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谁说我要嫁给高家的？是你们叫的，啊。”赵燕不提富农二字，意思可是明确的。
　　 有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如果盖起盒子来摇，什么不提装作不懂，事情也可能就悄悄地消化掉了，可一旦你挑明了坚决反对，很可能就会促成朦胧的想法快速明朗化而变成事实，有点类似于饥饿者急于吃到食物还羞于说出口的时候，你表明态度坚决不让吃，他可能索性赖着拉开脸皮非吃到不可，叫你左右不是无可奈何。赵燕在家排行最小，是她爷娘心头的肉，没有认准了办不成的事。
　　 赵燕和高研的家隔一个生产队，两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同学直到初中毕业，除了参加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外，私下并没有讲过几句话。赵燕学业优良，人样儿长得好，号称班花校花，很得师生们喜欢，高研当然对她很有好感，只是没有言之于口对她当面表白过。赵燕对高研是仰慕的，虽说也跟着别的同学闹着叫过他小富农，但内心是服气的，任凭自己如何用功，考试成绩最好的排名只能第二，就是这个小富农像大山一样横亘在面前叫她无法逾越。随着年龄的长大，她发现高研越来越像个人，五官匀称身材高大，特别是出言吐语文质彬彬，很显出书卷气，在一群嘴里不干不净的农村男孩子中，更显得鹤立鸡群。心想高研如果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根正苗红，那自己肯定是可以拼着命去争取的。尽管纠结于他的家庭成份，脑海中还是冷不丁会幻化出和高研在一起的情状，她亟要那种令人心神摇动的感觉。高研高中毕业一到家，赵燕就通知他去参加大队宣传队排练节目。赵燕考高中时差几分只能被农业高中录取，她经不起“农中农中二流子集中”这种当时社会上流行说法的打击，也没有去报到，就安心务农了，认为自己是种田的命。因为姐夫是大队书记，她已经做宣传队负责人两年了。她有组织活动能力，有文艺演出的天赋，也有点霸道，看中哪个人，说拉走就拉走，生产队工分肯定要照计的。
　　 高研到宣传队帮助编编说唱词一起排练节目，态度极其温和，比赵燕更得姑娘小伙子们的欢迎，特别赢得姑娘们的青睐，没有谁考虑他的家庭是什么成分。赵燕眼见心急，先还想玩点欲擒故纵的小手段，每天排练结束队伍解散后，留他谈谈节目排练的情况和接下来几天的打算，先是讨论说唱词和动作造型改动之类的事，说着说着就是云遮雾罩不着边际的谈一些人生理想。谈了一段时间以后，赵燕发现高研没有什么明显反应，而想到有的姑娘向高研有意无意地抛媚眼，似乎对自己构成威胁的时候，就有了点心慌气短的感觉。
　　 赵燕一想起陈斌的萝卜花眼心里就很不舒服，想起人家来时万般殷勤而自己态度冷淡又觉得有点可怜他。陈斌绝对不是坏人，没有以风作邪没有欺男霸女，除了读书时学习成绩稍差一点外，也没有什么不好，比多数干部子女的为人厚道多了。他的萝卜花眼明显是他爸遗传给他的，只是发扬光大了更加突出更加难看而已。作为同学和朋友相处，抑或以后能够一起共事什么的都未尝不可，说是要嫁给他委实难以接受，而心中的白马王子，已被自己导引到近在咫尺，可总像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去捅破，这可叫人如何是好？就在张诗带着陈斌第四次去她家后，她觉得玩不得矜持了，应该对高研主动出击直逼主题，不给自己留下一生的遗憾。
　　 高研当然能揣摩到赵燕的意思，虽说老爸已经脱了帽子，自己完全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富农成分没有改掉，精神上背负的沉重枷锁就无法卸掉，和贫下中农之间依然有一条无可逾越的鸿沟。无奈的高研不敢主动开口，担心一旦遭到拒绝，不光是当面尴尬难以下台，特别是得罪了大队书记公社书记，会招来毁灭性的打击报复，给屈辱的家庭再雪上加霜。可他同时又舍不得名花旁落，让自己心仪多年眼下又近水楼台的一轮明月照亮了别人前行的梦。他很纠结，他对陈斌去她家的情况只字不提，他不想伤害老同学陈斌，更不想委屈自己。他不知道赵燕心里有没有下定决心，准确地讲，不知道她能不能顶住家人特别是来自他姐夫的压力，他在等待着老天开眼。可赵燕虽然泼辣，但毕竟是黄花闺女，能主动和自己说吗？他又多么希望能得到赵燕主动、明确的表白啊！
　　 傍晚，排练结束后，高研照例要留下一会儿。赵燕欲言又止，脸上时紧时松阵红阵白，眼里放射出怪异的光彩。大队活动室剩下他俩，晚秋的凉风吹进来，挟带着桂花的阵阵香气。高研习惯于赵燕先讲，他再提修改补充意见，现在赵燕不说话，红着脸不时抬眼看他一下，估摸着她有其他话要说，让人想起斗鸡振奋了精神准备上赛场前的紧张。待赵燕脸色稍缓后，他调侃着说：“今天做点什么指示啊？”
　　 “放屁，做什么指示？”
　　 “那就快点儿放啊。”
　　 赵燕明知高研在占她便宜，也不生气，反说“对不起，我讲了粗话，我做斗私批修。”
　　 “哎呀，斗什么私批什么修啊？老同学老邻居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啊。”显得很宽容很大度的样子。
　　 赵燕这时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紧张了，她故作轻松淡淡一笑说：“哎，高研，认真的，我给你做个介绍，好不好？”
　　 “怎么不好呢？谢谢还来不及呢！我家四类分子成分，哪个瞎了眼的姑娘愿意跟我？”
　　 “又放屁啦，哟，对不起。”
　　 “没事的，和我没事的，不过，我可要找贫下中农成分的哟。”
　　 “这肯定的啦，别的不能保证有多好。”
　　 “呵呵，那你能告诉我姑娘是哪里的，长什么样子？”
　　 “真想知道啊？”
　　 “嗯。”
　　 “一般的样子，也不是最丑看的。”赵燕说着低下头，掀起一点眼皮偷偷看一下高研的反应，绯红又爬到了她的脸上。
　　 “一般的样子是个什么样子，你说呀。”
　　 赵燕越不说清楚，高研越是追问，亟不可待的傻乎乎的神气。
　　 “告诉你吧，样子和我差不多，行不？”赵燕说着又埋下头。
　　 “咦，和你是双胞胎？”高研一说出就后悔了，觉得是隔靴搔痒没有到位，又立即说，“和你样子一样的我就要。”
　　 “那我和人家商量商量再说？”
　　 “不，不要和人家商量了，”高研以为是可以发起冲锋的时候，冒失就冒失一下吧，他咽下一口涎水说，“我就要你了，好不好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赵燕连续追问，声音颤抖，脸上放出异样的光亮，表现出嗔怒的神情。她歪过头偷觑一下高研的窘态，一阵激动的狂喜中，又夹带着丝丝酸楚。她希望高研扑上来抱住她问“我就要你好不好”，而自己会不好意思地挣脱，高研说着要跪地表白，浪漫地絮絮叨叨地吐出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语。可她知道，这种希望是奢侈的，高研不可能有过格行为，他说出“我就要你”已经鼓起了太大的勇气！可她还在等待奇迹的出现，在等待高研继续说“我就要你”，可小伙子紧闭双唇，忐忑都写在了脸上。
　　 太阳铲土了，夜幕开始拉上。他俩默默的，一会儿对视，一会儿旁观。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长，好像谁也不知道饥饿，也不需要点灯，心里亮堂得很。他们十分默契地起身准备回家，一个去关门一个去关窗。两人都记不清是谁先主动伸出手的，在一齐去关大门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拥抱在一起了，胸脯贴住胸脯，紧紧的谁也不肯放松，只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呼的喘气，感到对方的气息如兰，那般的芳馨，微微扭动的躯体传达着彼此间的爱意。他们坠入了爱河，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外界是日丽风和还是风云激荡此时与他俩没有丝毫关系。
　　 他俩忘乎所以的亲昵，被小凤看到了。小凤排练解散后没有回家，而是找借口转回来，等待和高研说说话的，可她从后窗瞥了一眼就火上了房梁。她曾两次亲口和高研说过，我家是贫农，但我不嫌你家是富农，你们家的人好，你人好，我识字不多，你多教教我。高研微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小凤是九队老队长的三女儿，是宣传队最秀气也最傲气的姑娘，赵燕最担心的就是她，估计她会自以为是地放下所谓身段主动去找高研。可高研不是嫌她秀气，而是不喜欢她的不谦虚，特别是忸怩作态，嘴碎，和姐妹们处不好，又不勤快，他自己清楚，心里喜欢的是样子好看又泼辣能干的赵燕。喜欢和不喜欢当然都不会在嘴上说的。
　　 小凤知道没自己的戏，含泪屏气悄悄从后墙根走了，好像一个人很愿意接受别人请客，可人家迟迟又不来叫，故意去看看时，发现已经满席只能知趣地离开一样。
　　 小凤知道了，村里人也就都知道了。虽然出乎人们意料，但也没有多少人感到特别惊讶。最觉得跌了架子的是张诗，虽然在老人们劝说下也参加了赵燕的喜宴，可心里的气没有消掉。张诗不仅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高研因为和他结成连襟而被重用，反而公开宣布从此和高家断绝酒吃往来，说是要划清政治界限，人们听了都瞠目摇头而传作笑话。算最客气的是，张诗也没有再找茬给高大重新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
　　 后来张诗又把小凤介绍给陈斌，陈斌风闻小凤和张诗有过暧昧关系，向他爸汇报后，就婉拒了张诗的好意。小凤担任大队代理妇女主任两天后，公社陈书记亲自来大队组织支部改选，选举前不知道他是不是作了什么意向性的讲话，张诗落选了。公社也没有按照大队支书落选后在社直单位安排一个什么职务的惯例来处理，张诗就成了一个普通社员，当然也没有受到什么公开处分，还算不错。高研虽然觉得是张诗毫无道理，为自己的私欲蛮横干涉别人的婚姻自由，还要搞出什么断绝亲戚关系的闹剧，但见张诗弄到这步田地，又觉得他可怜，更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赵燕，她没有做到民办教师或去做个营业员。但赵燕说她姐夫为人不地道是自作自受，自己跟着高研过苦日子是自愿的无怨无悔。高研很是感动，家里田里的诸多活计抢着多做，赵燕更是挣工分的锥子，两年后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还算有点小红火。别人议论说，高家到底是富农的底子，高家人舍得吃苦又善于算计，怎么会过不好呢？
　　 高研对通过推荐上大学也曾动过凡心的，但在张诗拒绝和他家认亲后，胸中的那一星火苗就随之熄灭了。风风雨雨刮了几年后，忽然听说要恢复高考制度，如同冰雪飞舞的寒冬里听到雷声不知是否来自天上，将信将疑。当在喇叭里一次比一次激动的连续听了八次招生简章的广播，确认了自己还有报考资格时，高研背着赵燕拿着五毛钱悄悄去公社报了名，想给赵燕一个惊喜。可因为少挣了半天工分，赵燕数落了他一晚上：“哼，有病，是不是，麻雀也想挤在雁里飞？”
　　 “燕哈，耽误不了你的几个命根头子工分，我考一下试试的，好不好？”高研说着一脸的憨笑。
　　 “你多大年纪，离开学校几年啦，也想吃这颗没有核子的枣儿？”
　　 “就试一下呗。”
　　 高研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报名的，心中确实没有把握，离开学校十多年，除了代课一年时间外，基本没有碰过课本。他复习只能利用早上出工前和晚上下工后的时间，书本资料也只能向邻居家在读的孩子借来看看。初考通过，统考通过，觉得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可是没听到赵燕半句好话，倒是问他：
　　 “你去上学，伢儿怎么弄？猪子羊子鸡子鸭子的，还有田里的一大摊活计怎么弄？”
　　 “不要总是怎么弄怎么弄的，有法子的，不要担心，船到弯子自来直，啊。”
　　 “直你个屁！三十多岁的人去上学不怕人笑？把自家伢儿教教好倒差不多哟！”
　　 高研近乎疯狂的心凉了半截，觉得赵燕太煞风景，但毕竟因为通过了考试，感觉超好，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还是温和的哂笑说：“你多辛苦点了，啊，伢儿叫他爷爷奶奶多帮衬着照看点，我去开学前把圈里的猪卖掉，不再捉小猪了，你也吃不消，田里的活计我星期天踏自行车回来和你一起做，收种大忙也正好赶上我放假，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不好啊？”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哎呀，再说你不叫我回来我也要回来，你就不要我回来？你懂门儿的。”高研说着又嬉皮笑脸的看着妻子。
　　 “谁稀罕你，看你美的！”赵燕显出娇嗔，其实心里蜜甜蜜甜的。
　　 高研张开双手上来想拥抱亲吻一下，赵燕呶呶嘴，刚满两岁的儿子颠着过来了。
　　 通过两轮考试和政审体检，连高研在内全公社只有两人录取，他自是心花怒放，赵燕也觉得脸上光彩无限，十里八乡传开了，可两人表现低调，没有一点显摆的气味，更是赢得了人们的敬重。
　　 寒来暑往，两年大专很快就要读完。高研回到他的母校金城县中实习时，虽说外表似乎有点木讷，可在课堂教学和课外活动中表现得灵气流动，深得师生好评，指导老师向领导推荐希望他回母校任教。公社中学的情报工作做得好，王校长坐在教育局盯着要人，说高研是我们公社的，我们教师奇缺，这个人应该归我们。高研有意留在县中，赵燕极力主张他回家到公社中学去教书，一来公社中学离家很近，好相互有个照应，二也是防止他心野放飞收不回来。夫妻俩争执不下时，高研实习结束了。返校后，系主任找他谈话，动员留校，如果同意就先让他到省城师大去两年进修学历，还说以后评上了中级职称老婆就可以农转非安排工作。这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高研稍一迟疑，就满口答应，感谢老师们的栽培和器重。他以为回家一说赵燕会开心得要命，谁知赵燕听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又想好事，撂下我们娘儿俩管不管？猴年马月能安排到我的工作，我不稀罕！高研气得肺叶儿乱煽，心想怎么说你还是我中小学里的同学，夫妻恩爱这么多年，怎么不开化到如此程度，一点也不为我的前途着想？他按捺按捺心中乱窜的怨气，和两年前考取时一样耐着性子与妻子进行沟通交流。亲朋好友也纷纷劝赵燕说：左吃苦右吃苦，再苦两年，做大学教师多有脸面，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赵燕总算勉强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