒骂着，作孽呀，该死的畜生，你到底犯了那门子的病，哎呀呀……
　　 你也哭了，第一次像击碎的瓦片一样哭了。天亮时，你从院子的土堆里到了自己的炕上，是娘把你拖进来的。
　　 躺到了炕上，昨晚的惨景才慢慢从你脑袋里串成了线。你是被板二叔头上一鞋底打翻在地上的，你木楞了，被板二叔揪着头发提起来，提到你家院子里，像空口袋似的扔在了地上。你隐约看见板二娘吓傻了，像根豆芽或许更像半片木屑。然后你听到板二叔干吼着，老哥，你看你的儿，干了什么亏先人的事。你爹双手提着半截短裤从屋里冲出来，裸着上身，一根根肋骨端撑着，在月光下像四棱的背篓。他刚和你娘睡下，黑瘦的脸上还带着惊诧和恐慌。你听到板二叔无比愤怒的给你爹说了几句，然后你爹就光着脚板在地上死命的跺，全身颤抖。你娘从屋里钻了出来，瞪着浑黄的眼珠像丢了魂一样乱看。你爹一脚踹开厢房的门从里面提出了一根麻棕绳，然后往绳上倒了半瓶煤油。板二叔吹胡子瞪眼睛的大口吸气大口吐气，身体不停的伸缩着，投在地上的一滩浓黑阴影也蠕动着。
　　 身体上一道又一道的巨痛在肆无忌惮的炸开来,血在空中飞溅。你听到绳子呼呼的风声和仿佛从伤口里喊出的残叫在空中铺盖了下来，村里开始骚乱开始鸡飞狗跳墙，院子里挤满了人，探头探脑的议论着，像放进油锅里的菜呲啦啦乱叫着。随着绳子的起落，一阵阵的惊叫与唏嘘也在起落。
　　 你爹扯着猪血一样的红脸，蓝的发黑，黑的快凝固的青筋老树根一样盘在脖颈上、额头上。他豪壮的拼命的无所顾虑的抽打着，像干生平最伟大最兴奋最自豪的事，把一生的力气发挥的淋漓尽致丝毫不留。你娘平时就是个大气不敢出的女人，看着你在地上挣扎，像蚯蚓一样扭动，便瘫倒在墙角一动不动了，只是手指在地上乱抠，抠的指甲掉了，血肉模糊，泥土混淆。冯大有的老婆冯钻他妈，站在人堆里双手叉腰伸长嘴，颤动着一张满脸麻子、肉皮像涏水一样的面孔，妖声怪气，风言风雨的说，哎呦呦，老大哥，你慢点呀，打死了就没香火了，绝种可大事哦，小孩子嘛，混里混头，啥事不敢干，不就是和板二娘那……啪！板二叔扇了她一巴掌。板二呀，你敢打老娘我啊，你是个男人吗？你的女人跟侄子那啥了，你打我，你就不配当男人。然后又喷出了一大串肮脏的话，又说，还说我家冯钻怎么了，养的儿子像畜生一样。说完，抱着半张脸灰溜溜挤出人堆走了。
　　 你爹依然挥着红血浸染了的绳抽打着，咒骂着。狗日的畜牲,烂废,我揍死你个王八羔子,亏死先人的,我让你不得好死……你爹咬的牙齿像爆豆一样响,牙齿的碎粒乱飞。板二叔蹲在一边狠命吸着烟，撕打着自己的头,细细的叫唤着，像迷失的夜猫子一样。
　　 血染红了夜,染红了每一片叶子每一个花盘每一亩葵花。
　　 你的视力一点点模糊起来，好似起雾了，你变的浑身冰凉，冷到了骨头里，冰碴子刻划着骨头，而骨头像棉花一样软了。你感到一阵阵的抽打带来的麻木里，血的腥味钻进每一根神经。你看到空中落下无数条油亮的蛇吞食着你，无数条蛇挤进每一根毛孔往里钻，你听到肉撕裂时愉快的声音。你自己仿佛站立了起来，绿了起来，头颅开出了焦黄翻滚的花。你的绿皮蛻去了白森森的纤维，体腔内变成了透明的液体，翻滚沸腾着。你站的很累很累，你忘了自己是谁，你只感到月亮像蜡烛一样被吹灭了……
　　
　　 6.
　　 一个月过去了,葵花也快熟了,花瓣落满了地。一个月前还是白嫩的一咬清水直流一口的甜丝丝的葵花籽,现在有棱有角了,成了黑颗粒,一咬“叭”一声，两片葵花皮里蹦出了白胖而柔嫩清香的籽儿。葵花叶从下往上开始枯萎,最下面的几片干枯卷皱了,一捏“嗞啦嗞啦”成了沫子。杆子也变得像木棍一样黑褐,杆上的白绒毛一触就沾满了手。花盘的背面晒的鲜黄鲜黄,像烙出的锅盔一样香喷喷的。
　　 你的伤也好了许多，一个月，你从没有出过门半步。一家三口变得陌生变得坚硬，你偶尔抬起头，看见你爹依旧春风得意的从门里出出进进，你娘像焉了的茄子，再也直不起腰了。
　　 一个月，你仿佛转了一遍娘胎，一切变得陌生极了。但你却越发想念板二娘了，无时无刻，而偶尔的疼痛反而更像是提醒你去想她。你不再说话，你白天黑夜疯了一样想着板二娘，你似乎忘却了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个痛彻心扉的夜晚。思念像无法理清的线头一样开始缠绑住你的手指，脚趾，躯体，慢慢一匝一匝勒紧勒紧，勒进肉，勒进骨头。而且你总是做梦，梦见血红血红的葵花一朵又一朵从你的窗口掠过，划出了长长的火焰像陨星的长尾一样，明亮极了。你还梦见板二娘在窗外垒起几片砖，惦着脚尖站着，爬在窗台上像小妹妹一样蜜滋滋的笑着对你招手，说了好多听不清的话。
　　 你可以下炕走路了，你第一次走出门，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望天。
　　 村里那伙少年依旧没有停止对板二娘的争夺和臆造那些粗俗的满足，他们依旧用恐吓和暴力得到某个空虚的刺激,然后洋洋得意。他们已经习惯在阳光下口无遮拦的吵闹和黑夜里某种欲望的滋生,他们没有因你和板二娘的事,对板二娘失去信心并且唾弃,反而在争辩中把你做为一个榜样和无法企及的高度。倒是有人说他看到了板二娘粉红的内衣，另一个说他发现板二娘左耳垂偏后有一粒小黑痣。这时的冯钻喷着唾沫伸长脖子像要被哽死一样，说，你他妈就那点流氓劲，你有种和她光明正大说几句。有人吱吱唔唔问冯钻,你本事大你敢像冯老大的儿子一样和板二娘亲嘴吗？冯钻脸和脖子像油漆刷过一样红，叽咕道，等着瞧，然后踢踏着土雾走了，背后招来了一阵尖声怪气的暴笑。然后大家就说冯老大的儿子你真他妈能干，这一辈子也够幸福了，死而无憾。大家咽着唾沫都一致认为在板二娘的粉红内裤下死，做鬼也风流。于是充斥着兴奋的少年叠在一起，蹶着圆如脑袋的屁股议论和板二娘亲嘴该是啥滋味。
　　
　　 7.
　　 你爹依旧像以前一样四肢粗短呼吸如牛,叼着纸烟像掐了头的苍蝇出进于大门之间,油黑如铁板一样的脸上凹凸着沟梁一样的皱纹,甚至四肢更加粗壮短小了。你开始白眼瞪你爹，你感到他可恶，越来越不顺眼，你想让他从这个家里消失，甚至想把铁锨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但一看他你就心里憋的慌,像快憋破的瓦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