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与爱情
不用说,又是我找张伯伯单位的领导,要人要车,总算把张伯伯发送出去了。
张伯伯在厂里看守所的时候,红云是一个人住在家里,这回张伯伯去世了,红云还是一个人住在家里,可是,现在一走进这个屋子,却有一种和过去不一样的感觉,现在觉得这个屋子格外的冷清,格外的凄凉。我真不知道红云一个人,是如何打发那漫漫长夜的。
母亲和父亲唠嗑,大概也有意让我听。母亲说:
“红云那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看,赶明个找个人说说,就做咱们家的人吧,也不算委屈她。”
“红云确实是个好孩子,只是命太苦了。”父亲说,“不过,现在提这个事儿有些不合时宜,等孩子的心平静一些再说也不晚。”
我躲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张伯伯在临终的时候,对我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别忘了……答应我的话……一辈子……”我知道,张伯伯是让我和红云一辈子厮守在一起,其实,这何尝不是我的愿望啊!我承认,多少年来我一直暗恋着红云,但是,我绝对尊重她的选择。红云曾经把幸福与献身联系在一起,她对杨和春说过“只要你幸福,我也会感受到同样的幸福”,而这也恰恰是我曾经想对红云说的话。有人说,爱情是自私的,我觉得这话不一定对,因为那可能不是爱情,而是一种相互的占有。当然,爱情是排他的,你不能和第三者分享你的爱,你也不能作为第三者去分享别人的爱。但是,当两个人不能为对方奉献自己的一切的时候,当两个人不能为对方做出必要的牺牲的时候,那他们之间就只是占有而没有爱情了。无私的奉献和牺牲,这就是爱情之所以崇高的原因。
我经常在下班以后到红云家坐坐。有时候红云回家晚了,或者我们家做了好吃的,母亲让我找红云过来吃饭,红云说什么也不过来。母亲让我把好菜或者饺子什么的给她送过去,她总是把这些东西倒在她家的盘碗里,而不用我家的盘碗。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对母亲说:
“红云这孩子挺懂事的,只是命太苦了。她妈死在痨病上,看来,她也是这个毛病。”
“我看也是,她那种咳嗽法就有问题,空空的声音,脸上也有些潮红。”母亲说,“都说这种病遗传。可是,这种病现在不是好治吗?”
“肺结核现在好治倒是好治。”父亲说,“只是养病要有好的心情。红云整天愁眉苦脸的,没病也得憋屈出病来。”
这些天红云经常到医院去看病,医院给她开了假条。我到关系比较好的医生那里问过,医生说,她早在半年前的一次重感冒之后,就检查出了有轻微的肺结核,但做点轻工作并无妨碍,只是在张伯伯去世以后,突然加重了。我埋怨自己太粗心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问医生:
“不是有结核病疗养院吗?到那里去怎么样?”
“到那里肯定比在家里强,那里更专业一些。”医生说,“只是得跟院长提出申请。现在申请正是时候,肺结核疗养院刚分配给咱们医院一个疗养名额。”
我在当天晚上就到红云的家中,和她讨论这件事。我把在医生那儿听来的,有关疗养院更专业一类的话说了,我劝红云到疗养院去疗养,红云答应了,而且显出高兴的样子。红云把申请书递到医院院长那儿,院长当时就答应了。红云回来后,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把自己应该带的东西准备好,第二天到医院办手续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医院却把这个疗养名额给了另一个人,那是一名群众专政指挥部领导的家属。这件事叫我非常生气,职工应该优先享受的待遇,凭什么让给了职工家属?我要找院长评理去,红云说啥也不让我去。她说院长可能也有为难的地方,她本来就不想去疗养院,她最不愿意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地方去,她还说听别人说过,疗养院里经常有重病人死去,在那里心情不会很好,对养病不利。总之,这件事她就忍下了,而且,也硬逼着我忍下了。
这些天来,我的父母亲也为一件事感到为难。他们都很喜欢红云,也非常同情红云的不幸遭遇,本来他们是希望我能和红云好好相处,两个人结成终身伴侣的。可是,自从发现红云感染了肺结核病以后,他们的想法有了变化。是啊,做父母的肯定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选择一个病人做终身伴侣。他们向我暗示了这层意思,我听了以后明确地告诉他们,这件事不用他们管,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只是叹气,以后并没有再说什么。
我能怎么办呢?我对红云的感情是真挚的,在她失去双亲又身染疾病的情况下,我更不能转身离开她。是啊,如果在这个时候我离开她,对她该是多么大的伤害啊,她会想到,这是因为她得了让人嫌弃的病,我才离开她的,这显然会加深她的病情。而且,我对红云的父母也是做过承诺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兑现这个承诺。
红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记日记了,最近因为在家休养,就又捡了起来,偶尔记几篇。红云的所有的日记和书信的内容,我都是以后才看到的。
×月×日天气多云
人生的路,咋这么难走呢?如果是爬陡峭的山,虽然崎岖艰险,但是,每走一步路还能高一个台阶,可是,现在我仿佛是在磕磕绊绊地走在下坡的路上,而下面又是深不见底的黑魆魆的深渊。我的最后一站是在哪里呢?
×月×日天气多云
这些天,唐棣哥差不多每天都来到我屋里坐一会儿,讲一讲外面的情况。我的同学吴世强、衡志他们也来看过我,他们也是和我一起分到这个厂子的,现在又都在五七干校农场种水稻呢。
×月×日天气多云转阴
我真应该去疗养。我的病会有什么结果,这并不是我所关心的。可是,唐棣哥每天来看我,确实给我增添了思想负担。我知道他是关心我,怕我觉得孤单,他的更进一层的意思我也知道。可是,我的病已经到了开放期,传染性是很强的,我们应该保持距离啊。再说,过去我好的时候,青春健美,充满活力,当时我没有选择他,现在我的身体到了这个程度,还怎好委身于他呢?而且,我和杨和春的感情并没有破裂,我们是硬被拆散的,在我的心里还保有杨和春的位置的时候,如果我再和唐棣哥发展进一步的关系,那对唐棣哥也不公平。虽然我很清楚,如果能够和唐棣哥结合,那将是我的最好的归宿。同时,谁都知道,唐棣哥在我们厂里是一个很出色的青年,有很多好姑娘愿意和他亲近。他应该有更好的选择,而不是娶回家一个病病怏怏的老婆;我绝不能成为他的累赘。明天,我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月×日天气阴
为了准备今天的谈话,昨天夜里我失眠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潮水般地向我涌来,我和唐棣哥从小就在一起,我们之间的故事应该是很多的,过去我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淡忘了的一些事情,现在都成群结队地挤进了我的脑海里。这些年以来,唐棣哥始终对我好,无论是我将成为杨和春妻子的过去,还是我身患严重疾病的今天,他对我始终都是一样的。做朋友,他是最值得信赖的;做丈夫,他是最值得依赖的。其实,我的心充满了矛盾,理智上,我要让他离开我,这是为他好;但是在感情上,我确实也对他有所依恋。
今天,我把要向唐棣哥讲的话,全都讲了。主要是让他找一位好姑娘,这一晃就三十多岁了,再不处理个人问题,都影响叔婶抱孙子了。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我也暗示他,我们之间只能是兄妹关系。可是,我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他只是叫我啥也不要考虑,只管专心养病。他说我的病老也不见好,就是思虑过多,不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病早就好了。
我在内心深处也非常清楚,唐棣哥的话是说得很对的,我就是思虑过多。过去上班,白天有工作的事儿占着心,不能想这想那的,现在整天闲着,有用没用的事儿就总往脑子里钻了,而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心里总往窄道上想,越想越悲观,这对我的养病肯定不利。
红云和我的这次谈话,使我很受感动。红云病成这样,还替我着想,她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受到命运不公正对待的。为了红云的下半生的幸福,也为了红云父母的嘱托,更为了我自己的感情,我一定要和红云相伴着,在人生的路途上走下去,直到永远。当然,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红云的病治好。
其实,这个时候治疗肺结核这种病,已经不是什么难题了,链霉素、雷米封都是很管用的药,只是,这些药用在红云身上,效果似乎并不是那么明显。俗话说,三分病,七分养,看来,红云的病关键还在养上。于是,我说服红云再次找医院申请去肺结核疗养院疗养。这次没遇到什么麻烦就批下来了。以后每一两周我都要去一次疗养院去看红云,我发现红云经过长时期的疗养,比在家的时候胖了一些,气色也比在家的时候好多了,出院的一天也许不会很远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政治运动紧一阵松一阵的,前一个阶段搞清理阶级队伍,整了好多的人,以后又搞落实政策,为被整的人平反。再后来发展到对五七年的右派也进行了改正,摘帽子摘到了张伯伯的坟头上。当星期天我去疗养院把这件大喜事告诉红云时,她半天没有说话。
“你应该高兴呀!”我说,“张伯伯的问题再也不会影响你了,张伯伯的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了。”
“晚了,啥用也没有了。”红云说,“反右扩大化,这是对整个运动说的,对具体的人来说,不就是整错了吗?爸爸要是没有那顶帽子,也不会被整死。人都死了,现在摘帽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正确对待吧。”我说。我也学会说正确对待了,当时搞运动经常有出错的时候,领导总是要求受委屈的人“正确对待”。
我本来以为这个消息会使红云感到高兴,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她有高兴的意思。第二天,红云从疗养院回来,到张伯伯、张伯母的坟前去了。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月×日天气阴转雨
今天,我到爸爸、妈妈的坟前去看望他们。我给他们带去了厂里给爸爸落实政策的消息,戴了二十多年的帽子终于摘掉了,不知道是否可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应该说,能够落实政策总是一件好事,可是,我总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如果没有那个“扩大化”,或者政策落实得早一些,爸爸就可能少受一些罪,就可能避免那样的“非正常死亡”,我呢,就可能考上哪个大学了,总之,我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命运,一切的一切,都不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我的泪水不断地涌出,作为他们的女儿,我的思念,我的委屈,只能在这里向他们倾述。
是啊,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他们说。我本来对未来失去了信心,是唐棣哥使我觉得应该继续地生活下去。我知道,爸爸妈妈对唐棣哥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告诉他们,现在可以放心了。这些年来我对唐棣哥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唐棣哥无论是做朋友,做哥哥,做情人,或者是做丈夫,都应该是最优秀的。有唐棣哥在我的身旁,这是我不幸中的万幸。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呢,为了唐棣哥,我也要早些把病养好,绝不应该让他失望。
我没想到,坟茔地离这里竟然这样远,我走得很累,又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现在身上还一阵阵地发冷呢,就此收笔吧。
这是红云一生中写的最后一篇日记。这个夜里,红云就病倒了。我是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看到红云的家里有灯光,才知道她回来了。我进到她屋里的时候,看到她正挣扎着要从炕上爬起来。大概她已经尝试了很长时间,总也没有爬起来。我去扶她,发现她身上烫得厉害。我赶忙喊来了爸爸妈妈,我们一起把红云送到了医院。
今天职工医院晚上值班的是王医生,我们背地里都叫他王赤脚,他原来是车间里的生产工人,因为在政治运动中表现积极,算是一种奖励吧,在运动后期,领导派他去市里参加了几个月的赤脚医生培训班,结业以后,就和那些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一起看病了。
王赤脚给红云检查了一下,他说这是普通的感冒,不要紧,打打退烧针,吃点感冒药,很快就会好了。他给开了三天的药,说不用住院,回家就可以了。我想,既然是一个普通的感冒,回家就回家吧。第二天,我们车间里有紧急任务,我是在后半夜的时候才回的家。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家里睡觉,母亲把我叫醒了,她说红云的病更重了。我赶紧起来,把红云送到医院,要求医生给红云拍片、化验。经过重新检查发现,红云得的不是普通的感冒,而是很严重的肺炎。大夫说,这对于她的肺结核是很不利的。
我的心有一种被撕裂了的痛感。虽然我是在看望红云的时候,顺便把张伯伯落实政策的消息告诉她的,但是我却没有想到,她会在第二天就去坟前看望张伯伯,而且淋了雨。显然,在某种程度上说,祸是我惹的,是我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
红云竟没有闯过这一关,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香消玉殒,提前去和她的爸爸妈妈汇和去了。红云对此是有预感的,她让我把她家的一个纸包拿到病房,那是她的日记和书信,她让我替她保管。她说,这些东西我可以看,但不想让她的亲戚们看到。至于家里的其他东西,她说,如果她不得不走的话,亲戚们愿意拿啥就拿啥,只是一定要先消毒再拿走。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替别人着想。我不让她说这些,她就不说了。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她还是用微弱的声音,深情地对我说了一句:“唐棣哥,对不起……”从此就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