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征文】那人 那河 那桥 那芦苇(散文)
第二天拂晓,村里人发现萍姑家门口的她不见了。那天近午饭时,有人说在村东头的河里发现了萍姑,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队长的指挥下,立即牵着牛一路小跑来到河边,把萍姑的身体打捞上来放在牛背上,这样身体会随着牛的走动空出萍姑体内的水,牛的体温也能温暖她的身体。队长又派人跑去邻村通知国兴,国兴急匆匆地跑来,可是任他怎么急救,也终未能唤醒萍姑。国兴看着萍姑绝望的表情,看着她微隆的肚子,对着长空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那声音划破天宇……
那一年萍姑仅仅二十一岁,家族不让萍姑葬进祖坟,她和未出世的孩子被父母简单地埋在了河边。坟头很低很低,国兴时常徘徊在河边,蹲在萍姑的坟边念叨着。
没有人知道萍姑是何时走出村口的,在漆黑的夜里,更没有人知道萍姑是如何绝望地走进河里的,更没有人知道萍姑是否在河边徘徊过,挣扎过。她还是将自己融进了河水,用她和孩子的生命来反抗封建礼教,用生命来换得父母的脸光和家族的原谅。她最终没有挣脱封建礼教的魔爪,成了追求自由爱情的牺牲品。
那条河随着冬天的到来日渐干枯了,雪花飘坠在河里,飘落在萍姑的坟上。雪地上,有个孤独的身影在萍姑的身边徘徊,嘴里嘟囔着:“我可怜的孩子和萍儿”。萍姑不会孤独,当春天来临时,当冰雪融化时,当黄河之水引来时,那条河依旧会哗哗流淌,那响声和着芦苇声,陪伴着萍姑的歌声,留在每个村民的记忆里。
那条河因有了萍姑的故事而有了传奇,以后去河边玩耍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晚上,更没有村民在河边走动。寂静的夜晚,听着河水的流淌,听着芦苇的声响,总有萍姑梦幻的歌声回荡着。家人都会嘱咐孩子天黑了不要在河边逗留,还有人说在河边看到了萍姑穿着一袭白衣穿走在芦苇荡里唱歌,还有人说夜晚可以看到萍姑在河面上一袭白衣地跳舞,听了的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其实我想那是萍姑的灵魂在歌唱,在舞蹈,歌唱着她美好的爱情,舞蹈着她对自由爱情的追求。
有人说,萍姑死后的几年中,时常见国兴在那片芦苇地和萍姑的坟前徘徊,也许那是萍姑出来和国兴约会。
“蒹葭采采影摇长,秋浸红霞泛晚塘。孤借轻舟洄水上,风吟苇笛婉辞扬。
一双白鸟绵绵立,半点悲哀缕缕藏。待得冰轮垂柳挂,以期粉黛解君肠。”
【三】
秀是我伯母的第四个孩子,与我同年同月出生。当时农村有个迷信的谣传,在同一家中一个月内不能增添二个孩子,不然两个孩子会相克,会有一个孩子不成人或是夭折。我是阴历十五出生的,秀比我早出生九天,自然成了我的姐姐。
伯母和母亲都很在意邻居们说的,平日也很小心地呵护我们的成长。我和秀从小一起长大,有时跟着姑姑去玩,有时也跟着萍姑去芦苇边玩耍,我和秀一直长到六岁,也还算健康。那一年,我和秀在河边共同见证了萍姑的爱情悲剧。毕竟年纪小,经过了冬天雪花的洗礼,经过了鞭炮中春节的狂欢,我两在贪玩中淡忘了萍姑。我和秀快乐地成长,乡亲们也都忘记了那个迷信的谣传。
那年春天,我俩开始去幼稚班学习,幼稚园就是当时大队提供的一间简单小屋。队长找来一个初小毕业的年轻人,聚集起我们这些整天跑玩的孩子,好让父母们全心地投入到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中去。其实也不算是学习,我们只是坐在从自家搬来的木凳子上,看着木质黑板上老师画的小鸟与红旗,而后端正地扬起笑脸唱起儿歌。
“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跟着毛主席跟着党,闪闪的红星传万代。”
“我是公社小社员啊,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啊。……”
这都是我们那时学到的歌曲,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小屋里,越过小院,飘飞在乡村的上空,飘飞在农种的田地上。父母亲听着我们的欢歌,看着我们课余时高喊着“一、二、一”整齐地走在田间小路上,绽放着幸福的笑颜,有时也会一起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乡村的周围沟沟坑坑很多,每至沟里的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时,就预示着春天到来了,我和秀就会在晚上召集小伙伴们出来捉迷藏,在属于我们的街道上狂奔和欢跃。
当芦苇沙沙响的时候,就是夏天来到了,我们放学后就会挎起草篮子,约几个伙伴去田地割草,但是基本不去河边和芦苇地边的。自萍姑跳河后,那里基本成了游玩的禁地。
有一天下午放学,我和秀又去东地割草,我俩边拔草边嬉笑着,田地里间隔不远的地方有村民在劳作。不知不觉中,我两就来到了那条河的芦苇地边。秀说:“你看芦苇里的草好多好高呀,咱俩去割些,马上就出来。”看着芦苇里地上茂盛的青草,我很赞同。“秀姐,咱两割一点赶快走,大人不让咱在这里玩的,你别往里面走得太远,里面有水。”秀说:“放心吧,我不走太远,割一些草马上出来,篮子在这里呢。”说完,秀将草篮子放在我篮子的旁边,掂着小铲子欢快地走进了芦苇丛中。
在芦苇的边缘,我割了几把草就出来了,秀的草篮子和我的依旧并排放着,我看她篮子里的草并没有增多,等一会秀依旧没有出来,我就在篮子附近的田地里继续拔草。此时的夕阳映红了天边和田野,芦苇在夕阳下随风摇曳着。过了一会,秀依旧没有出来,我站在芦苇地边大喊:“秀姐,出来吧,我们该回家吧。”没有回答,只有芦苇随风摇曳时沙沙的响声,只有河水湍湍的流动声。我继续大喊,依旧没有回声。听着芦苇和河水的声音,我开始后怕。见不远处孬哥在田地除草,我气喘吁吁地跑去说:“孬哥,秀姐进芦苇地割草了,好一会没有出来了,你快去看看吧。”孬哥扔下锄头,飞奔着朝我说的芦苇方向跑去。
紧接着,不远处的村民都跑过来,几个年轻人都跟着孬哥走进了那片芦苇地。我在外面呜呜地哭起来。
秀姐是被孬哥从芦苇丛中抱出来的,他满身是泥,秀姐满身也是泥,几个乡亲马上升起了火,将秀姐放置在火堆旁,用河水清洗着秀姐被泥土覆盖的脸。
伯母和父母都急匆匆地赶来,伯母在秀姐的身边嚎啕大哭,父母将我拉一旁使劲地批斗。看着静静地躺着的秀姐,看着她被河水冲洗后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我突然想到萍姑跳河后绝望的神情,我昏倒在骂我的父母的脚下,昏倒在那片芦苇地边松软而冰冷的土地上。
听孬哥说,在芦苇的深处看到了秀姐的小铲子和鞋子,在鞋子的旁边的一个深沟里发现了秀姐,孬哥下到水沟里,在几个乡亲的帮助下捞出了秀姐。但是因为溺水时间太久,没有能抢救过来,伯母哭得死去活来。
秀走了,留下了我。村民们又开始说起了那个迷信的谣传,“在同一家中一个月内不能添二个孩子,两个孩子会相克。会有一个孩子不成人或是夭折。”没有人能说清楚秀姐是如何滑进深水沟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秀姐为何走进芦苇地那么深,但是这个迷信的谣传却愈加清晰,我是一个命硬的人。
也有人谣传说,因为萍姑投的也是那条河,萍姑死得冤屈,萍姑怀孕有孩子,未出世的孩子是仙童,萍姑是仙魂,也许是萍姑的鬼魂附上了秀姐的躯体,是秀姐自己跳进水沟里的,而且邻居在一起还说,听说鬼魂专门附上小女孩,秀就是被萍姑带走了。
看着邻居们一堆堆的在嘀咕,听着婶婶伯伯的谣传,我那时真的相信了。我想起萍姑带我们游玩的那片芦苇,想起那曾经欢快流淌的河,想起萍姑绝望的表情,想起秀姐那双紧闭的双眼,看着附着鬼魂的河,充满一片鬼魂游荡的芦苇地,我毛骨悚然。
【四】
七十年代末,农村的农作物种类越来越多,当河边有了青草和高粱后,芦苇的面积也在慢慢地缩减。秋收后,河水日渐减少,队里每年都会组织各家派人来挖河,其实是在为来年河渠的灌溉做好准备。每到秋后挖河的时候,队长都会扛着一红旗,旗上写着“农业学大寨”,旗杆插在河的岸边,乡亲们开始挖河修岸,岸堤和河底被修得很整齐。
河和芦苇地的故事,萍姑的爱情,秀被鬼附体的传说随着每年的修河渐渐被越埋越深,几乎没有人再记起那座曾经用树木做成的小桥。
我读书远离了家乡,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渐渐淡忘了萍姑和秀姐。有一次回家,儿时的伙伴说萍姑跟的那个男人疯了,还神秘地对我说,是因为他经常在那条河边游走,时常在萍姑坟边蹲着,被鬼魂附身了,他父母给他找了很多良医都没有看好。听了后,我心酸冷颤。
一天晚上,我自己在村里的路上行走,背后突然有人喊:“秀!”我猛然回头,一看是伯母。她看清是我后,拉着我的手说:“乖,我以为是秀呢?要是你秀姐还在,她和你一样高,一样和你在读书呢。”而后伯母就开始流泪和叹气,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黑夜里。
于是我开始想念秀,想念萍姑,想念那条夕阳西下时泛着晚霞的河,想念河边那片芦苇地。
八十年代的改革春风吹拂着这条河的两岸,村里的土地实行了承包责任制,河岸的土地是每家都要有的,于是按照家里的人口分了这片芦苇地。芦苇的深处是这条河,这条河依旧默默滋润着这片芦苇,滋润着我村的土地,只是河岸边没有了欢笑,天边没有了美丽的晚霞。
随着孩子们走出村子读书,走进城市打工,随着那些老爷爷和老奶奶们的仙逝,街道上在一起说起萍姑和秀的故事的人越来越少。可是,每提及她们,乡亲们却依旧会感伤好久,带着更多的感概与无奈。
爱情的春天悄然降临了!
九十年代,我离开家乡读高中,慢慢地懂得了爱情的美好,懂得了“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境界。也读到了很多凄美的爱情绝唱,刘兰芝和焦仲卿“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无奈;《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与艾丝梅拉达在封建礼教下的悲催爱情;《钗头凤》里二人用血和泪谱下的爱情悲歌;《化蝶》里梁祝化蝶的凄美爱情故事。蝴蝶是自由的,爱情为何不能呢?懂得了爱情的我,开始欣赏和敬佩萍姑,她的爱情夭折在封建的礼教下,她用自己的生命唤醒着沉睡的冰河和愚昧的村庄。
懂得了爱情的我,开始欣赏和敬佩萍姑,她的爱情夭折在封建的礼教下,她用自己的生命唤醒着沉睡的冰河和愚昧的村庄。
《咱们的牛百岁》、《男婚女嫁》、《喜盈门》等电影已经在农村放映多遍,九十年代则更提倡爱情的自由,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民接受新的知识,再加上一些村民开始由农村走向城市,她们的爱情观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封建礼教的婚姻没有了滋生的土壤,村子里也没有了包办婚姻,现在大多是自由恋爱的婚姻。别说大姑娘爱情自由,就是寡妇也是爱情自由的,这就是社会的进步。
可是萍姑呢?她活在一个不适合她的社会,爱情注定夭折。
读书时节,每逢假期我就会回到故乡,回到舅舅家。每到家门口,他总是高兴地迎接我,我就会坐在舅舅身边,为他按摩那曾摔残疾的腿,我为舅舅讲很多有趣的学习之事,舅舅总是开心地笑着,舅妈在一旁说我俩比父女俩都亲。舅舅说:“华,一定要好好学习,舅舅还等着你读了大学,挣了钱,为我治疗这条腿呢。”每次我都会幸福地含着泪笑着应允。
我也会去河边走走,遥想那座树木架起的桥,回味外婆的厚爱,回味着童年的欢笑,回味着河里鱼虾的味道,回味着萍姑凄美的爱情和歌声。如今芦苇已被拔了根,萍姑的故事也越来越淡,随着长辈们的相继去世,随着孩子们长大读书在外,也很少有人再谈起萍姑,萍姑的故事淡出了乡亲的茶余饭后。
亲人都一一离我而去了,外婆、舅舅、母亲……我的世界里寒冷而寂寞。
没有了桥,没有了芦苇,没有了萍姑的歌声,河显得异常孤独。我走在没有芦苇的河边,看到满目茁壮的庄稼,已经看不到舅舅背着我的身影,看不到外婆焦灼的神情,看不到萍姑的身影,也不再听到国兴那凄厉的呼喊,更看不到秀和我割草的身影,内心异常孤寂,留下一岸的落寞与忧伤。
随着乡村都有了深水井,河的水量在慢慢减少,直至干涸,慢慢地也不再引渠,这条河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乡亲们就开始开发河里的土地,在河里种上了庄稼。经过年年风雨的洗礼,河不再深,岸不再高,这条河终于被磨成了微凹的庄稼地。萍姑的坟头也不见了踪影,萍姑那富有传奇的故事和秀被附体的传说,也随着封建礼教的荡然无存而销声匿迹了。
岁月荏苒,我相继毕业、工作、自由恋爱、成家,回故乡的次数日渐减少,可偶尔会和父亲提及故乡,提及舅舅的腿,提及那小桥、那条河、那片芦苇地发生的故事。
如今,远离故乡已有二十余年的光景了,我的思乡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浓,袭来的乡愁如饮尽一斤醇酒后般迷醉。有时一梦醒来,难于抑制思念的情怀,就会一人驾车跑到百里外的故乡走上几步,丈量故乡的小路,漫步于村东头那条梦中小河的岸边,漫步于河东岸外婆和舅舅的坟前,漫步于村南边那片杨树的脚下,看看那长满蒲公英的家园。
去年的秋天,我带着爱人及孩子又来到那条河边。那不是河,那只是微凹的庄稼地。伫立在凹地,我无法用任何的语言给孩子讲这条河的传奇,沉默笼罩着我。此时只有一地的玉米叶子随风飒飒地响着,撞击着我灵魂深处。回到家,心情泄跃纸上。
“一副那河那芦苇那人的挂图
一条飘渺幽深弯曲的小路
一颗清澈绝望冷漠的泪珠
一双摇不来美好爱情的桨橹
愚昧礼教是生命的刀屠
开辟了松软土地上的封建的坟墓
也许河边的芦苇终会摇曳着自由的爱情
夕阳流出来的是带血的泪珠
在遥远的天际在心灵深处
有一副彩霞映着的孤独”
近日电视台热播《满仓进城》,在陕北大梨树村插队的省城女知青景梅未婚先孕,受到了下乡知青组织的几乎崩溃地审讯。葛红带人整治着景梅,简直就是将她逼向死地,当然葛红是无错的。景梅就是封建礼教下追求爱情的女性,她知道自己怀孕后,得不到组织的理解,就选择了跳河自杀。景梅让我想起了萍姑和那条河,景梅是幸运的,她被救下了,但是幸运的爱情不是很多,萍姑没那么幸运……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很多村民在修整那条河,村民边修整边欢笑。我和秀在修整后的河里玩耍,萍姑站在河的东岸堤大声喊着,向我们挥舞着手臂。我和秀兴奋地向萍姑跑去,突然我被脚下的铲子绊倒了,膝盖很痛,就坐在泥土上哭了起来,流着泪仰脸看到,秀已经站在对岸和萍姑一起向我招手。
我哭醒了,我知道修河只是梦里的希望。
没有了河,没有了桥,没有芦苇的故乡,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没有了自己的故乡,我像一个无家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