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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江南】请问,可以正大光明吗(小说)


作者:烟雨棕情 秀才,2173.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12发表时间:2015-01-10 20:03:52

十年前,我和现在的老公结婚了,一种橘黄色的幸福感,像一条过冬的羊毛围巾包围了我,如果不是九月的那记晴天霹雷,今天的我,依然会像一只过冬的熊那样,终日惬意着,慵懒着,怎么也不会在老公离开这座城的今天,我迫切巴望他的车子尽早消失在那条拥有六条车道的高速公路上。
   “师傅,牌坊公墓在哪?”我问公司那个脸上长有朱砂痣的老门卫。
   “门前这条大路向东,五千米,再右拐两个弯就到了。”门卫说,“你去看谁啊?”
   “我……呵,是……是亲戚。”
   到城南公墓北门的“天堂寿衣”店,买了最贵的盆花,四提土黄色的火纸。我看到店铺门前擎入天空的电线杆上,绕着一扎黑色的电线,一只褪色的花圈,像受刑的耶稣,耷拉着疲倦的脑袋,吊在那里。不知为何,我想沿着杆子爬上去,我会看见什么呢?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隐私吗?死亡和末日的眼睛吗?突然,我感到有些紧张,连忙把目光收回。
   卖花大婶自卖自夸地说:“我的花,鲜艳好看,火纸纸质好,硬朗、耐烧……”
   “大婶,快点。”我说。我无心还价,似乎还价会让自己更难受,难受什么呢?店铺门前刮过一阵风,一阵迷惘的冬风,我看到自己心上那道伤口淤着血,一种难看的黑褐色。
   汽车在熙攘的车流里开得很快,张镐哲磁性伤感的嗓音从CD里缓缓流出,流满一车,像一只温柔的小手,残忍剥着我心上尚未干结的血痂。路边的车流、人流、商铺列队似的向后奔跑,汽车从光滑的柏油路换上颠颠簸簸的石子路,再转上窄窄地水泥道,一家“天堂寿衣”店铺前的大树上挂着一只木牌,牌上“刻字立碑”几个潦草的墨字让我明白了宗教,也许,肉体真的只是一间暂居的房子,房主终有搬迁之日。前面,高墙陈旧的灰色,类似一天最初的光芒,墙外聚拢上指的枯枝,严肃地指向基督教的天堂,我扑腾的心像浙皖山区里的野桃核,在挡风玻璃后缩成一枚坚硬的壳。
   我停下车,拎着火纸,端着盆花,越过大门一侧几间守墓人的简易房后,呆住了,人的生命能排列得这样紧缩,挤压得这样局促么?一块石碑一个生命,而这些又是什么样的生命啊。他呢,他在哪呢?我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我怕踩着,踩着脚下这片密密层层的万千灵魂。
   看墓老人从靠墙的文件柜里搬出一摞黑色的软皮笔记本时,我看到蝼蚁一样的黑名单后,阿拉伯数字,五位、四位,等级森严地排列着。
   “墓价多少?”老人问。
   “我……”
   “查名字行吗?”我说。
   “什么名字?”
   “FYX。”他的名字,从前,我不说是因为觉得他土,总丢我的面子,后来,听说他幸福,也就心安理得地把他渐渐淡忘,淡忘到只剩一张泛黄的小照片,被我背面朝上地塞进褪色的陈年影集里。今天,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他的名字,像说出一个亲人那么自然,没有杂质,没有解释。其实,我内心渴望,渴望有一间黑暗,超现实的地下室,里面只有一只喇叭,能把我内心的呼号送到这座城市的上空,像很多年前,他跪在午夜的大街上,把被车撞倒后的我揽进温暖的怀中,并带着哭腔呼我的乳名那样。
   “没有。”老人说,“墓主家属叫什么名字?这里有联系电话的。”
   “我……”
   努力打捞记忆的渊泽,关于她,只能捞起一个电话的记忆。那年,一个陌生女人咒我花瓶,并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数落我霸了他房产的罪过。我口拙舌笨地站在那年的那套楼房里,不知所措,脑袋,沙漠一样,空茫茫。我能跟她解释什么呢?解释离婚时我们把共有资产像切苹果一样,从果蒂处一切为二吗?她会相信我当年的留房,只因它离我单位很近,上班便捷?在他拖走家俱、电器,留下一堆我怎么也还不完的债务后,我哪能想到几年后的房价,像这座城市的所有大楼一样越长越高。人们说我是个幸运的人,是个丢到河里都能口衔宝物而归的人。而在她那里,成了数落我的罪证。我生性木讷,老公说过,在乡下,我断定是被欺的主儿。“只要她对他好,骂就骂一顿吧。”当时我想。
   “怎么一问三不知呢?你是他什么人?”老人盯着我的脸,深陷的眼窝似乎要在我的脸上凿出洞来。
   “‘牌坊公墓’怎么这么大啊!”我隔窗望着这片无边的花海,迷惘极了。
   “什么,‘牌坊公墓’?这里是城南公墓东区,你搞错了。”老人说。
   “啊……对不起,对不起。”
   冬天的阳光,舒服得有些残忍,通向墓园的路,在悲哀的金光下越走越窄,路侧浅窄的河道上,静静地躺着一排褐色的树段。冬天的风,一场又一场地过,它们在等待体内的最后一丝水份被抽干,等待伐木工人把死了的尸体运往附近的木材加工厂,它们的价值,在折断后得到延伸。一直记得,那年雨后的天,澄明如一块浸在水中的玉,坑洼黏糊的乡道像一面被枪子打烂的旗,直直地伸向远方,他用新买的摩手车载我去看路那头,他老家的木材加工厂。一路上,他与泥、与水、与疲乏的体力展开了持久战,像春秋之前楚地的冶玉工人卞和,用生命呵护着他的和氏璧,而他的悲剧之源正在于他曾拥有了和氏璧。不能提了,再提,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那天,在车和人疲乏得像两只狼狈的动物,安静地休憩在老家的两排小屋前,我用右指还曾点着他的脑门嬉笑。屋后的加工厂,常年飘着锯木屑的味道,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种味道是被死亡的气息浇灌着的。那时,他哥还在,常年戴着一只露眼的黑色护罩,抱着木头的尸体从电锯下穿过,那样的装扮,常常让我想起枪决死刑犯的法警。那年夏天,他哥跟着病魔走了。十年后,他年轻的躯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精美的弧线,蝙蝠一样被钉在电线杆下,一动不动,他在静待,那辆白色的灵车带他离开苦厄悲辛的人世,与长兄永相欢聚。
   车停在公墓门前的一块空地上,几只花喜鹊沉甸甸地压在一棵树上向这边小心地张望。大门一侧,金黄逼人的如来佛主顶天立地地踞坐着,宁静祥和的面容,引领了多少苦厄悲辛的灵魂,找到皈依。
   我端起花盆的手,不知为何,抖了一下,一些黑色的土,珍珠一样,散落在后备箱的车垫上。突然,我感觉自己像个初犯的小偷,面对自己留下的作案痕迹,手足无措。“刷把呢,平常刷车的把子去哪了?”我着急地在车后胡乱地翻着。这些土,在老公那里就是一个信息储存库,他不仅能由此掘出我的这段伤痕,还能让我此行的心理痕迹裸呈于这座城市的天空下。太阳快要落山了,黑暗正一寸一寸地逼进,压抑十年的愿望压倒了所有的迟疑、纠结,我端着花盆,迫不及待地绕过进门的屏风墙。
   他的碑前,我的泪,像初春濛然的飞絮不断地笞打在多风的石阶前。我的声音呢?压抑十年的声音应该很大,可怎么就听不到呢?声带出问题了?还是耳朵失了聪?他的碑,真漂亮,那是一幢活着的人梦想一生的墅房。从前,我们租住的婚房,夏季,太阳钻进面西的窗,箭一样,像要剜出人的双目来。冬季,寒风像体寒女人冰冷的怀抱,将我们紧紧拥抱。婚后一年,有了自己的房,则欠了永远也还不完的债。火盆里,百元红钞燃出的光多么令人眩目啊,像他鲜活的生命,走得那么不真实!还有美元,生前他从未见过的美元,在炙热流动的空气里,闪烁着扭曲的疼痛。以前,我们总是缺钱,几张脆薄的工资揣在怀里,计划还债的,他哥来借钱,我哥也来借,还有出不完的人情礼,我们在纠结中争吵,在争吵中纠结,累了,就冷战,我们像两只不服输的年轻的刺猬,在匆匆相属相连的岁月里留下后来注定要悔恨一生的惩罚。一直记得,那年,我们还住在城南的出租房里,父亲替哥来借钱,他二话没说,八百元的工资给了父亲五百。那时我就想,都给哥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吃什么呢?长长的十年过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已化为眼前的一只镶嵌着红丝绸的骨灰盒,哥的钱,连一个子儿都不曾见过。
   碑上的照片,多真那。他的眼睛又深又大,里面深藏着多少柔情,多少让人心疼的善良。我痛恨,这世界竟忍心这样的邂逅,十年中唯一的一次,在人如蝼蚁的广场,在我的老公,他的老婆,众目睽睽之下。谁能告诉我,那一瞥就是结束,结束了我们今生的聚会。如果在他和她的眼前,我们牵手,我们拥抱,甚至再做一次爱,是不是宁愿身体化为冷硬僵直的尸体,静待刻碑、掩埋都不可以呢?
   长长的火舌,吞吐出一群又一群张皇无措的黑蝶,在碑身的廊檐下反复画着一条又一条极美的弧线。我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把火盆端下,我听到指肚处有烧烤皮肉的声音,在冬景无限的风中凄然地坚忍,奇怪,我竟喜欢这意外的残忍,甚至渴望它来得更猛烈一些。我鼓起嘴巴,着急地想吹散这群恼人的蝶阵,顺着碑身,向上,再向上,我怎么看到一座封建年代的牌坊呢?它雕凿细洁,通体干净,擎入天空的顶上还有浮饰图纹。突然,我想躺下,躺在他的脚下,卑微地仰望,从这个视角,我可以仰望死亡和末日。老公的疼爱,儿子的优秀,生活的富足,在这里,我觉得它是一种罪过。如果他耸入天空的笑能发出声音,我希望那是一种让我紧张、恐惧、寝食难安的笑。奇怪,我感受到的怎么全是温暖,像他从前的怀抱,让我冰块一样的身体在四季的轮回中享受着恒温。
   左边,一个六十左右的妇人在鲜花挂满的石碑前哀啼,苍凉的风里,她颤抖的十指在摩挲着碑身,仿佛摩挲着一俱没有生命的尸体。她和九十老母烦难冗长的交流像水塘深处泛起的泡沫,源源不断,让我吃惊。天快黑下来了,嘴上长着冻疮的守门妇人拿着竹制的扫帚已经开始清园了。我的声音呢,声音去哪了?要走了,怎么木纳得还像当年,上帝赐给做爱的机会,而我,连手都不曾抓住。“亲爱的,给你磕头了,原谅我的木纳吧!我真想,真想让自己的额头在你碑前露出一点红来,可我不敢!见你,我不能留下一丝正大光明的痕迹。”
   我走出墓园,摸黑向西走去,一任他温情的电话像地蝉一样,穿越千里沉实的大地,在我的包里开口唱歌。乍黑还亮之际,我看到一只鸟,两只细小的爪子,紧紧抓住摇摇晃晃的树枝,叫声很小,像蠕虫的嗡嘤。“正大光明地叫出来呀?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我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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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前妻探望已经死去的前夫,心里却害怕被人发现。“请问,可以光明正大吗?”多么凄凉而悲痛的问话,却道不尽这位妻子内心的悔及痛。一段草草结束的婚姻,在各处自过上幸福的日子后,却被前夫的离世重新拉开剧情。“正大光明地叫出来呀?为什么不呢?为什么?”结尾的自问自答更流露出这位妻子内心的种种无奈。是的,心里有太多的顾忌,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亲密地叫着彼此的名字,也无法正大光明地示好,这是多么惨痛的事情!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位妻子不能正大光明地去探望自己的前夫,只有她才会明白,现实中有太多的变数,不能冒这个险。小说语言精练,结构严谨,通过人物细腻入微的心理活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首尾更是以一句没有答案的问话来扣紧题目,既说明了主人公矛盾的内心世界,又牢牢吸引了读者的兴趣。倾情推荐阅读,问好作者。【责任编辑:梦海晴空】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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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海晴空        2015-01-10 20:30:40
  再来欣赏细腻而感人的精彩小说,问好作者,祝你写作愉快。
2 楼        文友:烟雨棕情        2015-01-10 23:15:02
  问好晴空,您辛苦了!冬安!
3 楼        文友:樱水寒        2015-01-11 01:28:05
   【江南约稿】2015第一期同期同题征文《网》欢迎您的参与http://www.vsread.com/article-510658.html /> 首届网络原创短文学大赛征稿欢迎您的参与http://www.vsread.com/bbs/topic-56-568664.html
樱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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