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祝蝶撒娇的模样，不知怎么，周扬就忽然想到当初二人在公交车上初见面时，去看梁欣的情景。那次也恰巧是梁欣感冒，只是如今伊人不在，日月流转，早已不是当时模样。现在的祝蝶和周扬出双入对，俨然成了大众情侣，这两个月来，周扬也极力避免不去想梁欣，但到底还是想了。周扬承认梁欣在有些方面确实不如祝蝶优秀，梁欣的性子比较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时候往往让周扬都难以选择。但正是两人之间有一种独特的心灵默契，将二人牵系在一起，梁欣肯为周扬打算，什么事都考虑得周到，却必须按照她的想法来做。祝蝶的性子相对来说就柔和得多，事事依着周扬，很少和周扬对着干，所以几乎不用周扬分时间和精力来顾虑祝蝶的情绪，相比梁欣的事事主见，祝蝶更像一个默默支持周扬的贤内助。周扬也是越处得久了，越觉出祝蝶的好来。
　　 祝蝶见周扬的神色有些怔忪，以为还在为《新野》的事担心，便轻轻伸出手去，握了一把周扬的手。轻轻倚在周扬肩膀上，看着远方雪花飞舞，不由得一叹，说：“好美啊。”一抬头，恰巧接上周扬柔情的目光，不由笑说：“你看什么？”周扬感叹说：“你说我周扬何德何能，竟能有你这样好的女孩子体贴我、爱护我？”
　　 祝蝶被说得不好意思，脸一红，轻声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从保险公司辞职么？其实那时候我就有想回《新野》的打算了，就算你不邀请我，我也会来的。”说到后来，声音越低，几不可闻。周扬问：“为什么？”祝蝶别过脸去，说：“不告诉你。”周扬恍然明白祝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情根深种，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想起这一路以来的桩桩件件，自己困顿时的坚守，得意时的喝彩，毅然辞职的决断，涓滴入心的温暖，她就像一只轻灵的蝶儿始终默默守护在自己身旁，一时心里百味杂陈。亭子外面，雪花还在拼命狂舞，将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融合在一起，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实不知是画中有景，还是景中有画了。
　　
　　 十一
　　
　　 一天上班，陆非烟忽然打电话过来，周扬接了。陆非烟说：“本来打算QQ上跟你说的，但是总觉得QQ上说不太正式，所以就打电话跟你说了。”周扬问：“什么事啊，这么正式？”陆非烟说：“我再三考虑了一下，我可能以后不能给你们专栏写稿子了。”周扬吃了一惊，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非烟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倦了。其实我也觉得挺对不起你的，但是我仔细想了下，《新野》里祝蝶的文笔不弱于我，以后专栏交给她来写，一样可以延续下去。”周扬说：“不是专栏不专栏的问题，咱们也有四五年的交情了吧，突然说要离开，我总感觉像缺了什么似的。”陆非烟笑道：“朋友是阶段性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再说了，我只是不给你们写专栏了，文字我是不会放下的，咱们仍然可以私下交流啊。”
　　 周扬再三劝，陆非烟执意要离开，周扬也没法。他们两人相识相知四五年，知道彼此的脾性，陆非烟做了决定的事，是断难以更改的，周扬也知自己的挽留也只是徒劳，但不挽留一下却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周扬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陆非烟说：“我打算转到文学网站上发展试试看。”周扬说：“文学网站？你怎么突然信这个了？”陆非烟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阿悟？”周扬道：“那个云南女作家么？当然记得。”陆非烟说：“我现在跟她成了好朋友，通过她介绍，认识了一个网络文学社团，我去看了一下，那个地方挺不错，都是搞纯文学的，可以长期发展。”
　　 “文学社团？什么社团这么好，你这么推崇？”在周扬的潜意识里，网络上的文字都太浮躁，动辄几百万字，文字内容也多粗俗不堪，质量低下，素来没什么好感。却听陆非烟笑道：“江山文学网江南烟雨社团。”周扬说：“江山文学网我知道，江南烟雨是什么？”
　　 江山文学网据说是主打传统正文学的一个网站，成立时间不长，却在中短篇文学市场打出很响亮的名声，吸引了许多颇具名气的作家的加盟，据说该网站的站长本身就是写剧本出身。所以周扬偶尔能听到江山文学，却从未听说过江南烟雨这个名字，陆非烟解释说：“江南烟雨是江山文学网站旗下的一个品牌社团，资格很老了，听说和网站差不多同时成立的，他们的社长叫禹鼎侯，是个很有趣的人。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来这个网站看看，你跟他肯定很合得来，将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又说：“你也该是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打算了，把所有精力都耗在《新野》上，到底值不值得？你这么喜爱文学，当真打算什么作品都不留下，就这样碌碌无为一生吗？”
　　 陆非烟的这席话有如一记闷棍，敲响在周扬耳旁，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答。陆非烟向来不会刻意夸张，她说好的网站，那就是真的好了，周扬便答应有空去那个江南烟雨看看，陆非烟让他和社长禹鼎侯交换了QQ号。
　　 又过了几天，下班后张宇凡特地没有走，把周扬拉到会议室，那是一个椭圆形的长桌子，中间摆放着两盆美人蕉，虽是冬天，却愈发青翠。这时会议室没有人，光线很暗，站在外面几乎难看到里面有人。张宇凡却不开灯，跟周扬抱怨说：“前几天我听说《绿洲》在花重金挖咱们的编辑，好多人都已经被他们挖走了。你倒是评评理，这种缺德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周扬坐到一张椅子上，苦笑说：“你气也没用，咱们的现状，要死不活的，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呢。”张宇凡看着周扬，忽然说：“我没见过你说过这么丧气的话！周扬，你跟我交个实底，咱们《新野》到底还能顶多长时间？”
　　 周扬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怕告诉你，只是你先不要跟别人说，《新野》从上个月起就已经在亏损了，这个月的亏损更大，如果再不想办法，扛不扛得到年底还是问题。”张宇凡一愣，说：“有这么严重？那上次月总结的时候你还说情况好转来着？”周扬说：“那只是稳定人心的话，社里早就没钱了。上月给大家发工资的那些钱，都是我自己从家里垫上的，这事就刘社长和祝蝶知道。”
　　 张宇凡叹道：“也真难为你了。你家里再有钱，也养不活一个杂志社的人啊。要不这样吧，我这里还有点积蓄，需要应急的话我也出点，我的工资先也别发了，等度过这段危机再说。”周扬说：“说什么呢！我怎么能要你出钱呢，我已经在想其他办法了。”
　　 张宇凡欲言又止，说：“周扬，其实我想和你说说祝蝶……”周扬问：“祝蝶怎么了？”张宇凡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这事我来说合不合适，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有权利知道。”周扬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妥，但到底哪里不妥却说不上来，便说：“你说。”
　　 张宇凡说：“我觉得祝蝶是不是……太自私，太虚荣了些。”周扬心里“咯噔”一下，问：“你怎么这么说？”张宇凡说：“你知道陆非烟为什么突然提出不写专栏了吗？”周扬问：“为什么？”张宇凡叹道：“祝蝶曾私下找过陆非烟，让陆非烟把专栏的版面位置让给她，说这样能更好帮助《新野》渡过难关。陆非烟知道你们俩的关系，这才自动选择了退出。她肯定不好意思跟你说出实情，但跟我聊天时无意中说漏了嘴。”
　　 周扬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说：“这我倒不知道。”张宇凡说：“当初梁欣突然离开，大家碍着你和祝蝶的面子，不肯公开讨论这事，但我们这些旁观者心里跟明镜似的，梁欣的性子是直了些，但如果不是祝蝶步步紧逼，她又何至于闹到不辞而别的地步？说实在的，祝蝶当社长助理的能力，和梁欣真的是有差别的。这点你别说你看不出来。”
　　 周扬点点头，知道张宇凡说的是实情，便说不出话来。张宇凡知道他心里痛苦，但还是忍不住，说：“还有个东西你得看一下。”说着，拿出一本《绿洲》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篇文章，说：“你看看这个。”周扬目光一瞥，便看见一篇文章的作者赫然便是祝蝶，有些愕然，张宇凡说：“你再看看这篇文的责任编辑，竟然是秦老头。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搞到一块去了？”
　　 周扬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自己掉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头顶的那一抹亮光离自己越来越远，身边的一切似真似幻，一切那么真实，又是那么虚假。自己拼了命的甚至不惜赔掉身家坚持的东西，到底算什么？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看起来笑语嫣然，又有谁知道，到底那张笑脸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丑恶和自私？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他真想就这样一觉永远睡去，不再醒来，这样就不必面对这些是是非非了。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睡，不能睡……周扬强忍着睁开眼睛，见到张宇凡眼神关切，嘴巴不停的在动，却发不出声音，忽然伸手晃了自己一下，周扬恍然复活，问：“怎么了？”张宇凡说：“你没事吧？你刚才的表情真是吓死我了。”周扬说：“我没事，我……我找祝蝶谈谈吧！”
　　 第二天，周扬找到祝蝶的时候，祝蝶正从刘社长办公室出来。她今天穿着一件蓝色格子的外套，像是精心打扮过，见是周扬，微微一笑，说：“你来找我吗？”周扬没想好怎么开口，便说：“找你说点事。”祝蝶说：“正好，我找你也有事，进我办公室说吧！”
　　 周扬便和祝蝶进去，祝蝶给周扬倒了一杯水，让他在一张棕皮沙发上坐下，自己反而坐在办公桌前的位子上，问：“你找我说什么？”周扬知道这事一旦说开，两人情侣的关系算是结束了，便给自己留了一丝幻想，说：“你想跟我说什么？你先。”祝蝶说：“刚刚我从刘社办公室出来，是交辞职报告的。”周扬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却很快不见，似乎这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祝蝶像是解释，又像是有些愧疚，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这件事，就先斩后奏了。”周扬问：“你什么时候走？”周扬没有问原因，祝蝶倒有些意外，说：“做完这个星期吧，周六走。”周扬点头，说：“好，到时候我送你。”便起身要走。
　　 祝蝶喊住他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辞职吗？”周扬说：“你定有你的道理，我能理解。”祝蝶沉默了一下，说：“秦宽老师找过我好几次了，说《绿洲》那边很希望我能过去，开的……嗯，开的待遇是这边的两倍还要多。”周扬点点头，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正常。”祝蝶又说：“在《新野》，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你。但是《新野》已经不是当年辉煌时候的《新野》了，我也曾想过试着去融入，去改变。可我真的努力了，如今《新野》的现状我真的无法适应，感觉我和它一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格格不入。周扬，对不起，我也要为自己的以后打算，希望你能理解。”周扬说：“我能理解。”
　　 祝蝶像是哭过了，眼睛红红的，忽强笑道：“我的话说完了。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周扬摇摇头，说：“不用说了，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祝蝶一愣，好久才说：“我明白了。”周扬再不停留，起身出门而去。
　　 出了门，周扬一路小跑，来到一个无人的拐角处，忽然站住，阳光透过窗户照过来，逆着光，映射出大片的黑影，峭愣愣的，峥嵘无状。周扬仰着头，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忽然身子一软，一头栽了过去。
　　
　　 十二
　　
　　 周六这天，周扬如约去送祝蝶，祝蝶的东西倒不是很多，收拾起来不过一个大箱子，由周扬拉着，要先把东西送回祝蝶的住处，两人出了杂志社大门，转过一个路口，便在路旁等公交。
　　 公交站牌对面就是家乐福广场，上次和祝蝶在公交车上相遇时，周扬记得这里正在举办气泡节，旁边还有个女生在搭台子唱歌，如今却早换成了圣诞树和各式各色的促销广告。物是人非的场景，让周扬不禁觉得，这漫漫人生，当真恍如一场梦境。
　　 过了一会，185路公交车来了，周扬送祝蝶上了车，祝蝶说：“我上了车就好了，你不用送了。”周扬说：“好。”把箱子递给祝蝶。公交车门关了，祝蝶挤在一群乘客中间，踉跄站稳，仿佛身体都要被挤得扭曲了，周扬停在原地，看着车子渐渐开远。
　　 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到家乐福旁边的一个音响店里正在放歌，放的是“拼图一片片失落，像枫叶的冷漠，墙上的钟默默数着寂寞，咖啡飘散过香味剩苦涩陪着我，想念的心埋葬我在深夜的脆弱……”正是上次祝蝶在“大长今韩式碳烤店”请周扬吃饭时放过的曲子，此时周扬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直到一首歌放完周扬才转身回家。回到家里，王阿姨问他去哪儿了，周扬只说出去走了走。王阿姨说：“早上那么早就出去，也不说一声，给你备着早饭呢，都浪费了。”说着，骂骂咧咧转去厨房了。周扬只觉心上一暖，他想，有时候王阿姨在他的生命里真的充当着母亲的角色。这样想着，便打开书房的房门，放在窗台上的盆景已经被他卖掉了，换的钱全部捐献给了《新野》。桌子上就显得空旷了不少，书架上的书积了不少灰尘，却不知道多久没静下心来好好翻翻了。
　　 周扬打开电脑，忽然QQ响了起来，周扬点开一看，却是禹鼎侯。这段时间他已和禹鼎侯有过交流，从陆非烟口中也陆陆续续了解到这个传奇社长的一些过往，交谈之下，果真有相见恨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