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一片菊花的海洋映入眼帘。紫的，黄的，白的，墨绿的，一片一片地簇拥着 ，像是用水粉画出的色块图案。浓郁的菊香透着淡淡的药味，我有些眩晕。这个季节正是农家乐的旺季，美丽的秋色吸引着远近很多的游客。看见游人越来越多，我慌忙躲开。一名花农正蹲在地里麻利地修剪着菊花最底层的叶子，帽檐垂下的薄纱连同脸和脖子一起裹得严严实实。
　　 “同志！麻烦问一下，菊的农家乐是第几栋？”
　　 花农直起腰打量着我，并没有解下面纱，只用手指了指向北的方向。我看见面纱外露着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并没有想起。
　　 她一路领着指路，进门时才解掉面纱，竟是菊恰好今天来亲自查看花圃的虫病。
　　 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设想着菊的样子，当现在亲眼看到，反而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种种猜测和担忧。
　　 我细细地打量着菊，她早已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记忆中那个白净害羞的菊早已不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黝黑健硕、雷厉风行的女子。菊主动地向我伸出手来，她握得很用力，我甚至感觉到疼。回想起菊大骂我的样子，不由暗自笑了起来，竟没有了尴尬别扭的感觉。
　　 “这么多年你真的就没遇见合适的？”我咬着水杯问道。
　　 “谁说的？这不是碰到了吗？只是晚了些而已！我今天还专门叫过来了！”菊去里屋挽出个高挑黝黑的男人，我忙伸出手去。
　　 “说来你们不信，我俩走在一起，晗晗可算是媒人。”男人腰上系着个花围裙，嘿嘿地傻笑着。
　　 “哎！妈！你叫我干嘛？”晗晗调皮地用头拱开菊和男人紧紧靠在一起的身体，一张笑脸从男人和菊紧靠着的腰间拱出来。两只小手一边一只紧拽着菊和男人衣襟，耍赖般地将小小的身体悬吊着。
　　 “这世界真是很奇妙！做梦也不会想到，晗晗竟然是我苦苦找了10年的女儿！那一年老婆在家生孩子，我在南方打工，没赶回去。谁知生个女儿竟然是个兔唇。母亲为了一个孙子的指标，竟向外说孩子因为难产死了，然后偷偷瞒着大家把孩子丢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寺庙门口，直到老人家去世才将此事告诉我。没想到，自从我踏上寻女之路，不再相信奇迹的晗晗妈便提出了离婚，也好，我自由一个人找寻，再没有了牵绊。”男人说着，拉着晗晗的手一直没离开。
　　 “不说了！直到那次路过此地，被偷得身无分文，便央求菊，在她的花圃里打几天工，挣些钱再继续寻找。看到晗晗，我莫名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看到她嘴唇有修补过的痕迹，年龄也合适，当即就向菊询问她的身世。谁知亲子鉴定竟然真是的！哎！有时，人生就是这么神奇！”男人憨憨地笑着，连珠炮似的说着，不容别人插话。他吸了口气，脸上开出一朵花来。
　　 “那天我早起卖花，真是可怜！在庙门口捡到她时，已经冻得不会哭了！谁曾想到十年之后，竟然会把她亲爸也勾来啊？”菊拨开男人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
　　 “那时那么忙，可多亏大妈帮我带呢！你没看如今奶奶不在了，晗晗想想就会哭起来！”菊从背后拉过晗晗，按着她的脑袋冲着我鞠了几个躬。
　　 我还从来没听母亲说过此事，这么多年，关于菊，关于母亲，我实在错过太多本该知道的事。
　　 听到妻在门口的说话声，我扭头看向窗外，窗台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雾莲”，这是菊中最美的品种。
　　
　　 （ 七 ）
　　
　　 因我的体力不支，连续几天都躲在医疗室输液，母亲的丧事劳累了太多人。而且这么多年把老母亲独自一个人丢在老家，也多亏大家伙照应着，我本该一一上门道谢的。只因“热孝”在身，按老家的规矩是不能登别人家门的。下次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便和妻商定走之前在菊的农家乐请大家。
　　 我和妻早早赶到门口迎接大家，此时才顾上细细打量着菊的生态农庄。一排整齐的小包间，每一间的门前都挂着不同的“农作物”挂件做包间名称，辣椒、玉米、大蒜等等，倒是一目了然，且充满了农家的土味。
　　 包间门前一个椭圆形的池塘，各色的锦鲤，自由自在地在水草间穿梭。四周被一圈鹅卵石墁成的小路环绕着，中间建了个小小的拱桥。一排农家四合院，在山水的掩映下宛若仙境。同样的布局，同样的样式。一幢幢红墙蓝瓦的小房子，四周围着细竹子的篱笆，红蓝的喇叭花用藤蔓堵住了那些菱形的空隙，用稠密的喇叭欢迎着人们的到来。这些色彩，竟是我二十年再没有注意过的。 在乡亲们面前我戴了太多年“陈世美”的帽子，压得自己不敢抬头，不敢与大家直视。今天当我抬起头来，一一与大家打着招呼，才发现善良的乡亲们似乎早已忘了那事。
　　 宴请自然是少不了酒的，妻一一地把酒和香烟在每一张桌子上摆好。她突然朝我看了一眼，似乎陡然惊醒，不由分说，撇下客人，拉起我就往外走。
　　 “你今天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会喝的！”我压低声音反抗。
　　 “相信你？？我要再信你我就是傻子！！”妻一脸蔑视。我听见了妻上下牙用力咬合的声响，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听到“咔吧”一声弹响，被妻锁进了老屋，听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没有丝毫犹豫。
　　 我对着大衣柜的镜子，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镜中，看见自己的头发很脏很长，蓬乱着。镜中，那双眼睛瞪着橘黄色的眼白，上面还攀满了红血丝。没什么好奇怪：“混蛋！要是有人信你？那她肯定比你还混蛋！”我抡起拳头，冲着镜子中那张狰狞的脸狠狠挥了一拳。
　　 血顺着镜子流了下来，滴在我的脚面上，很黏，很恶心。
　　 天渐渐黑了下来，手上的血也慢慢凝固了。农历十四的月亮很圆很近。烟青色的光辉洒了进来，照在柜子上，照在母亲那挽着黑纱的遗像上，连笑容都看得特别清楚。
　　 地板很凉，整个脊背都像被罩在冰水里。我拉上了窗帘，屋内一片漆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盲人，再也不用去看照片中母亲失望的眼神；再也不用去看“戒断医院”的针针药药；再也不用去看我学校领导和学生们异样的眼神；再也不用去看镜中我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不知在黑暗中呆了多久，风掀开了窗帘，月光从窗棂中透进来。我不知道哪来的一股蛮力，用扁担把那扇木门从老旧的“门窝”中抬起。笨拙的门扇直挺挺倒在一边，发出一声长长的闷响。
　　 独自一人行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连村子里的狗似乎都跟着主人赶往农庄凑热闹去了。村庄静得可怕。
　　 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河的“三岔口”，月光很亮。小时候去叉黑鱼必须经过的那片幽静的树丛早已不见，就连那曾经黛色的天幕也早已不见。仰望天幕，月色太亮，天空染成一片惨白。那些曾在树丛中闪耀的萤火虫，如今也不知在何处另觅了家园？ 取而代之的，是河边悬浮着的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网箱，月光下映入眼帘。那些毛竹的边框长长地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头。不远处就拴着一块塑料泡沫的浮标，在水波中浮动，月光下闪着贼光。这些网箱将河水与河岸活生生地隔开。看护网箱的狼狗不远处就有一个，看见生人，一个个拼命地狂吠，似乎想要挣脱铁链向我扑来。
　　 月光下的河水泛起粼粼的水波，像邪恶的妖怪正吐着舌头。水流拍打着框架上的毛竹发出奇怪的声响，合并着狂暴的狗叫，令人毛骨悚然。
　　 我转过身子，机械地挪动着脚步，远处，吃完饭的人们说说笑笑，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
　　
　　 （ 八 ）
　　 午夜，喉咙干得冒烟，胃里空空的，却像塞了石块般，堵得难受。我张着嘴喘不过气来。借着窗外的月光，我偷偷溜下床，祈望有幸能在储藏室翻出瓶酒来，哪怕能控两个瓶底也是好的。酒，是不敢想的，一想起来手便无法控制地抖起来。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却意外翻出几箱小婴儿的衣物和尿片，还有几罐没开封口的“婴幼儿一段”奶粉。晗晗已经十岁，不知道之前母亲正在带着谁的孩子？在方便袋里还发现了购物小票，竟然是今年九月份的日期。清单中没有酒，就连啤酒也没有。母亲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胃里烧灼得难受，喉咙干得直想呕吐，胃反复抽搐着，抽得头疼。
　　 远处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在静夜里，听起来很近，也很清晰。我再一次用掌心捂住耳朵，对准耳门，狠狠叩击了几次，不由暗笑自己再一次出现了幻听。当我摇了摇头，再次竖起耳朵寻听，哭声似乎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清亮，变得嘶哑起来。也许真是附近谁家的孩子在闹夜吧？带着被酒精焚烧般的欲念，我又一次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早起的妻慌慌张张跑进来，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快点起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往庙的方向跑，不知去干什么？”妻没说完便一溜烟没了人影。
　　 等我赶到时，有的人已经散去。几名警察面色凝重，拎着箱子低垂着头，雕塑般站在庙门口的回廊下。地上的纸板上静静躺着一名婴儿。纸板很薄，看起来就像被放在冰冷的地上。婴儿被一个碎花的包被包裹着，旁边放着一张ct片。婴儿脸色灰白，唇色发紫，两颞部的头发被刮得很干净，还埋了个“留置针”。显然她的父母是祈望重病的孩子能被庵堂里仁慈的师傅收养，得到神灵加倍的庇佑吧。
　　 婴儿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迹象，120的医护人员轮番在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收起了心电装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开了。法医解开了婴儿的衣服，从腋窝处抽出些暗紫色的液体装进试管。看着这浑浊的液体，我的心像被猛烈地撕扯着，我突然发疯般地向四周找寻，我感觉她狠心的父母就站在不远处。
　　 有一股东西正从空空的胃里拼命朝上撞，婴儿的哭声再一次在耳边想起来，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幻觉，一下子跌坐在庙门口的台阶上，刺骨的寒凉从地下传上来。胃被一阵疼痛撕扯，似乎要把胸腔崩裂。 胃内的食物几番折腾之后终于喷射而出，仿佛连我的心也一起呕出。
　　 我并没发现菊是什么时候到的，看见她时，她正扶着电线杆不停呕吐。她的脊背在一阵阵猛烈的抽搐中摇摇晃晃。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心疼也是会让人吐的，竟和我醉酒之后一样。
　　 菊擦了擦呛出的眼泪和鼻涕：“要是我听到哭声就赶过来看看，也许这孩子就不会被活活冻死 ！”
　　 “别瞎说，她本来就有病......” 晗晗爸爸狠狠揉了揉眼睛，我还是看见了他手背被染湿了一大块。在这一刻，他或许第一时间想到了他可怜的晗晗。
　　 婴儿事件让我再一次虚脱，手上的伤口钻心地疼，我再一次躲进医院里输液，回程又一次被延后。
　　 离开酒精的这几天，加上连续几天的输液，我的胃正在逐渐适应家乡的清淡饮食。不再手抖的日子也让我越发害怕回到那间被锁着的病房。可是离开总还是无法回避。
　　 今天是农历的十月十五，在我的家乡是个特别大的日子。“朝大山”几乎是每人必做的。我便和妻央求，我们朝了大山才走。
　　 山神庙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肃静威严。附近的村民进进出出，流水一般。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站在山神面前恭敬虔诚地合掌，竟然想不起自己究竟该祈求些什么？祈求山神保佑我戒酒成功？还是保佑我下了山就碰巧能捡到一瓶酒，来过过瘾呢？还是祈求自己和家人的健康平安？如若继续喝酒的话，那么我和家人的健康和平安岂不是一个笑话？
　　 我们下山的时候，恰巧碰到菊抱着个婴儿，晗晗和爸爸正忙着在山坡上捡着柴（家乡风俗，财的寓意）。
　　 妻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叫什么名字？和妈妈一样漂亮！”
　　 “她叫祖依清！小名六儿。我可没这福气！”菊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城没有孤儿院，我们只是短时间代养。一旦民政为她寻找到合适的收养对象，她就会被接走了。哎！带久了，有了感情，还真是舍不得！”
　　 “还是但愿他们早一点来接走吧！晗晗的手术也不能一拖再拖了！”晗晗爸爸低着头把孩子接了过去。
　　 突然想起那晚在母亲老屋里翻出的衣物和奶粉，看到这个姓“祖”的孩子，“六儿”？我突然全明白了。
　　 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男人笨拙地摇晃着。我下意识地伸手抱了过来，孩子很沉，抱在怀里，感觉自己飘飘忽忽的身体顿时稳了下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舒服。
　　 婴儿在我的臂弯里立即停止了哭闹，她似乎在冲着我笑。那眼仁异常清亮，这种清亮我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我只是突然觉得这孩子与我有着某种缘分，而且她曾与我的母亲，与菊，都有着很深的关联。我轻轻地拍了拍，她很快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