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晴川，她……她在你爸的病房。”兰花极力忍着泪。
　　 “季……什么？妈妈，是你说的那个女人吗？她怎么会在我爸病房？我的妈呀，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于画这一下彻底懵了，甚至感觉到头一下大了，她挣脱了兰花的手，向着病房急匆匆地走去。
　　 “于画，于画，你别冲动，你……”兰花赶忙起身想追，她知道女儿性子急，如果于画看到季晴川，说不定会说出让她难堪的话。
　　 于画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兰花随后跟了进来，于画按下十层的数字，心里怦怦跳得厉害。
　　 “于画，好女儿，一会儿见到季阿姨千万不要冲动，你怎么都要为你爸考虑，他是病人，受不了的刺激。这件事你暂时可能想不明白，等回家妈妈再细说给你。”兰花好声好气地说着。
　　 于画看着妈妈，又气又怒，但还是点点头，“妈，你放心，我知道我爸是病人，我会照顾他的情绪。”
　　 于画走进病房时，季晴川正在为于红岩按摩腿，于画看到爸爸的表情很安详，额头的邹纹舒展，嘴角轻轻上扬，她突然觉得心里好难过，爸爸这样惬意的表情，她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平日里爸爸虽不严厉，但多是儒雅的笑容，像这般轻松的，真的很少，于画的心疼了一下。她细细地打量着那个陌生的女人，虽然不太年轻，但仍风韵犹存，眼角几条细纹，皮肤细腻，一头直发，被挽起一绺披在肩上。上身一件白丝绸的长袖衬衣，配以一条深蓝色的布衣长裙，勾勒出修长而匀称的身姿。脸上是温柔的笑容，却依稀可见睫毛上擎着一层水汽，显然这个女人在隐忍着眼泪，无疑，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于画，这是季阿姨，打个招呼吧。”于红岩看着呆愣的女儿语气低沉却温和地说。
　　 于画不语，仍旧看着季晴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是于画吧，真漂亮，阿姨还是你八岁时候见得你，时间过得真快，于画已经是大人了。”季晴川首先开口，柔和地看着于画。
　　 “你好，季阿姨。我不记得我们曾见过，不过很感谢您来看我爸爸。您休息一下吧，我今天不用上班可以陪爸爸。”于画礼貌却冷冷地说。
　　 “晴川，要不先让于画陪她爸爸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兰花有些拘谨地说。
　　 “好的，兰花。”季晴川顺从地答应。
　　 季晴川和兰花来到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点好菜后，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服务员上菜，两个人才恍然梦醒。
　　 “兰花，谢谢你给我打电话，让我来看红岩，我很感动。”季晴川动情地说。
　　 “晴川，你还那么漂亮，时间都格外眷顾于你，舍不得让你老去，你还是那么年轻。”兰花幽幽地说。
　　 “兰花，我怎么会年轻呢？其实我的心早已苍老了。”兰花笑着说，那些拼命忍着的泪珠却一颗颗滚落。
　　 “晴川，这些年你恨我吗？”兰花鼓起勇气迎接着对方的目光，缓缓地问。
　　 季晴川接过兰花递过的纸巾，拭去眼角的泪，然后定定地看着她，“兰花，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的你我了，匆匆几十年都过去了，即便曾经有恨有怨，时间也带走了。所以，兰花，我不恨你。”
　　 “晴川，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兰花有些怯怯地问。
　　 季晴川看着兰花，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摇摇头，又点点头。两个人拿着筷子，彼此谦让着，其实谁也吃不下，过去的一幕幕在她们的脑海里翻腾，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固，又有些尴尬。
　　
　　 五
　　 二十多年前，兰花初来省城，一个乡下女子，对哪里都觉得陌生。虽然于红岩是他的丈夫，可两个人已经三年多没在一起生活了，尤其是他工作己经落在美院，于红岩已经不是下乡时的落魄书生了。他对她看上去很好，可兰花却隐隐地感觉到，这份好其实很客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于红岩把很多时间都用在了专业上。好在儿子于果还那么小，兰花的更多时间都放在照顾孩子上。于红岩接她进城，对她来说这算是天大的恩情，她的孩子可以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兰花与季晴川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一个雨夜。两岁的于果突然发高烧，已经达到四十度，小孩子烧得满脸通红，浑身滚烫，连呼吸都很沉重。后来孩子烧得抽搐，兰花吓得哭了，于红岩果断地抱着孩子赶往医院，兰花则拉着女儿于画跟在后面。大雨一直不停地下着，当一家人赶到儿童医院，夜已经很深了。
　　 孩子经过诊断是急性肺炎，必须马上住院，可病床已经住满，实在很难安排床位。兰花除了哭没有一点办法，危急中，于红岩想起季晴川的母亲是这家医院儿科的大夫。为了儿子，他不得不拨通了季晴川的电话。季晴川和妈妈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医院，在她妈妈的帮助下，于果顺利住院，打上点滴。兰花感激地对季晴川说着谢谢，季晴川则说，她和于红岩是从小长到大邻居、玩伴，两家大人也都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不用客气。兰花对漂亮、可人的晴川很有好感。之后，兰花和于红岩留下来陪着于果，于画则被季晴川领回自己家照顾。
　　 半个月后，于果痊愈出院，季晴川与兰花也已经成了好姐妹。季晴川经常去看于果和于画，两个孩子也对她都很喜欢。季晴川爱着于红岩，这种爱已经深入骨髓，尽管她非常清楚，自己与于红岩早已是有缘无分，可她人就是放不下他。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现在她和兰花情同姐妹，她可以很轻松地出入于红岩的家，尽管这种龌龊的心理，季晴川自己也不齿，可爱已成痴，她管不住自己的心，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于红岩对季晴川又何尝不是爱在心口难开，两个人发乎情止乎礼，可那种眷恋的眼神还是在传播着彼此的爱恋。
　　 兰花到底发现了季晴川与于红岩之间的关系有些不一般。起初，她很伤心，也很惶恐，美丽温柔的季晴川在她眼里突然变得可怕而丑陋。她觉得季晴川是个强盗，想要抢走她的于红岩，还有她手心里的幸福。兰花偷着落泪，却也不动声色，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懂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的办法，只会催化她更快地失去于红岩。况且自己一定要顾及丈夫的面子，毕竟他也是为人师表，不能让他名声扫地。兰花几经思索，决定从季晴川下手。
　　 中秋节前，兰花决定回娘家，她只带去了于果，把于画留在家里，并拜托季晴川照顾于画，因为她要在娘家多住几天。季晴川爽快地答应了。
　　 兰花离家的第二天晚上，季晴川送于画回家，很不巧，那天又下起了雨。于红岩做得一手好菜，三个人吃过晚饭后，季晴川陪着于画看了一会电视，就陪她去卧室睡觉，等到于画睡着了，季晴川打算回家，雨还是没有停。
　　 两人站在窗前，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过去的种种美好，不用复习也从来没有忘记。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人儿缱缱绻绻。
　　 “红岩。”季晴川轻语。
　　 “晴川。”于红岩低唤。
　　 一种深情在两个人的眼泪里氤氲，在心潮里缠绵。他低下头，她扬起脸。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唇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心神不宁的兰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恐惧着，也隐隐期盼着。她其实并没有回娘家，而是在火车站折回，住到了小宾馆，她在暗地里监视着自己的家，监视着那两个情投意合的男女。
　　 第一夜，季晴川送回于画就离开了，兰花有些失望，但更多宽慰。
　　 这个夜晚，她打着伞看到季晴川走进了家里，可很久都没出来。她的心在疼，当家里的最后一盏灯被关上，兰花的心在流泪。一个小时后，兰花拿着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走到自己的卧室，拉亮了桔黄色的灯，脸上是决绝的笑容。于红岩与季晴川在甜甜的梦里惊醒，兰花苍白的脸色冷笑的眼神，让衣不蔽体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无处隐遁。
　　 “季晴川，你真下贱，我兰花看错了你，居然引狼入室。”兰花从牙缝里逼出这句话。
　　 无地自容的季晴川，那夜落荒而逃，从此，她再不能与于红岩藕断丝连。一个月之后，季晴川悲哀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可她舍不得打去孩子，也许是老天对她开恩，赐予她一个孩子，来陪她度过漫长的人生。除了于红岩她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那么拥有她的孩子，也算是一生的安慰了。这个痴女子，决绝地用苍老的时光换取永存的记忆。兰花的生活回归于表面的平静。兰花对于红岩一如既往，她不怨自己的丈夫，只恨季晴川这个红颜祸水。
　　 三个月后，兰花领着于果上街，却在人群里看到了季晴川。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季晴川隆起的小腹，无疑，季晴川怀孕了。这样的发现，对兰花来说像是晴天霹雳，她不敢想象如果季晴川生下这个孩子，自己的人生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六
　　 “于画，于果，妈妈有话跟你们两个说，你们都坐下来。”兰花慈祥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极其平静地说。
　　 才大学毕业的雨果阳光帅气，如果不是爸爸生病，他早把女朋友带回家了。“妈妈，您说，我们听着就是。”于果坐在妈妈身边。
　　 “季阿姨你们都见过了，她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你们的爸爸一生最爱的女人。”兰花依旧平静地说。
　　 “妈妈，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爸爸怎么会爱别的女人，你是我们的妈妈啊。”于果惊奇地看着妈妈，一脸迷茫。
　　 “于果，听妈妈说完。”于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兰花细细地讲述着自己与季晴川、于红岩的故事。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视线锁在妈妈身上。
　　 “妈妈，即便如此，你也没做错什么，你和爸爸早有婚约，你们都已经过了大半辈子，难道就因为爸爸生重病了，你就要成全他们吗？”于果费解地看着妈妈。
　　 “是啊，妈妈，季阿姨明明知道爸爸早已进了围城，她还是要痴心不已，甚至以身相许，受伤害的是您啊，妈妈。”于画哭着说。
　　 “孩子们，你们的妈妈是受害者，季阿姨同样是受害者。妈妈对不起她。”兰花的眼泪落了下来。
　　 “妈妈知道季阿姨怀孕，就去找了她，证实了孩子是你爸爸的。”兰花接着说。
　　 “啊！”姐弟俩同时惊呼。
　　 “我让季晴川把孩子打掉，季晴川哭着恳求我，她说孩子是她的念想，如果我不愿意她留在这个城市，她可以马上离开，永远不再踏进半步，只要让她留下孩子。我狠心地说，不行。如果季晴川坚持要孩子，那我就要找到于红岩的领导让他们出面干涉这件事。到时候，不但她的孩子保不住，于红岩也会名声扫地，而她季晴川也将会被所有人唾弃，毕竟她在省城也算是比较有名气的钢琴家。她被我镇唬住了，也知道我铁了心不许这个孩子出生。后来，我陪着季晴川打掉了那个孩子，不幸的是，因为打胎，季晴川以后将再不能怀孕，她永远的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力。”兰花说到这里几乎痛不欲生，两个孩子也彻底被这样的故事惊呆了。
　　 “妈妈，后来呢？”于画含着泪问。
　　 “后来，季晴川万念俱灰，她对我说了一句‘兰花，女人何苦难为女人’，便离开了这座城市。而这其中的故事，你们的爸爸并不知。我和季晴川也20多年没见过。我和你爸爸都不再提起她，但是我知道，我们谁也无法忘记季晴川。”兰花哀叹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妈妈。20多年没见，你又怎么联系到季阿姨呢？”于果疑惑地说。
　　 “因为内心有愧，所以一直打探季晴川的消息。后来到底通过她的父母打探到她的行踪。她去了南方，在一座临海城市开了一个钢琴班。季晴川一直未婚，她对你爸爸的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我试图联系过她，也给她打过电话，想恳求她原谅。季晴川对我说，‘兰花，我现在很好，简约的日子，安静的心，我不会去跟你抢于红岩，所以你大可放心’。”兰花擦掉眼角的泪滴，接过于画递过的水。
　　 “于画，于果，如果不是你们的爸爸生了重病，季阿姨不会回到这个城市的。她是个善良的女子，为了你们的爸爸，为了我，也为了你们，她搭上了整个青春，和半生的时光。如果你们爱我，也爱爸爸，那么就答应妈妈让季阿姨陪着你们的爸爸走完他最后的时光吧，满足妈妈这颗赎罪的心。”兰花流着泪看着两个孩子。
　　 于画和于果拥着妈妈，亦是满脸泪水。
　　
　　 七
　　 季晴川将于红岩带到了她的海滨小城。清晨他们坐在海边看海上日出，傍晚他们一起看彩霞满天。于红岩精神好的时候，还会即兴作画，两个人珍惜着每一分每一秒，那么多时光曾被辜负，他们多想时间可以停驻，让爱情在海滩上从心起飞。
　　 三年后，于红岩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永远地离开了。他走的时候，神情很安详，左手被兰花握着，右手被季晴川牵着，含笑而去。
　　 又一年后，兰花突发心肌梗，与这个世界告别，季晴川和于果、于画把她和于红岩葬在一起。之后，于画和于果改叫季晴川“妈妈”，季晴川回到省城，与他们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