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武昌回到汉口，我将钱和玲子的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每天写完日记后习惯看玲子的照片。玲子微笑着，脸上有浅浅的酒窝，那眼睛清澈透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微笑凝视着我，眼睛是心灵的窗扉，透过这双眼睛，我看到了一个纯洁、真挚、美好的世界！五张崭新的十元面额的人民币霍霍有声，连号码都相连未动，不用说，是玲子刚取的工资，我知道，她的月薪86元。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因为家里每月给我的汇款最多是20元，这个月我只收到10元，也就是说，玲子给我提供了二个半月的生活。我不愿动这钱，甚至想永远保存！在老家，一百斤金灿灿的稻谷要看许多嘴脸，才能换14元钱。记得一年父亲去卖稻谷，七千多斤，晒了好几个太阳，验质员说不行，一个女人说只要每一百斤同意出伍角钱就可以拿钱走人。父亲干着急，给钱不甘心；不给卖不出去。碰巧我高中的同桌碰到我，得知原委，他父亲是粮组一主任，重新验质完全合格，而那女人竟是先前质检员的妻子。父亲则欢天喜地，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悲哀天下所有种稻谷的父亲。
　　 我的同学们来自中南五省，即豫鄂湘粤桂，虽来自不同的地方，风俗习惯等都有不同，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和睦友好。虽然学习紧张，我们也会自娱自乐。两广的同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除非他用手势或者说比较生硬的普通话；邻居湖南学生说话稍微能听懂，但一说快或者用方言，我只能干瞪眼；河南学生或许往北些，怎么说我都懂。因为语言障碍，我和广东汕头、台山的两同学外出闹了笑话。那次我们乘车去汉阳归元寺，车到武胜路，两人同时都说：“落不落，落不落”，我急问：“你们落什么了？”两同学直摇头摆手仍重复刚才的话。我连忙掏口袋，告诉他们，我什么没丟。汕头同学只好用笔写下：“下不下车？”我连笑直摇头摆手，他们也笑了。一次，我请汕头同学教我广东话，我说就教：“我是湖北人，戴着眼镜。”他念到：“俄害湖冈认，戴者染更。”我笑弯了腰，直摇手表示不学了。我们自由组合打排球，打乒乓球，下橡棋等，我特喜欢打乒乓球。球拍在我手里像魔板，乒乓球有时低快，有时高旋，上下飞舞，左右翻腾，喝彩声惋惜声不绝于耳。一个礼拜天，食堂为我们免费举行“特色宴”，各省的学生自己做出各自风味的菜，然后摆上桌自由品尝，河南菜原汁原味，许多是生的；湖南菜辣，每碗都放红辣椒；湖北菜盐放得多，较咸；两广的菜几乎都放糖，连肉、鱼都放糖。我特喜欢吃湖南菜，尽管辣得冒汗。我的总结获公认： 河南生，湖北咸，湖南辣，两广甜。时光在紧张和快乐中流逝。
　　 转眼进入了冬天，天空老是灰蒙蒙的，寒风横行，寒气袭人，寒雨纷纷。初来时未带寒衣，我还是秋衣秋裤，有时觉得很冷。人在大自然面前总是脆弱、渺小、无力的。不得已我用玲子给的钱买了一件有黑毛领的军绿色大衣，自此身上暖和多了。一天晚上忘记了关一扇玻璃窗，早上起来床被子上，大衣上居然有许多细微的沙尘，这让我惋惜不已。
　　 左老师授完语文课后，我习惯帮忙整理讲义，然后送老师回武昌，一直送到轮渡码头边。一次送老师经过江汉关时，钟声又雄浑，悠扬响起。老师停下来，感概万千说道：“这钟声总是这么洪亮，悠扬，我却自感一天不如一天，冬天来了，冬天来了…”冷风吹来，老师的头发有点凌乱，面容有点憔悴，脸上有点愁苦。我安慰道：“老师，您老当益壮，身体好着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老师叹息着。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极力安慰老师：“人总是要死的，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也是最伟大的平等，无论帝王将相，黎民百姓。人活着可以不做好事，但千万莫做坏事，举头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顿了顿老师又说：“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会永远记住您的！不是，您没事的，不是，我会记住，我是说您没事的。”我笨嘴笨舌，愈说愈混蛋。
　　 老师笑了，笑得很舒心。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我莫名的伤感难受。
　　 接连一个星期未见到左老师，我忧心忡忡，郁闷不堪，烦躁不已。冬天来了，不知什么时候，雪花飘飘，纷纷扬扬，我的心也冷冷的。中午时分，一同学冲进教室告诉我：“快，我们快去医院看看，左老师快不行了。”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我跑出教室，几个同学正和一主任激烈争辩，原来主任不同意大家去医院。主任肥头大耳，腆着肚子，两只胳膊晃动着，犹如南极笨拙的企鹅。我愤怒了：“左老师病重，我们去看看是人之常情！”也许是众怒难犯，也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总之是同意了。
　　 我们赶到医院，重病室只准进二人，我进去看见老师鼻子插着氧气管，一个吸痰器呼呼在老师的嘴里响个不停，我的眼泪直打转。吸痰器刚停下，我在老师面前蹲下身轻轻叫了一声“老师”便泣不成声，眼泪刷刷流下，老师望着我，眼睛闪着慈祥而深情的目光，他不能言语，艰难地伸出枯树枝的右手，握着我的右手，食指在我掌心无力地按了四下。不一会护士礼貌的把我们请了出去。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我不肯就寝，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我莫名的惶恐不安。凌晨一点多，我得到噩耗——我敬爱的左维斗老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像一颗黑夜中熠熠闪烁的星星，来不及照亮黑暗，来不及温暖寒夜，来不及等到黎明在夜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画出美丽的弧线无声地陨落了。推开门，透过玻璃，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看见雪花飘飘，纷纷扬扬，悄无声息…有多少人真正尝到心痛的滋味？那痛感至少需要一星期左右才能缓解！我一直不明白老师在我手心按四下的意思，我曾苦思难道是：我不行了、我很高兴、我谢谢你、你要坚强、勤奋努力…斯人已去，我想大概兼而有之。
　　 一天，那胖主任碰到我，像是对我说像是自责又像是自言自语：“谁知道会那样呢!”我无语。看着他上下甩动胳膊远去，我觉得他就是一木偶人，两只胳膊是用螺钉拧上去的。
　　 圣诞前一天，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日子，我忽然很想玲子，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我用玲子送我的钱给她买了一条紫色的围巾。当我出现在玲子宿舍门前时，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旋即笑着说：“快进来坐，快进来坐！”玲子告诉我，她正准备去我那。我拿出紫色围巾帮她系上，她高兴得眼睛发亮，手舞足蹈。
　　 “给我买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紫色呢，有你真好！”我笑了。玲子的感激和高兴丝毫不让能我愉悦，我是用她的钱买的，我感到悲哀甚至感到耻辱！玲子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皮鞋，抖开一条毛线裤说：“皮鞋是打折时给你买的，毛线裤是我亲手织的，天冷，寒从脚下来，快换上！”我拒绝，很是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皮鞋？”我说。
　　 “你忘了，你上次在我这住过一宿，我就不能‘郑人买履’呀？”
　　 “你怎么啦？有意见？嫌怀（方言，质量差）啦？”玲子疑惑的问。
　　 “你让我感到难受，想我一大老爷们，没给你什么，你竟然又是钱又是裤，又是鞋的。欠你的太多，怎么还？”玲子扑到我面前，一面捶打我一面说：“就要你欠我的，我让你还我一辈子！”我无法也无理抗拒玲子的真情，我感到身上暖和心里也暖乎乎的。“你和我一起去黄鹤楼下一趟，我喜欢那里，好吗?”玲子望着我说。
　　 “好！我正想去。”我和玲子挽着手一起走，有玲子在身边，我像冰雪在被融化。玲子夸我穿着大衣像军政要员，怎么买的，多少钱。我开始高兴讲给她听。
　　 那天，我到衣店看中这件大衣，店主要价二十五元。一番讨价还价店主坚持要二十五元。我说：“你是老极，不是金口玉言的皇帝；坚持二十五元不行，‘二十五’是个小‘二百五’（方言，不明智、夹生人）你卖我买都勺，（方言，傻）‘价可适当抬高一点，否则怕是没人来买；我是顾客，顾客是上帝，你要满足上帝！相信你会发财。店主听得直点头，老板娘高兴得当场决定只收我一吉利数十八元。”玲子听得嘻嘻直笑。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黄鹤楼下，此时的江城，雪花飞舞，白茫茫的一片。玲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接住了几片雪花问我：“你说，这雪花有几瓣？”我接住雪花看了一下“五瓣。”
　　 “不对！有七瓣。”玲子说。
　　 “对，七瓣。”我说。
　　 “那将来会变成什么？最终会到那里呢?”
　　 “将来会变成水，滋润大地，最后流向大海。”我说。
　　 “雪花究竟几瓣我也不知道，我不希望你人云亦云；这洁白雪花就是我，会变成水滋润你，相信你不会让她变成泪流淌；最后汇成水，当山耸立时，悄悄流去；当山下坠时，默默拥抱！”
　　 “你是要我做一个有主见，爱你，懂你，珍惜你的人，你上善若水，是吗?”
　　 玲子笑了道：“希望你别辜负了玲子。”
　　 “我们以后每年的今天在此见面好吗?”
　　 “好呀！”我的心情变得很快活了。
　　 “口说无凭，拉手为证！”
　　 两只手碰在一起，两只手指缠绵在一起！我和玲子相视而嘻，雪花飘飘，纷纷扬扬，像是我们的见证人。
　　 许多人都说 天气很冷，我因玲子的体贴，关爱，温暖，我心里总暖乎乎的。
　　 一天中午，仍下着雪，我在走廊北边看见好几个广东同学在雪中嬉戏，打雪仗。其中一同学曾告诉我，他长这么大才看到雪，很喜欢雪。我呵了一口气，一股白色的气体瞬间消失。看着他们欢快的情景，我想到自己的小时，看得很有趣。
　　 “你在这里呀，总算找到你了！”
　　 我回过头，惊讶看到常年在武汉打工，只到逢年过节才回家的邻居。他拿出一色红糖和二十元钱递给我，然后告诉我：“你母亲病得很厉害，大口大口吐血，她让我给你带这，二十元叫我垫了二元，说以后还我……”
　　 我不知道邻居什么时候走的，我头晕目眩，呆呆站了好久。我要回家！我不读了！我要回到母亲身边！
　　 我快速跑到周老师寝室，敲门进去。
　　 “是来扶老子的？”老师微笑着。
　　 “我是向您辞别的，我不读了，我要回家。”我着急的说。
　　 “跟老子么开这玩笑哩。”老师笑着说。
　　 “真的，不是开玩笑！”我急得大声说。
　　 “你疯了！你任性，比老子小时还犟，你倔驴！”老师生气了，瞪着眼睛，凶巴巴的样子。
　　 “遇到什么困难吗?说出来让我听听，老子帮你！”老师旋即又变得和蔼慈祥起来。
　　 “我不是读书的料子，我身上冷，我身上暖，我身上痒，我身上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晓得您对我好，我会永远记着。”我几乎是哭着说的。
　　 老师在房间来回踱了好几趟，沉吟了半晌说：“你去吧，今天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好好想想，明天再回答我。”
　　 我向老师告别，老师没说话，只挥了挥手。我顾不了什么，我跑了出去，我要向玲子，向姨妈姨爹告别，我要回家！
　　 当我匆匆忙忙赶到玲子宿舍时，我才意识到玲子现在正在上班。我烦躁不安，我决定去教堂一下。姨妈家的隔壁花园山二号是座教堂，小时多次随姨妈去过。这是一座法国建筑的教堂，半圆形的圆顶高高耸立，上面竖立着一个十字架。
　　 教堂里庄严肃穆，有好些人在里面，他们有的在祈祷，有的在默念，有的在沉思。我在一条暗红色的长登上坐下，望着台上的耶稣画像，无论怎么看都是慈祥悲悯的看着我。不久，一群小孩，还有年纪大的人随着钢琴声，一齐唱起了《万籁静》的圣歌。那歌声低沉，舒缓，凄凉，悠扬……我的心变得宁静起来，我沉浸在美好愉悦中。
　　 玲子见到我时甚是惊讶。
　　 “我是向你辞行的，我不读了，明天就走，我要回家！”我平静的说。
　　 “为什么？！是手头拮据吗?我供你读！”玲子更吃惊的盯着我。我不敢正视玲子的目光，低着头违心的说：“我不行，淘汰了！”
　　 “我当什么呢，一草一露珠，一花一世界，一人一天地，东方不亮有西方，条条大道通罗马。没事！”说完嘻嘻笑了。 我沉默，我知道这不是玲子所希望的，只不过想安慰我罢了。
　　 “今天就住我这，你姨妈身体不好，明天跟他们道别。”我无言。
　　 晚上，玲子陪我闲聊，我心情不好，一再提醒她早点休息。玲子突然双手抱着我的脖颈，凝视着我：“你多次催我走，是讨厌我不喜欢我吗？”我摇了摇头。
　　 “我愿是一张画，任你欣赏翻阅！”玲子凝视着我，含情脉脉。
　　 “你是‘蒙娜丽莎’，价值连城。去吧，休息吧！”我说。
　　 玲子温润的樱桃小觜唇突然贴到我的嘴唇上，我如触电一般，大脑一片空白，我闻到了玲子的馨香，感受到玲子的颤栗，听到了她的喘息…理智告诉我——我不配！我一把推开玲子：“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为了安慰我愿付出一切，我不会忘记你！”玲子胸脯起伏着，幽怨地说：“我只想你幸福！让你见笑了。请你给我确切地址，不然我会找到你家去的！”我心里在流血，我写下了确切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