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叔离家出走两年以后，奶奶一直放心不下，让四叔给他写信，收不到回音，托人打探也没有消息，急得生了一场大病，本来身体就不好，吃不多少东西，渐渐地更加消瘦，病情一天不如一天，梦里常叫着三叔的小名哭醒。爷爷起初还硬撑着：“别管他，在外头摔打摔打能早点成人。”心里也后悔当初不该赌气撵儿子，便亲自到齐市寻找。谁知到了亲戚家竟然扑了个空。三叔已经到口岸城市绥芬河做倒卖服装生意去了，和苏联老毛子做生意赚钱容易。是和一个绥芬河经商的姑娘一同前往。临行时留下一句话“不混出个样来决不回家”。
　　 奶奶病情越来越重了，去世时没有闭上眼睛，她惦记着三叔，临终前嘱咐爷爷一定要找把他找回来。
　　 三叔第一次回家，是在我家孩子三岁那年冬天，也是顶着冒烟雪推开家门，全家人喜出望外，热情地接待这位回乡游子，各家各户轮流着请三叔喝酒。三叔穿戴整齐，头上戴着貂皮帽子，很像发了大财的样子。和三叔一同回来的还有三婶儿，一个朴朴实实的北方大姑娘，比三叔小好几岁，说话多卷舌音（管三叫山，管早叫找），口音很重。这次回家，一是给奶奶上坟祭奠，二是拿户口本结婚登记。三叔三婶儿在奶奶坟前磕过头，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们喝过酒，就算正式结婚了。
　　 三叔态度良好，送给婆婆和二婶儿每人一件棉大衣，说了一些悔过的话。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事，她们早就不在意了。更何况三婶是新媳妇，呆不了几天还要走，更没人提起从前的话题。
　　 我儿子围前围后地跟着他三爷爷，因为三爷爷常让他骑在脖子上驮着出去玩儿，还送给他一个木制冰猴儿，顶尖儿上镶着一个钢珠子，在冰上用鞭子抽得冰猴儿团团乱转，儿子乐得拍着手直蹦，勾起了三叔对童年的回忆，也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胖墩儿叔叔当兵去了，退伍后分配到哈尔滨铁路局齐齐哈尔铁路分局工作，和三叔常联系。三叔拎着礼品到隔壁去看望他的父母，顺便打听了一下秀儿的消息，秀儿已经结婚了，养了一个大胖小子，生活得富足。秀儿是三叔的初恋，尽管“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但毕竟寄托过少年时最纯洁的情感。
　　 三叔第二次回家，是爷爷病危时，那时候三叔已经不做买卖了，回到齐市学成木匠，改行开了木制品加工厂。三叔买来松木板子，亲手给爷爷做了寿木，活着让老人操心，临终尽一份孝心以救赎内心的愧疚感。处理完爷爷的后事，一直守到爷爷烧完三七才离开家。这些年一个人在外漂泊，不知道三叔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长期的辛苦奔波，长期的孤独感，三叔已经露出衰老的迹象。临行时几步一回头，叨念着能早一点搬回老家来住，他想叶落归根。
　　 三叔最后一次回家在去年冬天，也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那一天冷得透骨。四叔、老叔和牛老大从齐齐哈尔回来，牛老大捧着三叔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向茔地，这一天我们牛氏家族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三叔的死因不明确。四叔他们赶到时，胖墩儿叔叔早已在哪里了，三叔是喝多了酒以后睡梦中去世的，三个孩子哭得不省人事。守在三叔身旁的女人也不是原配三婶儿。三婶儿两年前已经改嫁了。问小芳她们，只管哭也说不出来个缘由。只好安排眼前的善后事宜。大家仔仔细细检查三叔身上有没有淤血，有没有外伤，有没有中毒后的症状，有没有窒息迹象等等，要请法医检验，三个孩子不愿意父亲被解剖，坚持不同意，也只好火化后回老家安葬。
　　 后来想起来，当初只顾安排后事，忽略了那个女人，三叔的银行卡和身份证都在她手里，里面有许多积蓄都被她带走了，虽然保留对三叔遗产的讨要权益，但追查起来难度很大，也就搁置下了。
　　
　　 八
　　 “呜——”长长的汽笛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列车到站了。出站台远远地看见胖墩儿叔叔和三个妹妹前来迎接。三个妹妹都出落得花儿一样，两个大一些的先后成家有了孩子。小芳因为马上要披上婚纱显出满脸幸福的样子。 胖墩儿叔叔安排我们住下，三个妹妹因为要筹备第二天的婚礼，提前离开。在饭店用餐后，胖墩儿叔叔一直和我们聊了大半夜，他是二婶儿看着长大的，一副憨厚朴实的样子，在单位熬成了领导，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日子过得很舒心。二婶儿和她打听起三叔在这边儿的情况，他便详细的讲述出来。
　　 当年三叔安排完爷爷的后事，回到齐市后招收了一个徒弟小李，小李不但心灵手巧，眼里有活儿，而且和三叔的大女儿小瑞情投意合，一来二去的两个孩子就悄悄地谈上了恋爱。两个年轻人在木制品加工厂里忘情地交谈中，疏忽了盖上炉盖子，火星溅出来引燃了地面上的刨花子，刨花子又引燃一屋子木料，大火熊熊地烧起来，救火车赶来的时候厂房和住宅都烧落架了，三叔抢着往外搬东西时右腿被烧伤。冬天没法动工修房子，暂时没了栖身之处，小李便把师父一家人接到自己家里，小李妈妈好酒好菜地款待。小李爸爸嗜赌如命，输了钱回家就拿老婆撒气，喝醉酒还动手打老婆，弄得小李妈妈又恨又怕。三叔养伤不能外出，就讲起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三叔口才好，说话能吸引人，小李妈妈常常听得入神而忘了做饭，眼神里满是欣赏加崇拜。三婶儿看在眼里，恼在心上，寄人檐下又不好生惹是非，只得忍着，背地里和三叔闹情绪，唠唠叨叨地数落个没完。女人的崇拜感，能大大地激发男人的自信心，容易在感情上滋生微妙的变化，三叔越来越不能忍受三婶儿喋喋不休的抱怨。一次小李妈妈被丈夫打掉一颗牙齿后，两个人带上所有积蓄双双到南方做买卖去了。小李爸爸情急之下犯了心脏病抢救因无效死亡，小瑞和小李无法面对现实，流着泪忍痛分手。三婶儿领着三个孩子投奔到娘家哥哥那里，哥哥家住房条件不好，还有两个个男孩儿没成家，娘四个挤在客厅里很不方便，最初几天还碍于面子还勉强应付，过一段时间嫂子的脸色难看起来，三婶儿就不顾哥哥的挽留，领着孩子们离开这里外出打工。这期间母女四人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当过保姆，做过小时工，端过盘子洗过碗，甚至还捡过煤核，拾过垃圾勉强糊口。几年下来，小瑞和小雪先后嫁了出去，眼看着小芳也要出嫁，三婶儿一个人孤零零地不好过，她哥哥便帮她找了一个退休老人搭伙过日子。听到三婶儿改嫁，小李爸爸去世的消息，三叔两个人又双双从南方返回齐市来，这些事老家人从来没听说过。三叔去世三婶儿没到场大家也不该责备她。风风雨雨地大半辈子，跟着三叔含辛茹苦，抚养大三个孩子，遭了太多的罪，而且是三叔对不住她在先，改嫁也没什么过错。但愿她晚年能过得安稳一些。
　　 夜深了，二婶儿催胖墩儿叔叔早点儿回去休息，胖墩儿叔叔犹犹豫豫地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在二婶儿的再三追问下，胖墩儿叔叔终于讲出了三叔生前托付他的一件事。
　　 原来当年和三叔一同去绥芬河经商的姑娘并不是后来的三婶儿，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并生育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念祖。一次交易中，供货商王老板骗取了货款，发来假货导致三叔几乎破产，三叔四处寻找王老板追讨货款，冲突中打伤了王老板，不但没追回来钱款，还遭到王老板的恫吓，扬言要废了他。知道遇上不是正道的人，在钱财和性命之间，三叔选择了后者，为保障念祖母子安全，把她们送回了娘家，自己几经辗转回到了齐齐哈尔躲灾。等发达之后再找回去时已是杳无音信。因为是非婚生孩子，老家这边人一直都没听说过。三叔托了好哥们儿暗地查询，自己也一直寻找。念祖脖子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胖墩儿叔叔担心生命无常，自己不知道哪一天去和三叔做伴儿，耽误了找回念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牛氏家族。真是不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奇特经历。想来真是造化弄人，童年遭遇不幸的三叔，一生劫难不断，尽管他一直在努力改变命运，却一直是厄运连连。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地回归故里，安静地躺在了父母身旁。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归乡的灵魂也不再四处流浪。
　　 9
　　 小芳的婚礼隆重举行，我们远道而来的娘家人被列为座上宾。主婚席上坐着三婶儿和另一个陌生老人，三婶儿面色枯黄，目光呆滞，显得很憔悴。我们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因为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气氛很尴尬。
　　 小瑞小雪和胖墩儿叔叔送我们上火车的时候，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齐齐哈尔，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在这个城市，三叔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三叔走南闯北，在岁月流年里却一直把这儿当成了第二故乡。当初是牛老大跟随三叔来到这里，最后还是牛老大怀抱三叔的骨灰从这里离开。生活于此开始，生命在此结束。这里承载了三叔失败的痛苦和成功的喜悦。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来，三叔以残疾之躯顽强地同命运抗争着。如今偌大个城市，能记住他的，唯有一个老哥们儿和三个女儿。
　　 参加婚礼回来后不久，是三叔一周年祭日。家族里除了年纪大的，都前往祖茔祭奠，墓前供奉着三叔喜爱的烟酒果品，雪地上齐刷刷跪了一排“打锅牛”氏子侄。家谱上又添了一名男丁，他是牛氏家族的血脉，名叫牛念祖。这个人正在寻找中，现年30岁，脖子上有一块青色胎记。
　　
　　 2014年12月20日 三叔逝世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