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睁开着的大眼睛，往往是最容易被大人们忽视的地方。我记得，我看到连队的小会计背着手威风凛凛地走出来了，他这一次是奉了连长和指导员的命令去办大事情的，他要带着一伙身强力壮的民兵去抓破鞋的；跟在他身后的值勤男民兵们都很兴奋，他们的手里除了紧抓着的步枪之外，还有人拎着一团粗粗的麻绳，有人拿着用白纸糊成的尖帽子，手捧着一张被捂着不让发出响声的铜锣。往往，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就会抓出奸夫淫妇来；一旦出事男女被推出奸淫者的家门，事情就立即公开了，连队也就异常非凡地热闹起来。火把通明、人声鼎盛、铜锣喧哗，连队的广场上立即成为热闹的集市。一对被用毛笔画着脸面、脖子上挂着鞋子、头上戴上一项尖尖高帽的男女，会戏剧性地被捆绑着推进舞台的中央，批斗、游行、检讨，一切都按着程序办事。直到这时，连队里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人来人往，繁华的程度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许多。每到这种时候，总要开一个批判大会，指导员做讲话，副连长负责执行，而办事效率极高的小会计，往往带着一脸成功的喜悦，心甘情愿地站在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批斗大会之后，对于任何一方的人来说，却不会受到一丁点的影响，生活的一切依然继续着。挥动着胳膊大喊批斗口号的人，被批斗的奸夫淫妇，都会露出一脸的无辜，就像没事的人一样，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他们像过去一样，吃饭之后会扛着一把被磨得雪亮的铁锹，走出家门，左顾右盼地和邻居们打着招呼。走近了条田，聚集的人就马上四散而去，下到各自的条田里去劳动了，像星星一样毫地声息地融入了深邃无限的宇宙空间里。
　　 没多久，会办事的小会计就被提拔了，在农工组织的欢送队伍里，调升到别的连队当了副指导员。
　　 至今，我还是要特别地感谢兵团的连队，是连队特别的孤单和寂寞，是人群里低矮的仰望，是我爸爸的卑微低贱和他挣扎在泥土里的无望，也是人世间无法回避的人与人的等级，让我学会了去思考，去选择一种人在高处的生活。
　　 房顶，具有一个高处的权利，也就给了拥有者一种超过别人的能力。连队的位置本来就很偏远，除了邻居的村庄以外，能到这里的客人本来就很少，尤其是上级来领导视察工作就显得更少了。我不喜欢上级领导来连队检查工作，因为他们一来非常讨人嫌，连队里所有的人都必须穿上最干净最漂亮的衣服，提前站在公路的两边，耐心地等待上级领导的到来；往往等到检查组的汽车一走，我们的脸上、手擘和身上就已经是满满的尘土了。我特别喜欢看到的，是远方客人来到连队。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从内地来这里谋生的人，从事的又是收购妇女头发、废旧纸张、废旧铜铁和动物皮子的小贩子，他们多是以物易物，多用带来的小商品、小货物和小饰品来交换，一般很少有人愿意用现钱来收藏和收购。他们的到来和交易的结果，往往能让连队的女人们能在兴奋的情绪中，享受很久的一段美好时光。坐在高处，一旦，我能够确定进入视野的人是他们，我就会立即跳下屋顶，直接去告诉妈妈。妈妈就会立即告诉邻居的旦旦妈妈，旦旦的妈妈就会讲给建军建国的妈妈，建军建国的妈妈就会跑到连长家里告诉连长的老婆……不消一根烟功夫，人传人，话递话，传播的速度比发电报还要快捷高效。不一会，就会有一大堆的连队女人，一手扯着满脸鼻涕的孩子，一手攥着各种各样的旧货，眺望着远方，急不可耐地等待在连队的路口边了。
　　 没有人会问起和想到，这个消息是否真实，是从哪里得来的，又是谁最先发现了小贩。屋顶的高度，让我充当着一个尽事的嘹望者，又让我最先成为一个被人遗忘的配角角色。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做了事情不被人记着的挺幸运的那一类人。如果让大人发现了我一直呆在屋顶上，时时地窥视着大人们隐私生活的话，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再上屋顶还是小事，生气起来，愤怒起来，狠狠暴打我一顿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4
　　 李桂娇和她男人的家，就住在我们家后窗斜对角的侧面。站在后窗口，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看到她和她男人共同温暖出来的家。
　　 李桂娇是连队正式的老农工，她先来的新疆、先参加的工作、先提拔的女班长，然后才把呆四川据说有些游手好闲的丈夫接到了新疆，让丈夫参加了工作，成了正式的连队农工，成了丈夫家族里第一个上班拿工资的男人。所以，李桂娇有了资格，就是家里当仁不让的户主，是丈夫家族的权威人士，也是这个小家里的主要领导了。
　　 坐在屋顶上，第一个看到和听到的就是李桂家的事情。李桂娇的女儿是我的同桌子同学，她不想让我知道她们家发生过的事情，可是，让她出乎意外的总是我，总是我第一个告诉她家里发生了什么，这样做的结果，让她非常的不高兴。有几次，她会在妈妈和爸爸吵嘴时，突然拉开家门，偷偷跑出来四下张望，然后在无人看到的失望里，黯然销魂地关门回家。她只注意了她身旁的平面世界，绝对没有发现房顶上立体的我，也无法想到，我正是从屋顶的角度，看到她们的家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你怎么能给四川寄钱却不告诉我？李桂娇非常生气，显得声嘶力竭。
　　 我为么要告诉你？我也是一位挣钱拿工资的男人呀，一个大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小女人，怎么当得男人？好几的男人虽然带着委曲，却在为自己去据理力争。
　　 怎样也要个公平，你妈是妈，我的妈就不是妈呀？你怎么不寄给我的妈？李桂娇虽然身材娇小玲珑，但是，我听到她尖叫的声音却不小，频率高得像一串挂在连队杆子上，时时发出电流声的高音喇叭。
　　 男人的声音顿时弱了下来，李桂娇的声音也变得平静了很多。我听着，她先是平静地教育丈夫要会做事情，然后是细下声音做了丈夫的思想政治事情，遇事不要急，要和老婆商量，最后才要求从大局出发，否则，这个家庭就会因为外边的人和事情变得不安宁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政治了。李桂娇一旦提到政治，整个事件便有了结论。丈夫也不吭声了。
　　 李桂娇人小声音高。我妈形容过喇叭虽小，声音却大。越是口小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就会越大。她就是这样形容李桂娇。
　　 李桂娇夫妻俩人大声吵架的时候，她们的女儿却置身事外突然冲出了家门，在家门前又一次四下巡望。她以为我肯定会躲在她家的门前偷听，期盼着最好能逮我一个现行。当发现仍然无人偷听时，她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环顾前方，然后不假思索，直接冲到我家的后窗口前，冲着我家的窗口狠瞪着眼瞅了一阵子。她直直冲过来的时候，真得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她真的发现了趴在屋顶上窥视的我。那一天，顺着电话杆子往下滑时，我走了神，手掌被划破了，流了很多的血。
　　 后来，因为我们连队的沙漠化情况比较严重，整片的条田已经开始被沙漠渐渐地淹没。李桂娇一家人就跟随着大队的人马，把家搬到了别的气候条件好的团场去了。我们家没走，是因为爸爸已经因病退休，只能留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连队。整个连队搬家搬了一个多月，最后就剩下我们一家人，我们一家人都成了这个连队最后的守护者。后来，听熟悉的人说，她和她的男人都退休了，俩人一起回到了四川的老家，他们的女儿也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北京一所很有名气的大学。
　　 还有王留根的家，人们都叫他王大个子，他先是当连队的机枪手，专门负责扛机枪。后来兵团改制，他就当上了连队机修班的修理工，专门负责重活累活，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也是一个极讲体面和有虚荣心的人。他身体高大却肢体匀称，能干活能劳动，性格却很温顺，就是不许别人嫌他家穷。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他。
　　 我看王大个子的家时，喜欢选择在晚上看。他的老婆坐在小炉子前烧粥。他们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叫娅娅，可能惯得狠了，显得特别调皮爱动。每次看到的场景，都是她骑在光着膀子的王大个子的脖子上，这么大的女孩子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不当回事，还时时地伸出一双胖乎乎的小手爪子，乱抓乱挠地把她爸爸的头发弄得乱蓬蓬像一个鸟窝。看了快一年时间，看了很多家的窗口，我从未看到王大个子生过一次气、发过一次脾气。我挺羡慕这个傻丫头娅娅的，她有一个不喝醉、从不打她骂她特别爱她庞她的好爸爸，不像我。每一次想到自己的事情时，我就会悲伤地捂着脸和眼睛、捂着颤动的嘴巴，我怕自己哭出声来、流出泪水来。
　　 后来，随着调动进连队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尤其是被发配到连队的一些老右派、反革命分子的到来，他们的生活影响了其它人的生活。特别是他无意间流露出的讲究隐私、讲究私人生活的特点，往往将自己与众人截然划开，根本不愿让别人窥视到自己，更是影响巨大；开始时，还能看到他们趴在窗前低着头在桌子上写着画着，然后呆着眉头思虑着什么，等天色一黑，立即拉上了帘布不让人看了。慢慢地跟着他们，很多人家的窗户上，也开始挂起了色彩、式样不一的窗帘子布。我上学后的第一位启蒙人葛老师，就是一位受到批判的老右派，他喜欢看书，喜欢钻研事情。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从厚厚的眼镜片后来，会时不时地闪烁着一丝特别明亮的眼神。他是全连队里第一个开始用窗帘的人，也是被指导员鄙视发批判为散发着资本主义浓烈情调和可怕气息的“臭”味男人。
　　 窗帘，是用一层布的厚度，轻易地遮住了一扇活生生的窗口。没有了风景的窗口可以看了，我却可以选择去倾听。用心地倾听、聆听，是黑夜之中，唯一能够让你心灵丰富、生动饱满起来的最宽通途。
　　 人的声音，那怕是一些细碎的、微妙的，甚至是充满奥秘的声音，或是背着灯光，或是顺着灯光，它们都会向小兽一样，一缕缕地向着我的听觉和视觉猛烈地袭来。我可以想像出来，他们讨论问题、商量事情、面对事情做出决定，诸多被展示出来的诸种表情，或皱眉、或低目、或搜巡、或提防，刻意地表达出对窗外世界的警惕。
　　 我还是能轻易地听到大地和大地上发生的诸多声音。或许，这是大自然通过声音的途径，表达出它们对全世界和对人类世界的警告、暗示和蔑视吧。活过了几十年才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实的想法，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是通过鼻子、眼睛、耳朵、身体等器官，借以发现和述说对于世界的不同解释。我觉得，这肯定是另外的一个真实地方，是我们人类根本没有办法也无法去认知或感受得到的世界。
　　 连队里的声音是多样的，就像这个世界会发出的声音一样。大片的条田整齐划一地发出自己的喘息，它们以威严的力量昭示着自我的存在，寄存在它们之上的昆虫、兽类、鸟禽、蛇类和诸多类型的植物，以不同的声音表达着自己对世界、对人类、对其它同类的容纳和拒绝的态度。
　　 我始终说不清楚，它们最想表达出的状态，又会是怎样的一份心情。
　　
　　 5
　　 我家居住的连队距离乌伦古河不远。
　　 乌伦古河是一条季节性很强的内陆河流，与额尔齐斯河是源于同一山脉的河流，不同的是额尔齐斯河成为了一条著名的国际型河流，流出了中国最终流向北冰洋。而乌伦古河则不同，它最终仍旧留在了中国，却在奔波之中渚溜成了一个典型的淡水型湖泊：布伦托海。如今，这个著名的湖泊除了成为一个优美的旅游景点以外，还附带地成为一个县的养殖基地，从这里生产出来的黑背鱼、白斑狗鱼、五道黑、小白条、三道黑和鲑鱼，也顺利地成为当地渔业资源中一个名牌的商品。
　　 坐在高高的屋顶上，远远地望着这一条闪亮的河流，河面的上空浮动着一层类似浓雾的湿气，周围的湿地上起起伏伏飞翔着种类不同的水鸟。我独自一人，尤其是吃过晚饭之后，察看着河流，落日的时刻里，野兽、鸟类和家禽全部归巢，大地顿时深入寂静。此时，趁着胡杨树林哗哗啦啦响成一片微弱的声响，我努力地倾听着一批批的鱼群，正在为着繁殖自己的后代，在水流中拼命地逆流而上，水面上发出一阵阵啪啪的巨响声；声音在叠加，声响在奔波，构成了一份极尽优雅又魅力独特的精神享受。与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相比，我想像着大河的上源汩汩融化着年轻的冰川，想像着木帆船或铁锚船在水面上缓缓行驶的场景。河流又一次让我在或浓或淡的季节里，成就着一个少年走得最远的梦想。
　　 一年的季节中，我最安静的时刻，是独坐在夏天的屋顶上的清风里。四季之中，我最喜欢夏夜，也只有新疆的夏天才是最好的季节，才有充满着神话一样的最美妙夜色。
　　 远看着若隐若现的天际之处，冰山、雪峰皆映悬在深蓝色的天际处，在它的附近是白云朵朵，晚霞灿烂。收近眼光，包围在你身旁的四周，暑气消退，已是凉风习习、群鸟归巢。不远的田野之间，纵横的条田和条田的树木整齐成行。河流穿越了时间的包裹，村庄又一次炊烟升起。坐在屋顶之上的小小世界里，我不禁为亲历的时光漫步，为自己的目睹和感受而骄傲自豪。
　　 广袤的星空深处处处灿烂热闹，银河的两岸时时繁星如花，瀚海的深处吸纳和融解着一层层银白色的月光。我喜欢这份深入夏夜的独坐，除了美丽的夜间景色之外，还因为一天之中，只有此时此刻的心境，才会享受到一份足够自我的心情，才能有闲逸之心去仰望星空、去安于闲暇、去遐思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