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逢和仍然用手蒙着脸，一动也不动地倒在沙发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许峙青的这一番话。
　　 许峙青盯着他那双白皙的大手，蓦地发现它们在微微地颤抖。他忽然对眼前的这位党委书记，过去的战友产生了一丝同情和怜悯。是的，在林彪、“四人帮”横行的那些年里，真理和谬误被巅倒了，是非标准被混淆了，许多丑的，恶的，本来是既不合理又不合法的事情，竟逐渐变得似乎合理合法起来。粉碎“四人帮”以后，党中央虽然三令五申，禁止任何形式的特殊化，某些情节特别恶劣的人还受到了党纪国法的制裁，但这种恶劣的风气蔓延得是那样广，那样深，它与中国传统的世袭制度，等级制度，与某些人的特权思想，自私心理，紧密地连结成一体，根深蒂固，却远非一下子就能铲除的。记得他某一个战友说过这么一句话：“‘合理’不合法的事情比比皆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这大概也是黎逢和，以及许多与黎逢和一般的领导干部的苦衷吧？
　　 “是的，你说的都是事实。”过了好一会，黎逢和这才放下蒙着脸的双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接连喝了两口，痛苦地说：“臃肿的机构，众多的官僚，贪脏枉法的干部，这一些已经成为侵噬我党健康肌体的毒菌。别以为你是第一个看到这个问题，第一个向我提起这事。尽管有些具体情节我是今晚首次听到，但对这一种状况却也早有察觉。我也仔细考虑过，想寻找一种解救的办法，但它们太多了，太深了，就像汪洋大海一般地包围着我。你说我又能怎么办呢？唉！‘四人帮’造成的灾难是多么深重哪。”
　　 “不错，过去的账可以算到‘四人帮’身上。但现在粉碎‘四人帮’已经两年多了，这笔账难道还要向‘四人帮’算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黎逢和轻轻地问。
　　 “你应该带一个头，精简机构，限制干部特权，制止这种不正之风。”许峙青激动地站起来，向黎逢和伸出手，充满希望地说。
　　 “精简机构，谈何容易！”黎逢和摇摇头，苦笑一声，“他们有的是土改干部，劳苦功高；有的是书记、主任的子女亲友，稳靠大山；有的虽不属于这两类，但也都是历届运动中提拔上来的亲信，各有自己的关系。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叫我精简谁？更何况这事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无论精简哪一个，他们都会结成一体，对我群起而攻之。弄得不好，不等精简，我这个当书记的首先就站不住脚。再说，我一个人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党委会首先就不能通过。”
　　 “那，你至少可以惩处几个像高大泉那样情节特别恶劣的人。”
　　 “你知道高大泉是什么人吗？”黎逢和又是一声苦笑，有气无力地说。“六八年他曾以山池煤矿开矿挖断了他们的地下水为由，煽动社员去矿上闹事，抢了人家的仓库，砍断人家的电缆，造成井下停工的严重事件。后来人家告状告到中央，要抓他法办，他在省里的一个什么亲戚几句话就替他遮瞒住了。结果非但没有处分他，并且还硬逼着山池煤矿赔偿十万元钱来给他们修水利。他那个翻砂厂就是用这笔钱办起来的。这样一个人，你说，我能拿他来开刀吗？”
　　 “那……我们的党，我们国家的前途？”许峙青无限担忧地说。
　　 “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还是会有希望的。现在，不是在向四化进军吗？我想，党中央，华主席，还有我们的小平同志，一定能拿出办法来的。至于我，请你原谅，这十几年的挫折已磨灭了我的锐气。我，我……我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呀。”
　　 “什么？”许峙青忽然暴怒起来。他猛地一下撕开衣领，大声咆哮：“为了保官保命，你竟可以不顾我们党的利益，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命运？竟可以丢掉我们的主义，我们的原则，我们的事业？你摸一摸自己的胸口，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一点党性？”
　　 “党性？天哪！”黎逢和又伸手蒙住脸，重重地倒在沙发里。他那一双白皙的大手，像风中的枯叶一般瑟索地颤抖不止。但这一次，许峙青心里却不再有一丝同情，他只感到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里猛烈地燃烧着，几乎要冲破胸膛迸发出来。
　　 那个女秘书悄悄推开门，伸进头来迷惘地向他们两人看了一眼，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房子里静静地，可以清楚地听到手表的走动声和双方急促的呼吸声。许峙青忽然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想立即冲过去掰开这位老战友蒙住眼睛的双手，把他拉出这间舒适的房间，拉出这幢豪华的大楼，把他拉到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去，让他听一听大众的呼声。但理智又使他控制住了这一冲动，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位老战友。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逢和终于又放下了他蒙住脸的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明显的疲倦神情，慢慢地说：“谢谢你今天对我的帮助。至于公社过去占用你们学校的房屋和场地，现在已无法归还。但我可以建议党委拨一笔款给学校，让你们修建校舍，重新打一口水井。”
　　 许峙青知道谈话至此已经结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点头说：“好吧，书记同志，希望公社党委能早些作出决定，拨款给我们。”
　　 这次，黎逢和不再像刚见面时那样去注意纠正许峙青的称呼，只是喊住他，用关心的口吻说：“等一等！峙青，无论怎么说，我们总是老战友，我不能不关心你。像今天这样的话，你可不能随便到处乱说。别忘了，你可是吃过了一次亏的人了。”
　　 许峙青感到自己的心一阵紧缩，非常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黎逢和。是的，作为一个小学校长，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革命战士，他感到自己的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