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也想你的外公外婆了。好多年没回家，那边的索玛花也像这里，早该是满山满坡了。”阿果遥望着远山，无限神往。“妈妈啥时候回去？我也去。”心兰天真地望着妈妈。
　　 阿果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的话，只有任往事在心底翻涌……
　　 她来到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与世隔绝的日子，只记得来时，窗外的核桃树是光秃秃的枝条，她走出那间屋子，树绿了，满山的索玛花稀稀疏疏地开着。阿果感谢肚子里的孩子，让她走出了那间屋子，哪怕是带着像紧箍咒似的承诺，因为她终于见到久违的太阳，闻到空气里弥漫的花香，成为了自由人。
　　 阿果谨言慎行，她想，既然答应了丈夫，就竭尽全力与丈夫的要求贴近。上山干活，不与别的男人搭讪，去赶集，必须有丈夫在身旁，若他不在，便找叶中月跟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树也会长出枝桠，何况人心？谁家没有一点事儿呢？林中月又怎么可能随时都跟着阿果？时间一久，叶中月不乐意了。王远华无可奈何，只得放弃了对阿果的盯梢。
　　 生活，很多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阿果怀孕快足月的时候，她第一次去镇上做产前检查，他们挂了号，可走进妇产科，却是男医生当班。王远华便拉着阿果扭头走掉了。第三年春天，阿果生产时，王远华坚持不去医院，只请了村卫生站的赤脚医生为阿果接生。
　　 上天仿佛要故意折磨阿果，婴儿胎儿不正，幸好那医生经验丰富，用尽一切办法为阿果端正胎位。阿果在疼痛折磨中度过了三天三夜，最终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女儿心兰。
　　 阿果满月后，与丈夫商议，带着女儿回娘家一趟。王远华不同意，理由是那么远的路程，没有路费是其一，其二是女儿那么小，路上生病了怎么办？回去可以，但不准带女儿。阿果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只好作罢。回娘家成为了阿果日思夜想的梦……
　　 “你们娘儿俩，不来帮着挖花生，在树林里嚎叫啥！”山顶上传来王远华的怒喝声，打断了阿果的回忆。
　　 “唉。”阿果不应，一声长叹。“兰兰，走吧，妈妈明天得背着花生去赶集呢！”
　　 （十三）
　　 假期很快结束了，心兰跨入了小学，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她记着妈妈的话：上课认真听讲，当天的事情当天做，绝不拖欠到明天。心兰的作业本上几乎每天都有一个“优”。心兰开心极了！
　　 班主任李老师通过入学一段时间的观察，决定在班里选出一名品学兼优的孩子做班长。心兰各方面都很优秀，她是班长的不二人选。放学了，心兰像一只小麻雀似的飞奔回家，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
　　 妈妈不在家，奶奶说妈妈去赶集了。心兰有些失望，尽管奶奶狠狠夸奖了她一番。吃完饭，心兰开始做作业，可她心不在焉。一会儿便出去望望对门山脚下的小路。听见有人说话，她更是飞快冲出家门，张望那条弯弯的山径，询问赶集归来的叔叔阿姨有没有看见她妈妈......
　　 太阳走到山背后，黑夜铺展开来。忽然，天边雷声滚滚，下起了大雨。王远华冒雨从工地归来，见阿果不在，天也大黑，按照阿果赶集的习惯，早该回家了。
　　 阿果去哪里了？一种不详的感觉浮上王远华心头。他冒雨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询问左邻右舍今日赶集的人。有人告诉王远华，看见阿果独自登上了去县城的客车。王远华脸色哗变，奔回家打开衣柜，阿果平日里最喜欢穿的彝族装没有了，兰兰从前的照片一张不剩。最后在枕头下，王远华发现一封信。他愣住了，迟迟没有伸手，仿佛那是一块火炭，会烫伤他。当他抖抖索索展开信纸，那字更是在他眼里不停地拥挤，不停地跳动：
　　 “阿华，我走了。我知道，你会恨我。或许真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到哥哥朋友家里玩耍，若没有从一方小小的电视窗口看到外面的世界，认为嫁一个汉族男子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也许不会因为你能够拿出八千元钱给我的家里，就跟陈正生夫妇走。那时，我以为我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可是，我错了，原来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我的男人，他会疼我，舍不得我受伤害，更不会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拿去豪赌，输得一干二净。他该是这个家顶天立地的巨人，他该是我强有力的依靠......可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一件物品，一件你随心所欲的工具......还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下雨天吗？我赶集归来，雷声滚滚，走出小镇没多远，雨哗哗而下。这时，陈正生从镇上回家，他便顺路搭我一程。到了学校，我的手机没电了，便借他手机给你打电话，让你拿伞接我。可没有想到，你却因此十分恼怒，阿华，他是你的朋友啊！你怎么连好朋友都可以怀疑呢！也把我这个妻子看得如此龌蹉！雨下个不停，学校不远处小溪水涨起来，我再继续躲雨，便真的回不了家。当我冒雨归家，你堵在家门口，不让我进屋，那时我浑身上下淌水。你逼问我，在路上有没有把身子靠近陈正生，有没有抱着陈正生，我告诉你：我没有！女儿哭着求你让我进屋，你却以此为题，大做文章，说我不带女儿赶集，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阿华，我还记得你给我规定，若你不在，我不能带心兰赶集，你忘了吗……因为淋了生雨，长时间没有换衣服，睡到半夜时，我口渴得很厉害，想喝一口水，头很痛，睁眼便天旋地转，叫你好多遍，你装没听见，无奈，我只得勉强支撑身体去倒开水……若不是女儿与母亲听到我倒地的声音，或许那晚我就已经因为额上的伤失血过多而死……而你，作为我的丈夫，做了什么？你不顾我生病，额上的伤，要我陪你，我不从，你便伸手在我脸上留下了五个手指血印，以此来发泄你心中的愤恨，那血印很多天没有散去……阿华，我一直都在犹豫，可不可以不离开你，不离开女儿，不离开这个家，因为彝家女儿嫁到夫家，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可那一夜，我彻底绝望了！你用冷血斩断了我对你的最后一丝牵挂！彝家女儿结婚不离婚的古训我记得，可时光已经进入二十世纪，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彝族小姑娘，我要好好生活着……或许，假如我不随着打工的潮流离开这个山村，融入外面的世界，我会凑合与你过一辈子，可我却因为这里的贫穷，为谋生路，为了我的子孙后代将来不会和我们一样，那么愚昧，那么落后，我走出了大山，去寻觅另一片天地，最终我找到了那个多年以前失落的梦！阿华，原谅我吧......”
　　 心兰听见远处狗叫，便奔向门口。“一定是妈妈回来了！”可当她拉开门，站在屋门口，屋外黑漆漆的，除了远处“汪汪”的叫声，什么也没有。心兰不死心，拼劲全力呼喊：“妈妈——妈妈——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快回来啊……你答应过我的……”她的哭喊被雨声淹没了。
　　 王远华突然把手中的信撕得粉碎，仰天大笑，冲进雨中，冲进了黑夜......
　　 他的身后是心兰与母亲哭天抢地的呼声。
　　 （十四）
　　 母亲与心兰找到王远华，已是次日清晨。他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一块草坪上，额上的鲜血已经凝固。母亲望一眼王远华身后的悬崖，打了一个寒噤。她疯了一般跑过去扶起儿子，抱住儿子的头，嚎啕大哭。“远华，你可不能丢下母亲一走了之啊！你爸爸走了那么多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走了，让我以后咋办啊？天啊！呜呜......”
　　 心兰也跪在父亲的身边泪落如珠。“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或许是母亲与女儿悲切的呼唤，王远华慢慢睁开眼睛，却忽然望着母亲大哭。“贱货......贱货......”他用力推开母亲，坐起来，又望着心兰“嘿嘿”地笑，心兰有些害怕。“爸爸，我是兰兰。”王远华不理，蓦地，从地上爬起，一边大笑，一边向山上的家跌跌撞撞跑去......
　　 陈正生得知王远华与阿果的事情，赶来看望，却被心兰奶奶赶出屋子，并破口大骂：阿果离开王远华，一切都他的错！王远华呢？已经不认识他，只是冲他又哭又笑。陈正生百口难辩，自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气之下，离开村子，与妻子一起去了外地打工。
　　 王远华疯了。大凡家中值钱的物件，都被他砸碎，母亲也不敢阻止，怕招来儿子的一顿毒打。那个家再无安宁之日，王远华想骂谁就骂谁，不高兴了想打谁就打谁。他唯一不打不骂的是女儿心兰，甚至看见女儿去上学，便主动给她提书包，背女儿上学，接女儿回家。
　　 可这一天，王远华闯了大祸。在学校追赶一个女生，一个老师上前阻拦，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向老师扔过去，尽管那老师躲得快，可老师的头还是被砸伤了了。母亲没有法子，只好请村委会以及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出面，一起把王远华送进了精神病院。
　　 心兰家里发生的不幸，一日之间传遍了村子。班上的每一个人同学都知道了心兰的故事，在李老师的帮助下，每个同学都在默默关注着心兰，甚至张强的奶奶也嘱咐他，每天放学，一起回家，不准欺负心兰。
　　 这天放学后，心兰与两个“混世魔王”，像往常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心兰忽然听见张强说，他爸爸回来又走了，说好接他去上海读书，可现在又变卦了。
　　 心兰停住脚步。“为啥？”
　　 张强顺手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扔得很远。“谁知道！说是没时间照顾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供我在那里上学。真不知道大人咋回事，一天一个样。听奶奶说，我还没断奶，爸爸妈妈就出去打工挣钱。除了拿钱回来，叫我好好读书，以后念大学，当官，多挣钱，就是不问我哪里不懂，不告诉我该怎么办。爷爷奶奶呢？管饿不着我，冷不死我，啥也不知道。心兰、林祥，你们知道我为啥经常不完成作业吗？”
　　 “为啥？”心兰与林祥几乎异口同声。
　　 “你们以为我不想读书吗？我很想，可奶奶不识字，爷爷忙农活，谁管我啊？开始只是一点点不会做，后来堆了好多好多。做不了，也不想做了。唉，真不知道爸爸妈妈眼里，除了钱还有啥？我是他们不要的孩子了。心兰，我们俩是一样的，都是父母不要的孩子。还是林祥好，爸爸疼，妈妈爱。”
　　 “我爸爸妈妈过完年，也要出去打工。我住到外婆家里，也不能天天跟你们一块上学了。”
　　 三个孩子都沉默了，站在一座山头眺望远方。
　　 “心兰，你的妈妈在哪个方向？我的爸爸妈妈在哪个方向？”
　　 心兰摇头，林祥也很茫然。
　　 “爸爸妈妈，你们爱我吗？”张强忽然冲着远方大声呼唤，远处传来一阵阵回音。“……你们爱我吗？”
　　 “妈妈——妈妈——”
　　 他们从心底迸发出的呼唤在山谷里化作无数孩子的声音，显得那么强烈，又那么深情……
　　 （十五）
　　 心兰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淘气，不笑，也很少哭。只是默默地上学，默默地回家，默默地帮助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面对双重打击，心兰奶奶心力绞碎，吃不香，睡不稳，终于在一个午后晕倒在屋门口。心兰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奶奶身旁，呼唤着，摇着。“奶奶，奶奶，醒来啊，你快醒来啊？”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醒来，她睁眼看见哭得泪人似的孙女，连忙安慰：“乖孙孙，别哭，奶奶没事。奶奶只是着凉了，浑身酸痛。吃点药就好了。”她努力想站起来，可是头晕乎乎的，站立不稳，她让心兰扶起，再扶着墙壁走到房间，躺到了床上。
　　 黄昏了，圈里的猪饿得吵闹不休，甚至在圈里使劲拱着圈栏。奶奶躺了几分钟，心里疼着圈里那些猪仔，问心兰：“奶奶真的不行，你把锅里的猪食端给猪儿，行不行？”心兰自豪地答道：“我行!”说完，便跑进厨房，端起塑料盆盛猪食。可她那么小，只比土灶高一点点。她环视周围，忽然眉开眼笑，端来一条木凳，站上去。这下好了，她能够盛到猪食了。毕竟她只有七岁，力气太小，不能把塑料盆装满，否则，她可端不动。她每次只能端半盆。她一边端猪食，一边吆喝圈里的两头肥猪不准抢食。俨然一个小大人！
　　 圈里的猪终于吃饱不吼叫了，心兰也饿极了。往常奶奶做饭，总是心兰生火，天天耳闻目染，所以，做简单的饭菜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可她却发现水缸里没有水了，必须要到山脚下去担水。她没有力气挑一担，想了想，便拎起一只水桶向山下走去。
　　 心兰回转时，天色渐暗，她双手拎了半桶水，费力地沿着石阶向半山腰家的方向攀爬。就在她快要爬完石梯的时候，一个踉跄，水桶倒地，水泼洒一地，水桶顺着石梯“乒乒乓乓”滚回到山脚，从听见的“砰”的响声里，她知道水桶掉到山脚水田里了。她从地上爬起，“哎哟”，膝盖有些疼痛，心兰低头，发现一股殷红的血浸透了裤子。她愣住了，坐在石阶上，使劲憋回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休憩片刻，她咬咬牙，又跑回山脚，挽起裤腿，趟进有些凉意的水田，拣起水桶，回到井旁，重新盛半桶水，向家的方向移动。这回她很小心，一步一步把水桶放平再向上移动。
　　 终于到家了，她连忙生火做饭。且不说自己饿极了，奶奶也一定饿坏了。虽然她在土灶背面搭了一条木凳，也能够正常刷锅、洗碗。可就算这样，她的衣袖还是会被锅台边的水打湿。
　　 做好饭菜，已经是夜深人静。看着奶奶用她烧的开水吃药，吃下她做的半生不熟的饭。听着奶奶的夸奖，她笑了。因为她觉得，终于可以自己做饭吃，还可以照顾生病的奶奶了。她对奶奶说，以后不用操心做饭，她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