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眼圈一红，说，姐，我知道这几年的指标都带着帽下来，没怪你。姐的大恩我没齿难忘。说完，鞠了一个躬跑出了书记办。他不想让这个在心中活过来的女神看到自己流泪。
　　 晚上，王君买了两个鱼罐头，两个午餐肉罐头，两瓶剑南春酒，趁着天黑来到李青家。
　　 李青打开门，盯着一脸汗津津的王君道，吆，还记得家门啊。
　　 姐，感谢你的知遇之恩，我王君能有今天都是你给的。将来我会好好报答你。
　　 得得得，谁要你报答。坐下喝酒。
　　 这时的李青不再是书记，这时的王君不再是木讷的帅哥，你一杯我一杯，两瓶白酒不知不觉中见了底。
　　 夜在爬行，月已西斜，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暧昧。
　　 李青打着酒嗝，醉眼朦胧看着一脸红光的王君，让我靠一下吧。说着把肩头靠了过来，瀑布一样的秀发散发着茉莉的清香，柔若无骨的身子充满了诱惑，王君再也把持不住……
　　
　　 6
　　 到了县城上班的王君，星期天回家放出话，要给两个哥哥盖房。一时间上门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王乐君在黑暗中琢磨着局里这帮人。他发现，这里的人，大都带着面具。就像找他做事，刚开始时还藏着掖着，说话拐弯抹角，摸清了底细后，就开始吆三喝五的了，慢慢也就成了习惯。但，他们也很有眼力劲，局长在眼前时没有一个指使王君做事的，见到他个个脸上挂着太阳，他们也知道这个秀才是局长的爱将。局长一走，他们脸上的太阳立马收起光芒，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指挥着王君干这干那，他们也知道，这个闷葫芦似的农村娃有个最大特点：不会在上司跟前说三道四。
　　 小王，下班替我拖拖地。
　　 小王，我有个报表没做完，晚上帮我搞定。
　　 小王，你没看到纸篓满了？快倒掉！
　　 小王，西郊铁矿今天查账，我联系好了，你帮我跑一趟吧。还有东街餐馆，你顺便让老板来一下。
　　 王君嗯一声，一一照做。
　　 有时王君也不服气，都说自己是秀才，可自己算哪门子秀才？以前发表的文章都署自己名，从来了地税局，能够署上自己名字的文章屈指可数。局长说国税局长发了篇文章，我地税局也不能落后；副局说，我下个月要调市委，帮我发篇文章轰动一下；科长说，要评职称了，署上我名字可否……就这样，在角落里爬格子到半夜的王君，熬红了眼睛，夜夜写着别人的文章。
　　 不服气归不服气，王君还是要照做。谁叫自己是局里唯一的合同工呢？谁叫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呢？这里坐办公室的哪个家庭没有背景？这些大爷们他一个也得罪不起，他巴望着自己转正那天，这些大爷能为他说句好话。
　　 两个哥哥结婚了。用的是局长的吉普车。小王庄又沸腾了，老人们说，王家小三本事大，王老婆子要享清福喽！
　　 王君只见过几面的媳妇秀凤找到了地税局，俺也要结婚。秀凤要结婚是假，怕王君变心是真。虽说王君是合同工，可人长的仪表堂堂，万一花了心，她往哪去找这么个帅气吃着政府饭的人？
　　 今年不行，明年吧。王君盯着一脸青春痘的秀凤说。
　　 咋就不行？俺爹说让你来俺疙瘩村，这里是郊区，住几年能划到市里。要是以前王君穷死也不会同意做上门女婿，如今，两个哥哥盖房结婚花光了他所有积蓄，还有上万元的债务在身。他明白，就是明年自己也没有能力盖房结婚。此时，秀凤的话让他动摇了。
　　 赶在新年前，王君和秀凤结婚了，心不甘情不愿成了疙瘩村的上门女婿。没有共同语言的人结合在一起，就像两杯白开水倒在一起，淡而无味，没有甜蜜，没有激情，两个人早出晚归，平平淡淡过着日子。
　　 一年后到来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让枯燥无味的生活有了点暖色。
　　 老家的两个嫂子，起初觉得能沾点小叔子的光，久了发现啥光也沾不上，后悔嫁了这么个穷人家。对病中的婆婆也不再尽心，妯娌两个开始推诿起来，这个说，婆婆在我家多住了一天，哪个说，婆婆在我家时吃药多，这个说我要照顾孩子没空照顾老人，那个说，我怀孕了更不能照顾……一来二去，七十多岁的老娘被搁在了大街上。老娘无奈，拖着病身子在路边截住一辆拖拉机，到城里找她老儿子王君来了。
　　 王君知道两个哥哥做不了主，只是没想到水灵秀气的两个嫂子这样不孝。他为娘抹去眼泪，笑着说，娘，不怕，还有老儿。
　　 秀凤下班回家，见到躺在炕上病歪歪的婆婆，脸一沉，道，娘，咱以前说好了，俺一分钱彩礼不要，也不养老。
　　 王君说，现在他们两家都不管，不能让娘睡大街吧？
　　 秀凤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凭什么不管？你为他们背了那么多债，两个儿子都养活不起，又来个老的，这日子没发过了。
　　 不差娘一双筷子，住些日子我去找哥。他们再不养老，我起诉他们。
　　 好好好，让娘在吧。俺去爹家陪儿子。秀凤一摔门走了。
　　 娘挣扎着爬起来，君儿，别管我，把秀凤和俩孩子接回家吧。我这就回老家。
　　 娘，你别管，明天我送你去医院看病。王君一把按下了娘。
　　 一个月后，王君把娘送回了老家，告诉两个嫂子，再不养老就等法院传票吧。两个嫂子噘着嘴，及不情愿答应一定照顾好娘。
　　 三，带大宝、小宝常回来。娘那双粗糙暴着青筋的大手拉着老儿子的手就是不放，直到王君说星期天一定带孩子回来，才松开。
　　 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王君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大哥来电话说，娘心肌梗塞去了。娘的解脱，成了王君一辈子的痛，他在埋怨自己，要是娘在自己身边不会走的这么急。
　　
　　 7
　　 奔丧回来的第二天，局长把王君叫到身边，语中心长地说，小王啊，你来的这些年干的不错。今年看看找人给你弄个转正指标。局长的话让王君感动不已，看来孟子老人家的话要应验了，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
　　 这天，秀凤下班早，听着王君哼着小曲进门，说，看你得瑟样，有好事？
　　 今天局长找我谈话，转正指日可待。
　　 秀凤嘴一撇，你给他们当了五年的勤务兵，早该转了。
　　 第二天上班后，一个爆炸新闻让王君跌倒了深渊。昨晚，局长喝大了，司机背撸了手，滑到地下跌了后小脑，人还没到医院就停止了心跳。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几天后新局长上任。第一天开会时新局长就说，根据上级精神要精简人员。大伙眼光齐刷刷看向在角落里的王君，王君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搁到风口浪尖。
　　 你个窝囊废，要被下岗？这也太欺负人了，明儿俺就去找你们局长去。
　　 王君腾地一下站起，你敢！
　　 俺就敢，你能咋样？
　　 别逼我，你再混我就打。王君怒发冲冠，结婚五年来，他第一次对着秀凤发威。
　　 好，你打，你打！打不死俺你就不是男人！王君没防备，被秀凤用头顶了一个趔趄，他甩手给了秀凤两个响亮的耳刮子。
　　 妈个逼王君，你还真打俺。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离婚！大宝小宝开始还拍巴掌咯咯笑，当看到妈妈鼻子流血、爸爸脸冒血珠时，哇哇大哭起来。
　　 家，成了战场。秀凤披头散发领着两个哇哇哭叫的孩子出了家门。王君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顺手操起锅台上的半瓶白酒，仰脖咕咚咕咚灌到肚里，手一扬，瓶子落到开花，他晕晕乎乎跨上自行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里的雾很浓，王君骑着车子歪歪扭扭向着小王庄走去。坟地阴森恐怖，偶然有几只乌鸦被惊的四处飞散。王君没有感觉，他骑在自行车，大声喊着，爹，娘，你们的老儿子来看你们了。爹，娘，你们的老儿子来看你们了。空旷的山野间回荡着他凄凉嘶哑的喊叫。他就那么围着爹娘的坟叫着转着，转着叫着，一直转到了天亮。最后，咣当一声连人带车倒在娘的坟上呼呼睡了过去。
　　 半下午时，王君醒来，西斜的阳光里一个个坟头弥漫着灰色。妈呀，王君一下子跳起，自己咋到这里了？他惊出一身汗，一把拽起车子，撇上腿，逃也似离开了坟地。
　　 你，你跟谁打架了？王君突然出现在办事处门口，让李青吓了一跳。这是当年充满朝气的帅小伙？不到三十岁的小男人活脱脱四十多岁中年人，挺拔的身子弯曲了，黑亮的头发里飘出白发，李青看着一阵心酸，叹息了一声，说，去前面小饭馆吧。
　　 王君默默跟在李青身后，向饭馆走去。去地税局上班后，他没脸再回这里，感觉自己褒渎了一份美好的感情，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来找李青。
　　 第二天刚上班，王君被局长叫到了办公室。小王，你有点无组织无纪律啊。昨天干什么去了？一天没上班。王局长笑呵呵看着王君。
　　 局长，我、我家里有事。王君觉得新局长笑里藏刀。
　　 算了，我也不追究了。今天找你来，想谈谈你今后的工作。局里要减员，就你一个合同工，没办法……正在这时，局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呵呵，是李处啊，好久不见，你好吗？呵呵，我老样子。小王？哦，好，好，我会给你一个满意交代，好好，你请客。回聊！放下电话，局长抬头问王君，你和李处长什么关系？
　　 王君脸一红，她，她是我表姐。王君从李青嘴里知道，这个新局长是他们一起下过乡的知青。
　　 看你，怎么不早说。这样吧，让我考虑一下怎么安排，你回家等消息吧。
　　 王君留了下来。快到退休年龄的老李办理了内退。王君知道这一切都是李青的面子，只是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老李，因为这个老李很少麻烦自己。内退后的老李在疙瘩村开起了画室，王君只要回家，有事没事就跑去老李的画室喝喝茶、聊聊天。
　　 大哥，说心里话，你就一点不恨我？王君借着酒劲，把想问一直没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老李哈哈一笑，我感激还来不及呐，说实话啊小王，我喜欢书法。你说上班就那么一点活，个把小时就完工，见天报纸、喝茶，喝茶、报纸，无聊透了。看看，现在我每天写写、画画，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充实。话说回来，工资比上班也少不几个，托你的福，我一举两得了。你说我是不是赚了？哈哈哈！看得出，老李很高兴，王君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老李把空酒杯斟满，言辞诚恳地说，小王啊，你哪都好，就是太老实。不要一天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在局里这么多年，我看出了，你是个人才。别把自己的特长埋没了。好好读读莫言、陈忠实、毕飞宇、尤凤伟这些作家小说，对你有帮助。好好写，总有一天会写出个名堂来。
　　 大哥，好大哥。谢谢你掏心窝子的话，小弟我听你的。两个因为下岗风波坐到一起的老同事，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
　　
　　 8
　　 咋就这几个钱？不是都涨工资了吗？昏暗的灯光下，秀凤剜了一眼正在爬格子的王君。
　　 合同工不涨。
　　 这俩钱给孩子买奶粉都不够。让俺娘三跟你喝西北风啊。窝囊废，白瞎了一张人皮，中看不中用。人家在地税上班哪个腰包不鼓鼓的？就你天天做着给人提鞋、擦屁股的事，孩子都养活不了。平日里秀凤逮到机会就要把王君骂的狗血喷头，他王君默默听着，包揽了家里的做饭、洗衣。虽然秀凤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媳妇，但她为这个家忙忙碌碌也不易。骂句就骂吧，权当耳旁风。今天他还是默不作声，他知道秀凤几天前刚下岗。
　　 见王君不吱声，继续爬着自己的格子，秀凤气恼地一把抓起王君稿纸，让你写，让你写，见天写这些不当饭吃的东西，谁稀罕看。秒秒中，王君没写完的小说在秀凤手中旋出片片雪花。
　　 王君愣了片刻，两眼发红，揪过秀凤就是一拳，疯婆子，那是我的心血啊。
　　 妈个逼王君，打俺。今儿俺跟你拼了。秀凤撒起了泼，对着王君一阵拳打脚踢。
　　 你再骂我娘，我抽死你。
　　 两个孩子见爸爸妈妈扭打在一起，一个抱着妈妈腿，一个抱着爸爸腿，哭着喊，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我们还要学习、完作业。孩子的话平息了又一次家庭风暴，让两个失去理智的大人回到了现实。家庭不只是他们，还有孩子，孩子是他们的希望。
　　 秀凤抱着大宝小宝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宝啊，你们的妈妈瞎了眼嫁了这个窝囊废，你们俩可要给妈妈挣气啊，考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行了，你还让不让孩子学习了？大宝，领着弟弟学习去，快去。完成作业预习一遍，我一会过去检查。王君压住心中怒火，将俩孩子送回卧室。
　　 第二天刚上班，办公室一班人开始了往日对王君的吩咐。
　　 小王，上马所有一个报表你要去跑一趟。
　　 小王，潘格庄所数据不完整，你去核对一下。
　　 没容第三人说话，王君站直了身子，他咳嗽了一声，说，各位，不好意思，从今以后，自己的工作自己做。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办公室立马鸦雀无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看向王君，他们不明白这个老实巴交的王君咋一夜变了个人，他们看不到王君身上的伤，更看不到他内心的哀痛。
　　 王君成了孤家寡人。上了班几个同事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一到跟前，大家就闭紧了嘴巴，看都不看王君一眼。王君权当没看见，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他心里很清楚，大家在孤立他，因为他不再是一只温驯的小绵羊。王君非常享受这样的孤独，在孤独中佳作经常出现在各地报刊，杂志，这给了他坚定写作的动力。孤独给了他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