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心在梦就在 (小说)
“疼,这玩意越勒越紧,都快勒到肉皮里去了。我们就砍个树,至于这么严重吗?妈,你快想办法救救我和二驴子。”一贯老实的大志哭哭唧唧地说。
秀珍搂过俩儿子的头,泣不成声地:“孩子,这手铐带在你们手上,疼在妈心里,妈能有什么能力救你们啊?”
二儿子急躁地说:“妈,别哭,只要你敢把它砸开,就能放走我们,要么谁看了举报出去,俺哥俩都会进去。”
“这,砸开不犯法吗?妈领你们去投案自首吧?”
“不砸,我哥俩不白跑了吗,自首不判也得罚钱,你能拿出多少钱?拿不出来我哥俩就蹲定了。”凡文的脸一直紧张而沮丧着。
“你们蹲监狱?妈更受不住。行,我想好了,我砸,砸完我替你们去顶罪。凡楠,去拿斧头来。”秀珍松开俩儿子,推了把女儿。
仓房内萤火虫大的手电光在凡楠手指间露出,光亮直对处,秀珍用锋利的斧子刃,对准两个儿子手铐的链环儿,另一只斧头既用力又轻轻的一下、两下、三下,连环的砸下去。手铐坚硬倔强,秀珍大汗淋漓。近一只烟的功夫,手铐终于从两儿子手腕上断开。秀珍惊喜地:“孩子,你们进屋吃口饭,快跑吧,天大的事,有妈来顶着!”
哥俩哪里敢吃饭,让二妹进屋包了干粮带在身上,趁黑夜继续逃跑。方向是虎子岳母家——三环村。
人跑掉了,事情没有就此了结。
第二天上午,林景县林业局查找到家里来。警察宣布了相关法律处罚条文,并让于秀珍于今晚六点半收看当地新闻联播。临走时警察说:“如果你两个儿子回来,您老千万别糊涂,一定把他们送到我林业局去。”
晚上六点半,地方新闻联播播报了近十年,威虎山整个山林被大面积砍伐,殃及到林景县。昨天的实事录像里,猖獗的二环村村民,在警察鸣枪预警声中逃跑,其中有自己的儿女都被录制在内。最后播放的是二环四面环山的山上,被砍伐的树木东一片西一片、横七竖八地倒在山上。那残留下来的赤裸裸的树庄儿,像‘九一八’事变,在日本鬼子屠刀下,被砍掉的中国人的头颅,令人惨不忍睹。
疯狂的农民,打单干,快速种植黑木耳发家致富以来,二环方圆百里让老百姓占遍了,家家挣抢着进山割出一条林业带,插上个写了自己名字的木橛子,就属于自己家的地盘。近年来二碗口大的柞树、椴树已被砍光。山民又瞄准了小孩胳膊腿粗的树。若不是从电视里看到残酷的现场,人们仍准备继续砍伐树木种植黑木耳,向万元户十万元户的发财梦上奔哩!
头些年,大兴安岭发生火灾,救助的飞机从上空拍摄到威虎山受迫害的惨状。相关部门走下来监管控制了一段时间,风声一过,乱砍盗伐行为又开始猖獗,直至扩散到林景县地界内。这次实时录像让山民淋漓尽至地看到了这一切。
看完新闻,秀珍才真正意识到威虎山不属于自己的,是国家的,觉得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下一代人。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横七竖八的树木,和一片一片露了大天的空洞的山野;睁开眼又是园子里蔓延无边的洪水。
“保护山林、保护生态平衡,人类一代一代才会安然无恙……”新闻联播里最后这声音,又在秀珍耳边不停地回荡,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第二天,在女儿凡楠和外孙祥辉的陪伴下,老少三辈人穿上暖暖和和的毛衣毛裤,带上被她亲手砸碎的手铐,朝五十多里地外的林景县林业局而去。
八
一路上,北风呼呼响,沙沉满天飞。见了风,她的哮喘病又犯了,在女儿和外孙搀扶护理下,歇歇喘喘、走走停停,多半天功夫,终于走出崎 岖山路,来到坐落有致,粉刷湛蓝油漆窗框的林景县林业局。
局长办公室里,秀珍让女儿把手铐带到自己手腕上。低着头,走到那个领导模样的人眼前。
“领导大人,我罪该万死,我欺骗了你们林业局。是我亲手砸了手铐,把两个儿子放走的。昨晚看完新闻联播,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今个我来投案自首了。”
局长面对眼前矮小的老人,审视片刻后站起身:“老人家,我也有母亲,和你这把年龄。我很理解,哪个母亲不疼儿子,你砸手铐放走儿子的确触犯了法律。”
“局长大人,我今天来就是投案自首的,把我扣下吧!我女儿和外孙儿把我送来,一个回去得照顾家和地,一个得上学。我留在这儿,你拘留吧!”
年过五旬的秀珍自动像犯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站着、低着头。由于不想被人看出有病,进屋就一直憋着,此时嗓子被憋得发出拉风箱似的丝丝声响。
局长收去手铐,回头坐下,沉思了半晌,说:“这事情说严重严重的很,说不严重……事已至此,看在你年老重病,孤儿寡母生活不易的份上,就免去你两个儿子和你的形式责任。但你得回去准备一千元罚款,再把你们家砍掉我们林区的树木,栽上万年青,树苗由我林业局给你们提供,能栽多少栽多少。你看这样的处罚,合乎情理不?”
“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我砸手铐都触犯法律了,您不拘留,对俺还这样开恩。孩子,俺可怎么感激你啊!”秀珍的泪囤积在眼窝里。
“大娘,你回去要多宣传林业政策,带头植树造林,把心中的感激用在回报社会,回报下一代人身上。”局长阳光般的脸望着她说。
“我,一定照办!”秀珍及凡楠对局长大人流下感激的泪。
“天不早了,这样吧,我送你们回家”局长起身拿起车钥匙。
“那怎么好意思啊孩子,我们是老百姓啊!”
“大娘,我也是老百姓出身。你喘的这么厉害,我怎忍心你们步行走几十里山路,走,上车吧!”局长示意,请她们出门上车。
“孩子!大娘给你磕个头吧!”秀珍自知拿不出什么感谢的东西,只好将感激之情,倾注于朝局长大人一跪上。局长忙上前一步将老人扶起……
老少三辈上了局长大人的车,很快,绿色吉普车驶进一条洒满最后一抹夕阳的金色大道上。
九
王玉新承诺婚后就接母亲,去关里营救妹妹。婚后,这两件事只字不提。临近春节,宋金玲终于忍不住了,决定下班回家跟他谈谈。
马路上,宋金玲骑着女式坤车,面带同龄人不曾有过的忧伤,心事重重地进了小区。她迷路了,咋也找不到婆家那两扇黑色的大门。找不到家索性回到明阳桥,重新往小区里进。进去了还是找不到,难道年轻轻的她被娘家琐事搅扰糊涂了,骑车找不到,就推车找,以便让记忆漫漫恢复进脑海里。
可日久忧愁,脑海挥之不去的,仍是年迈母亲劳苦的身影。
冬天了,妈妈一定和二姐在院子里,用大铡刀铡马草,腾出俩哥哥时间到山上放木耳段;或往地里拉粪;或者母亲烧暖了炕,坐在针线笸箩前,穿针引线,用那已经昏花的老眼为儿女们继续做棉手套,为外孙做棉鞋。
母亲劳做的身影,一遍遍浮现在女儿眼前……女儿想母亲想的正痴迷,前面有两个人影晃动。这人影好熟,她揉揉眼,定情看去,门开处,走出来的咋是细高个的婆婆。“哎哟,是她大姑啊,这位是?”
“是金玲她妈,你的亲家母啊!”真的是姑妈带着母亲来了?
“噢!是亲家母啊,咱俩还第一次见面,快屋里请,屋里请!”婆婆热情地拉过母亲的手。
宋金玲惊喜地朝三人晃动处亲切地叫了声“妈!”。三位长辈原本不晓得她迷路的事,仍相互寒暄着往院里礼让。她也不能作任何丢人现眼的解释,只有佯装成浪漫的样子,相跟着进院。
秀珍已在福环家吃过晚饭。福环走后,金玲婆婆很懂事理地说:“你姑爷打麻将今晚不一定回来,你们娘俩就住在一起,好好说说话吧!”
这样的安排太令久别重逢的娘俩心存感激了!婆婆走出屋,女儿一把拥住母亲肩头,孩提般的亲昵着母亲的脸。突然又停止了动作,宋金玲发现母亲额前刘海遮挡处有新鲜鲜的伤痕:“妈,这是谁打的吗?”
秀珍忙拉下刘海:“不要紧,过些天就好了……”
“妈,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咳!你结婚前,咱家就出事儿了,要么你哥姐能不来送你吗……”母亲抑制不住地边垂泪,边讲述:
……那是被林景县林业局长小轿车送回,一千元罚款交上,树苗拉来,一家人及升为正校长的大姑爷号召学生帮扶,一冬天植了三座山的树,得到海林县、林景县两县共同表彰,被树立‘植树造林模范家’光荣称号的时候;范家兄弟认为他们被罚的多,又拘留十五天,是秀珍去林景县林业局举报的。他们兄弟拉帮结伙明目张胆地来于秀珍家,点名道姓要于秀珍这个老汉奸,赔偿他们的损失。独撑门户的于秀珍怎吃这一套,当众据理力争澄清事实。却被范家人打伤在地,脑袋磕到石头上,磕破一条口子。
女儿听罢,又疼又气:“他家被罚款拘留,我们家不也罚了吗,他凭什么说我们举报的,这不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咱不是坐局长小轿车回来的吗?他们就认为是我举报的。不说那些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想想再过几年,我们就可以偿还林景县三座青山了。我闭上眼那天,心也安了。”秀珍那多灾多难的脸上,略显隐隐的激动。
母亲一直很有爱心,女儿为之欣喜:“妈,这一秋光栽树了吧?”
“是啊!咱家你俩哥,你二姐和我,有时祥辉也去,栽了两座山;你大姐夫发动学校学生帮咱栽了一座山。林景林业局白提供的树苗。咱得的奖状,在家墙上挂着呢!你不知道,那局长可仁义个孩子哩!”
女儿随着母亲的叙事,心情时起时伏,秀珍接过女儿递来的手帕,边擦拭眼泪边说:“这两年,外来户小年轻的可多了,竟找茬欺负老户。发现谁家老实,又多种了木耳段,就往林业员手里举报,又分钱又能便宜买下被举报的老百姓家的木耳段。今年,公路通上了大客车,守大道边那些家,今个丢只狗,明个丢只鸡,村里乱套了。李宝贵这白面书生,还不如他媳妇有钢,压不住阵脚啊!”
说了这么多话,秀珍哮喘病发作了。女儿急忙倒水,让母亲吃上药。
“我俩哥没去找范家兄弟吗?”
“哪敢去呀,你大哥老实得一扁担勒不出个屁,你二哥耍家打子行,埋怨我不该得到那奖状。怕人再来抄家,还要去给人家下跪求饶呢!我说要真去下跪不就真成我们举报的啦?人啊,该需要把脖子挺起来就挺起来。你二姐还有刚,几次到大队找,帮我撑这个家。我到你爸坟头好顿哭啊,他走这些年,我哪得过好哇……”
女儿眼圈红了:“妈,结婚前,我都跟对象谈好了,我们赡养你的老。你搬来吧!我会照顾好你们,请你放心吧,妈妈!”
“本来你爸活着时,我想带他到牡丹江闯一闯。他走了,你二姐二哥又回来了,我都不知咱家该向哪个方向走了。这回挨打,我很羞的慌,来时想是这么回事,见你说一说,心情又好了。再说,要往牡丹江搬,你二哥不能同意,他不想再出来闯荡了,他说哪也不如二环好,哪的土地长出的粮食也不如威虎山脚下的土地长出的粮食好吃。”
习惯农村早起早睡生活的母亲,唠着唠着,眼皮有些眯缝了。
女儿边给母亲铺被子,边急着说:“我二哥在山里蹲年头多,不接触人,头脑已经落后了,别因他拖累家的前程。进城来吧,在城里吃同样苦,钱要比在农村赚得多,再说农村也不是一块净土。不让种木耳段了,钱从哪来啊,除了种地就是想我爸、想银玲,不如早点走出那片阴影,振作起来,重新开始生活吧妈妈!”
女儿用极其期待的目光鼓励着母亲。
“好吧,那我回去再和你俩哥商量商量,等一切成熟了就给你来信。”母亲边急着往女儿鲜艳的婚被子里躺,边努力地回了句。
女儿拯救家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她兴奋地趴到母亲脸上亲了一口,被母亲擦了去。“小死姑娘,都结婚了,还那小孩子样!”
十
转过年秋,怀揣十月的宋金玲,停下饭店工作,等待分娩。
一天,婆婆打发她去小卖铺买酱油,回来的路上,一辆迎面开来的“的士”车里,一男子搂抱个小女孩亲吻,动作极其迫切让人看了肉麻,又使人不得不想多看一眼。正在宋金玲偷看那一眼时,男子回过头。宋金玲一下子惊呆了,手中的酱油瓶子“啪”的一声掉在车前玻璃窗上,酱油像血一样溅了一玻璃窗。司机刚要开口骂,里面印了满嘴唇红印的王玉新,急促地说着什么,司机一步倒退,让开浑身惊战的宋金玲逃了。
“妈……妈……”宋金玲无力地喊了声,便瘫倒下去。
也许每个儿女在危难的时候,第一意识想呼唤的人便是母亲;发出的第一声求救的也是母亲。
此时,威虎山脚下的二环村,村支部办公大楼里,秀珍正和两个儿子因搬家一事,双双上了“公堂”。哥俩一个跟母亲走,一个不走。意见不统一,财产上发生纠纷,靠大伯哥春洋一个人咋也处理不好,无奈中,只好不再顾及脸面,走进村委会解决问题。
老支书虽然退了二线,今天却到场了,当着接班人白面书生李宝贵的面,喧宾夺主地:“听宝贵村长说了你家要分家,我呢,回来再给你们当一回父母官。是这样,你们家现有财产被登记如下:一,枣红马四匹,老枣红马已衰老,三匹小枣红马正当年,是主力,鉴于你们母亲的高姿态,老枣红马归她所有,三匹主力马你们哥俩各分一个半。你们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