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笃笃笃”，我敲响了分管领导办公室的门。
　　 “请进！”一个磁而发闷的声音。一听就是那种药品广告商喜欢的形象代言人的声音。当然，据说这种声音对女性很有吸引力。
　　 我稳定了一下忐忑的心情，开门进入分管领导宽大的办公室。
　　 领导在打电话，用夹着中华烟的手示意，让我先坐下。
　　 我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领导的办公桌，拿起差不多喝干了的茶杯，帮领导加满了水。
　　 “自己泡茶”。领导用手捂住电话说。
　　 我取了一只纸杯，没有加茶，直接为自己放了一杯白开水。
　　 领导继续打电话。面露喜色！
　　 看来，这次我做对了。
　　 记得上一任分管领导上任时，我主动到办公室拜访。领导让我坐下，并亲自给我泡了一杯龙井茶后，问：“你有事吗”？我自我介绍了一番，并希望领导多支持工作、对自己工作中存在的缺点和错误提出批评。
　　 结果领导把脸一横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办公室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们看着办。不过，既然是办公室，就不允许出现缺点和错误。”
　　 热脸碰了个冷屁股，晦气！我怏怏地出了办公室。分管领导半年没有给我好脸色看。据说，原因是我不懂规矩。
　　 这次我吸取了教训。教训就是生产力的论断也许是正确的。
　　 领导打完电话，忙说“对不起，有点急事。你坐。”
　　 “没事。您找我有事？”我既不敢坐，也有点惶恐。
　　 “我分管你们，找你肯定有事啦。”
　　 我站着，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领导不耐烦了：“你傻站着干嘛？坐下，咱们好好聊聊。”
　　 我扶了一下椅子，坐下。
　　 看我正襟危坐，准备记录的样子，领导说：“别紧张，随便聊聊。我刚来，人地两生。上面让我分管办公室。我对你们办公室的工作不太了解，想找你谈谈。一来熟悉情况，二来想借年终总结的机会，让办公室的同事们做个述职报告。我好梳理一下全年都有哪些工作，为明年的工作计划打好基础。”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对办公室的人来说，做个什么报告、方案、汇报材料等等东西，那可是手到擒来。不是吹的，办公室十好几号人，个个都是笔杆子，个个都是精英，弄个述职报告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您说，什么时候交述职报告？我马上让大家写”。遇到我们的强项，我还是挺痛快的。
　　 “不急。”领导磁性的声音很好听：“我还没说完”。
　　 我不敢再说话，注视着领导。
　　 “我有一个要求：不说假话、不说套话、不说空话”。这下领导也注视着我。
　　 我被领导看得借点头的机会低下了头：“那是当然”。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们都是文科研究生、博士生、最次也是文科本科高材生出身，动辄就是长篇大论。我可是党校文聘，还是在职本科在读，没有时间消化大家的文笔”。领导吸了一口烟，这才发一支烟给我。
　　 我接过领导递来的中华烟，有点受宠若惊！其实是觉得很难为情。自己的烟低了许多档次，不好意思拿出来。领导发烟，不接不行，总不能撒谎说不会抽，哪有在办公室工作，玩笔杆子多年不会抽烟的道理，更不能拿出自己的云烟牌给领导抽。
　　 好在领导如此谦虚，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好，我让大家写得短小精悍。您说什么时候要？”
　　 “我看这样，明天下午我来你们办公室。”领导布置工作似的说道：“大家准备一下，我不喜欢跟念八股文一样，个个都是什么德、能、勤、绩、廉之类的。咱们只说干了哪些事情，用数字说话；有什么亮点、有什么特长、有什么难处等等。”
　　 我连声说好。诺诺地退出了领导的办公室。
　　 按照领导指示，我立即召集办公室同仁开短会，把任务安排下去了。我们只有半小时时间，会后还有紧张的工作要干。几句开场白后，我几乎一字不差的传达了领导的指示。还没有等我说完，办公室就像开了锅一样。
　　 副主任老张说：“不按德、能、勤、绩、廉来写，那还叫做述职报告吗？”
　　 副主任老李说：“不按德、能、勤、绩、廉来写也可以，但是，写其它的能算是工作吗？”
　　 办公室助理老王说：“我琢磨，领导是不是让咱们做个统计报表给他，看看我们一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事情！”
　　 还是老资格的调研员老赵说话有见地：“换领导的事见得多了。虽然对眼下这位领导还吃不准，但我敢肯定，他只是想熟悉一下情况，未必真的希望我们如实汇报。上一位不也没怎么过问我们的事吗？我们得两手准备，一手按常规写，一手按领导指示写，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姜还是老的辣。老赵离开实职，在二线干非领导职务的调研员已经几年了，还是那么老到，说出话来滴水不漏。真不愧为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的老同志。
　　
　　 （二）
　　 还有好几个小年轻，一脸茫然，即便想说什么，也不敢说。他们还需要历练。这种场合，经验就是说话的资本！
　　 我没想到的是，易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可是最有希望提拔成办公室主任助理的不二人选。虽然办公室有了一个主任助理，根据工作需要，领导早有再提拔一位女助理的想法。
　　 易姐做事干练、人缘好、脾气火爆，文章也写得不错。重要的是她喝酒十分了得，跟喝白开水一样，没人见她醉过。过去没看出来，她也没有展示。等开了窍，黄花菜差不多凉了。这不，快奔40的人了，还是个主任科员。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领导还真不知道她会喝酒。
　　 那次易姐的同学从省城来视察工作，点名要她作陪。席上，易姐为了陪好老同学，喝了不少酒。酒过三巡，老同学说起在学校喝酒的事，无意间把易姐的绰号讲出来了，从此，“易斤半”的大号不胫而走。领导这才对易姐刮目相看（当然，善饮是其次的，老同学的面子才是决定性的）。只可惜老王提拔为办公室主任助理的公示已经出来，不好变更。要不然，易姐去年就是主任助理了。
　　 今天易姐不说话不正常。快一年了，她虽然不是主任助理，但大家早已把她当成主任助理看待了。她平时干的就是主任助理的工作，这一点毫不含糊。
　　 “易姐，您看这……。”我提醒她。
　　 “我说什么呢？”易姐扶了一下眼镜：“如果是按德、能、勤、绩、廉来写，我们或多或少能写出漂亮的述职报告来。这下好，领导不让写，我有什么辙。德，没得说，我一心一意跟党走，与时俱进。虽然这些年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心不古，自己的宗旨意识或许有些淡泊，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有些松动。但是，咱们还是爱国爱党的。能，咱们不含糊，汉语言文学研究生毕业，在这个岗位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吧。勤嘛，更是没得说。CCTV有个什么幸运52，我们差不多一年干出了‘不幸53’。每周几乎是5+2、每天工作8+N小时。带薪休假，太奢侈了，十来年也没遇上几次。至于成绩，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呢。咱们哪天回家不是精疲力竭的，倒下床便睡。弄得在家也没有发言权，老公说咱是没心没肺回家便睡。‘廉’字我都忘了怎么写，我有资格贪吗？”
　　 易姐一阵连珠炮，说得好不痛快！可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我理解大家的苦衷，没想到大家心里蛮多牢骚的：“是呀，大家平时工作挺忙，难得聚在一起。我看……”。
　　 没等我说完，易姐又开腔了。
　　 “工作挺忙？我干的都是些什么工作呀？用数字说话，我的数字能说话吗？大家是知道的，我这快一年了，天天瞎忙，文章没写几篇，酒没少喝、客人没有少陪。小姐三陪挣大钱，我这三陪整出个酒精肝、胃下垂。这能说出口吗？你们等等。”易姐急忙点开电脑。
　　 “你们看看，我一年来接待了452批客人，除了上级部门检查工作、验收评比、兄弟单位交流经验、学习参观，当然包括来人来访、离退休人员、三八节、建军节活动等等。一年按365天计算，平均每天接待1.238批次。参加接待应酬1003餐，平均每天2.748餐。喝掉各种高档酒，什么茅台、五粮液、1573以及进口酒共计约70余万元，红酒、啤酒不计其数。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喝的。我的亮点就是创下一天接待过5批客人、最多一天陪5批客人吃过早餐、3餐午饭、4个饭局的晚餐。弄得我连轴转了一天，晚上不是老公把我接回家，我真不知该怎么回家。哎！我的特长本来是文字，而且是古典的。后来被发现善饮，而且是无级变速型、对乙醇反应迟钝。等发现有反应时，酒精已经差不多就排泄出去了——酒对我就是H3O，最多就是比水多一个氢。是氢，懂吗？最轻的元素。没等H3O下肚，它就飘走了，下去的就是水。至于我的难处嘛？这么多年我叫过苦、讲过难吗？我的难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主任，你说说我这数据能往外说吗？我堂堂一个研究生，成了饭桶，丢人啦！别人还以为我很风光。我女儿在学校给我打电话都说，妈妈，我闻见酒味了，你又喝酒了。哈哈，酒气也能上卫星”。
　　 易姐越说越激动。
　　 我知道今天捅了马蜂窝。我也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领导对易姐许了愿，都半年多了，议而不决，她能没有牢骚吗？我正准备用适当的方式降降温，没想到老张也激动起来。
　　 “好家伙，领导这‘不说假话、不说套话、不说空话’，条条要命呀！这不说套话，那我们自己整个什么东东来做指导思想，行吗？易姐说得好，我这一年的工作也不好说实话。主任，你是知道的——当然也是你安排的。远的不说，就上一个月，我就没有回过家，愣在温泉度假村住了一个半月，每天陪客人泡温泉。客人跟走马灯一样，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有时一天来好几拨。我一趟也不能落下，我得尽责，陪好客人。咱不能失职，那样会被客人笑话，说咱们不懂人情世故。我知道，我不陪好客人，我们的领导出去考察工作、参观学习、交流经验就会被人指背心，就会遭白眼。将心比己，我们出了门也希望主人把咱们陪好，是不是？你们看，我这皮肤，白的是不是有点不正常？都是温泉给泡的，到现在还没有转过来。有时一天要泡五、六次，泡的我都要烂在温泉池里了。还是主任好，叫小马把我换回来了。一来他可以治一治他的皮肤病，二来我也回家看看老婆孩子。记得去年也是这样，只是刚回家的晚上，还闹出一段笑话。我做恶梦，被几个小鬼拉去泡温泉。我死活不干，一边往回拽，一边大声叫喊：“我不泡，我不泡。”老婆被我拽醒了，打开灯，怒脸相向：“说，你泡了几个？”我纳闷，我泡啥呀？随便咕哝了一句：“睡觉吧。”老婆揪住我的耳朵：“不说是吧，不说就别想睡觉。”生生把我给整清醒了。我说：“半夜三更的让我说啥呀？”老婆横眉冷眼：“说啥？你自己干的好事不好意思说是吗？快说，泡了几个妞？姐妹们提醒我：男人在外，十有九坏。才一个来月，就扛不住了！不说清楚我跟你离婚！”好家伙，要跟我离婚。我吓懵了。抱住老婆问：“怎么啦？好好的离什么婚呀？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吗？动辄就离婚，好歹咱们也二十来年的夫妻了，咋就要打离婚呢？”老婆哭着说：“你做梦都在泡妞，我还有什么盼头，我还有脸见人吗？”我说：“我几时泡妞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两下子？我哪有那能耐呀！”老婆好像理智了一点点：“那刚才你咋大喊大叫‘不泡，不泡’的’？”这下我总算弄明白了，对老婆说：“我呀，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几个小鬼拉我去泡温泉，我使劲往回拽，大喊‘不泡、不泡’。哪有什么妞呀。”老婆破涕为笑，总算化解了一场危机。
　　 “还有今年夏天，我也在外面呆了俩月，天天在死海里泡着，泡得我都快成了僵尸。每天按照主任的电话，接来送往，有时衣服裤子还没有穿好，又得立马陪下一拨客人到海里去。你们知道收门票的小姑娘都叫我什么？她们一见我去就会窃窃私语。开始我不在意，后来一打听，她们管我叫“两栖动物”。你说现在的小姑娘损不损！我来是顾客、是上帝、是来消费的。怎么，看不起人，是吗？有这样欺负咱们国家级贫困地区的客人的吗？气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不说了。我没有什么特长。要说有，也只是在长江边上长大，会在水里扑腾几下。再有就是和易姐一样，学文的。不过不是古典的。前些年倒是为各部门、各处室写了不少文章，现在好像与文字绝缘了。如果说一天陪5批客人吃过早餐、3餐午饭、4个饭局的晚餐是易姐的亮点的话，我的亮点就是：一天陪4批客人泡过温泉、5批客人下过死海。我这里也有一个统计数据：春天陪41批客人看桃花、钻溶洞158人次，夏天接待64批208人次下死海，秋天赏菊的人不多，只有25批98人次。据不完全统计（精确数据要等小马回来后才能统计出来），冬天泡温泉的，我接待了58批次253人次。如果说有什么难处嘛，那倒是很多。主任，不是我危难，确实我身体吃不消。能不能也让这些年轻人顶上去，我回来安心给大家写文章，安心做好其它工作”。
　　 未等我开口，老李就接上了茬。
　　
　　 （三）
　　 “张副主任，这些年真够难为你了。你今天不说出来，大家真还以为你在外面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不过，你说回来安心做好其它工作，依我看，恐怕这‘其它工作’也不好做呀！别的我不清楚，比如说我的工作：大部分与易姐的工作重叠，所不同的是陪客人吃完饭后易姐就回家、或者回单位、再或者陪客人逛街、玩牌、打‘业务麻将’。我呢，就惨了。不是有句广告词：‘请人吃饭不如请人出汗！’真是倒霉催的。今年我陪了124批共319人次去汗蒸、78批302人次洗桑拿。老张说有人管你叫‘两栖动物’，至少人家小姑娘把你当雄性，是不是？我呢倒好，桑拿房的小丫头给我取个绰号叫‘桑男’。什么眼神儿，连公母都分不清楚。桑兰她有我这么结实吗？如果她有我这副好身材，别说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就是从‘平衡木预警机’上摔下来，也不至于弄得坐轮椅。长话短说，特长：英语语言文学。亮点：最高纪录一天汗蒸3次、桑拿浴5次。那天出桑拿房，我真以为是我的世界末日，天昏地暗，虚脱得变了人形。回家用老婆的减肥秤一称，你们猜怎么着，我瘦了3.5公斤。哎哟！我的乖乖，感情这玩意儿能快速减肥。不过，就是视网膜有点充血，走路有点找不到北。我的难处就是主任去说说，尽快把易姐提拔成主任助理，好减轻我带女客人去汗蒸、桑拿时的羞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