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今年一直在城里，估计过年的时候也只能在城里过了。虽说这是一件好事，可心里还是有一些失落。
　　 我喜欢乡村的年，热闹，亲切，浓烈。
　　 已过了腊八，可感觉与往日无半点不同。每一个日子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或是写点小文。城市中林立的种种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着。
　　 偶尔有人问：年货都备齐了吗？回之一句：还用准备什么啊？现在天天都好吃好喝，就是添了忙乱。
　　 过年，已没了曾经的那份期待，有的也只是应付的感觉。 年，似乎只是一个干瘪的节日标志而已了。
　　 太多太多的东西流失在了岁月的深处，如果非要找寻一点可以感动的画面，那就是火车站涌动的千万人流，那份拥挤，那份焦急，还有那些喜悦都会在每一个年关的记忆里澎湃了心。
　　 回家，为了回家，为了团圆，这才像个年啊！
　　 一年了，你在你的路上奔跑，我在我的路上行走，繁忙的生活让我们淡陌了彼此，也疏离了情感。然而一个“年”的呼唤，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奔赴家中，那个我们共同的家里漾满了温暖与亲切。说一说这一年的悲与喜；举一举手中的杯饮下岁月的风雨；也握一握手，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大人们说着，小孩子闹着，好不热闹。
　　 年，凝聚着我们的情，让我们一生一世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回家的路。
　　 不知疲累，眼无春秋地奔波在红尘之中，如果不是那些拥挤在火车站的画面，我想大概我们更不会想起这一生中有一个“年”等着我们将亲情与温暖延续，也更不会记起曾经在这样的一个节日里，我们是如何将心盛满了简单的快乐。
　　 女儿对过年没有渴望，她从不会用我儿时的那份渴盼去询问“年”的到来，日子，在她的心里那么波澜不惊着。
　　 我记忆中的年，该是有兴奋，有渴望，也有敬畏，总之，心里满满全是热情。
　　 腊月过半，母亲就会催促着父亲背上家里的黄豆去磨一锅豆腐，放院子里冻一些，再往西房的瓷瓮里用水泡一些，这就等着过年时候吃了。如果不够，吃完，母亲再让父亲去磨，总之，庄稼人忙了一年，日子也好过了，这个年可不能过得寒酸了让人家笑话。其实自从秋天把丰收拢在了怀里，父亲和母亲一直就在念叨着一句话：大秋都下了，该吃啥吃啥。“大秋”，那是多么丰厚而辽阔的喜悦啊！
　　 这“大秋”的喜悦誓要将一个大年过得风生水起。
　　 做好豆腐，母亲就开始压粉条了。父亲用他有力的双臂压动着那个呆滞的压粉机，母亲一边揉着粉面团一边还在锅里打捞正在煮着的粉条，等到粉条出锅，滑溜溜倒入了冷水中，我便抓起一把迫不及待往嘴里放，母亲就会吆喝着父亲：看你那个女女哇，馋得不行了，快给孩子们拌些。父亲捞起一些，拌上葱花、醋，倒上一些油还有盐，那香味已然扑到了鼻子中。往往母亲和父亲没有忙完，那些拌好的粉条就会被我和哥哥们吃光。
　　 那些粉条被母亲一把把捞好，放到院子中，一个晚上就冻得硬硬，第二天早上父亲便把它们打包装到干净的袋子里，然后放到西房（西房是闲房，温度不高，自然不会担心那些东西会坏掉）中一并等着过年。
　　 粉条和豆腐做好了，接下来该是准备肉馅了。小雪时候杀好的羊肉还在南房吊着，父亲提回一大条来，消冻一会儿，然后拿起刀在案板上一块块削下，再一下下剁得粉碎。母亲又拿回了一把刀，父亲便两手齐剁，我坐在炕上看得特别入神。我说：爹，你还双手开弓啊？好玩儿，我也想试试。父亲笑了笑，然后说我一个小孩子剁着了手怎么办。
　　 父亲总爱问母亲够不够，母亲便说：多弄点，一年才一个大年，还要吃得饥眉饿眼的？再说了正月还得请人哩。
　　 剁好的肉馅也被冻了然后放到了西房。母亲又抱回了好多的茴子白，父亲接着开始了大刀阔斧地剁菜，剁好后母亲将它们放到开水锅里煮一下，然后捞到冷水盆里冷却，最后像肉馅一样被攥成拳头大的圆形也放到了西房冷冻，搁置。
　　 印象中，整个腊月父亲和母亲都在忙，那些在十一月就栽在盆子里的大葱已经长得绿油油，嫩生生了，父亲便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一苗一苗拔干净。就算拔完了也不再续着栽，等过了年再说吧。庄稼人说：腊月不栽葱，栽了就是栽下一年的饥荒。庄稼人的说道是有点多，总感觉透着些神秘的色彩，譬如腊月二十三的祭灶，母亲总毕恭毕敬跪在灶门前点三炷香，燃三份黄表，再放些麻糖，一边磕头一边念叨着：灶神奶奶您上了天好话多说，坏话少说。
　　 以前，看着母亲的样子直想笑，可现在，当我怀念起那些的时候却连灶门也没有了，想要虔诚地磕几个头也没了理由，那些曾经人世里的敬畏正在被一点点淡化，人的心与性情变得越发张狂了起来。
　　 母亲常说腊月最短。其实是因为她们太忙，要做的事情太多故而感觉了时间的不够用。安排好了吃的东西，就是要刷房子、糊窗花、擦玻璃了。
　　 父亲操着手里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清扫着尘土，母亲则是舞动着小刷子一下下细心地将涂料抹在墙上，等到半天功夫下来，他们的脸上衣服上都挂满了涂料水，可回头看看屋子涣然一新的样子，都笑了。
　　 糊窗户的事情我也能帮着做，我最爱的是扯旧窗花，破坏的事情总是让人心里莫名有种痛快的感觉，可破坏后母亲就会喝斥着我将遗留的那些纸屑刮干净了。母亲是个要求很严格的人，不做到她满意决不罢休。好不容易被她逼得清理干净了，就喜滋滋拿出从供销社买来的窗花比划着，那些什么牡丹富贵图，还有年年有余都看了让人凭空生起了一种兴奋。然后端起母亲自己做好的白面浆，一下下在窗户档上刷，因为冬天天气冷，刷完一处就得赶紧贴窗花，不然浆子冻了还得重新弄，又要被母亲骂了。
　　 窗花贴上去了，雪白的麻纸齐刷刷一糊，整个家就亮堂多了，心情也跟着敞亮了许多。
　　 过年，就是辞旧迎新，就要万象更新吧？
　　 最忙的是二十九的这一天，母亲早早起来做好饭，父亲便要清扫院子了。 虽然平时就够干净了，可过年了，总要把一些犄角旮旯也清理清理，没用的破东西扔了，有用的整理一下。哥哥们一个端着碗刷浆子，一个贴对联。他们冷得一会儿跑回来凑到火炉子前搓搓手，一会儿又跑出去贴几下。母亲的院子大，五间上房再带一些南房还有西厢房，全部贴完需要足足半天。母亲年年都让贴得满满得，她说看着一院子的红才够喜庆，是啊，等下午父亲把大红的灯笼全部挂上，那才更喜庆更红火呢。
　　 挂了灯笼，就要垒旺火了。均匀的碳块在父亲粗糙的大手里像一件艺术品一样被雕刻成形。一张“旺气通天”贴上去，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
　　 “垒旺火”是我们当地的一种风俗，先在地上放几块砖，堆出一个灶门的样子，以便下面可以放柴禾。然后就将事先挑好的大小适中的碳块摆放上去，垒成一个小塔的样子。这样，就等初一的凌晨一根火柴就将其燃起，熊熊的火焰跳动着喜悦和兴奋，也跳动着幸福。
　　 晚上了，母亲还在灶台边忙活着，我们兄妹三人早已围坐在了炕上，看着摆放满满的大盆小盆，还有鸡肉羊肉，相互掐着闹着吃着，父亲则是拿出了一瓶好酒，倒上一杯，放至唇边慢慢咂巴着嘴。这积攒了一年的喜悦在这片火红的灯光下是那么稠那么浓。
　　 好不容易，母亲也能盘个腿坐在炕上了，这时，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也开始了，于是她喝斥着我们不要再喧哗，我记得母亲最爱听蒋大为唱歌，那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她不变的挚爱，也是我们戏弄母亲的资本。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笑得有些娇羞可爱。
　　 饭后，收拾了碗筷，就要开始包饺子了，母亲和面，父亲拌饺馅，还一边不时扭头看电视里的节目。大哥二哥也不爱出去玩，我们三个猴孩子就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边磕瓜籽边看电视。邻居家的小伙伴过来串门，母亲又抓来好多糖果让他吃。
　　 慢慢，有些困了，可母亲说熬着吧，今晚就是要守夜呢。于是我们就打赌看谁先熬不住谁就是小狗狗。二哥一骨碌爬了起来，尖叫了几声，然后仰天一笑，穿上他的新衣服跳下地就跑了。看着他那疯狂的样子我们都乐了，知道他是为了熬到凌晨而出去玩了。
　　 终于，新一年的钟声敲响了，放下一切曾经的不快乐，用一颗美好的心许下新一年的愿望，一切，重新开始。
　　 先要做的是“接新神”。也许，这个世界本没有什么神，可是母亲的心中却有一尊万能的神，她信奉着她的神，也虔诚地敬奉着她的神。
　　 她在前面，父亲在后面，双手托着一个干净的盘，盘里放着五样做好的素菜，还有蛋糕，另外放了三柱香，三份黄表。走至旺火前，跪下，放好供品，然后燃香，磕头。
　　 而今，我也从儿时的耳濡目染里学会了母亲的样子，年年这样虔诚地一样一样做着。我心里知道，神其实就是自己的心，敬畏着神灵就是敬畏着自己的心，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让心长出了杂草。
　　 新神接回了家，院子中的旺火也烧得火焰熊熊，大哥二哥开始争抢着放炮了，我则是躲得远远捂着耳朵。虽然很害怕可还是控制不住想要融入那个热闹的气氛中。这个时候，千家万户都“噼哩啪啦”交织起来了，天空被映照得火光万丈。
　　 看，谁家的烟花，真好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真美啊，我跳了起来，大声喊着母亲快来看。
　　 好一番普天同庆，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好一个热闹的年。
　　 旺火越来越旺了，那些炮子也被他们放完了，母亲就招来大家一齐站在旺火前烤一烤。说会烤来一年的好运，会让我们的光景过得更加红红火火，也烤去我们一年的灾难，保佑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们听话地站到旺火前，把手伸近，烤着，烤着。
　　 于这些，我们是那么恭顺地听从着母亲的安排，不由自主就踩着了母亲的脚印一路走来了，母亲用她那份人世里的虔诚最终也同化了我的嫂子们，我欣喜着美好被传递下去。
　　 折腾到了三四点，就要睡了。自然，早上非得八九点才能起来，这时的母亲已经煮好了饺子。我们懒洋洋地起来，吃完，就穿上新衣服跑出去找各自的小伙伴。说什么去拜年，也就是到亲戚邻居家里去和人家要糖，到了谁家谁都会给兜里揣一些糖果和黑枣什么的。出来以后我们还议论人家哪个大方哪个小气。
　　 说着，笑着，窃窃私语着出了这家，下一家该是哪里，就这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要么，还时不时跑大街上去看看村子里的新媳妇们，因为所有一年中新娶过门的媳妇都在初一这天给本姓的家人去拜年，所以就算平时没看到的也是有机会一赌芳容了。街上会站很多的人，私底下品头论足地说谁家的媳妇好看，谁家的媳妇又长得刁蛮些。那或许就是乡村最该有的味道，有些俗，却无伤大雅地让人生出些亲切。
　　 只不过现在，乡村的街上已然见不到那些将手蜷缩在袖口的人们了，大家对很多的东西失去了曾经的热情，那些新娶回村子的媳妇们好像与他们无了半点关联，我不知道这是冷漠了，还是麻木了，可我却深深知道乡村变得寂静了，大年的味道也淡了又淡。
　　 一台电视，一台电脑就取代了太多曾经的繁琐，人与人淡漠了，远离了。情，渐渐瘦了下去。
　　 那些年，总有许多关于“年”的味道让我回味着。想来，很多年不曾吃到父亲的“串饭”了。其实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串”字对不对，只是凭着我对那个饭的理解就写下了这个字。一锅清汤，白白的豆腐块，还有细细的粉条，加上一些切成丝的海带，再有母亲接完新神的那些素菜，都被父亲归拢到了一起，他炝好了汤再切些生姜丝儿，那味道就浓得窜了鼻子里。每一年的初二早上父亲就会给我们做这一道饭。
　　 初二过了，初三就要迎喜神了。
　　 一早，父亲就到街上打听消息，看村子里的风水先生有没有推测出喜神的方向，然后喜滋滋回来告诉我们。喜神，预示着一年喜气洋洋，喜事多多。想来，那也许是一种信仰吧，或是对美好的寄托。
　　 人活着这个世上，有一些信仰总是好的。
　　 这些年，尽管大年过得没了以前的热闹，也不够隆重，但很多东西还在乡村的风俗之中残留着，这也是我喜欢在村子里过年的重要原因。
　　 平时来往少的人，只要是亲戚朋友，总会在正月请上一顿，炖肉包饺子自然少不了。你请完我，我请你，有的人往往一个正月都在轮回着“吃请”。忙是忙了些，可人与人的心却近着。
　　 我记得前些年和我哥哥们也互请，可再后来都嫌繁琐，就自然而然免了这些，就这样和平时一样你吃你的，我过我的。
　　 能省的都省了，不能省的，也慢慢省去了。
　　 时光，像流水一样“哗啦啦”间就流经了几十年的岁月，转眼已人到中年。我想，生命中那些生动的记忆终将成了再无法触摸的怀念，日子过得越来越机械，大年也越来越过得生硬呆板。再寻不到旧年那种在劳动与忙碌中获取的饱满的快乐。
　　 然而，我还是期许着，就像母亲敬奉着她心中的神灵一样，我虔诚地敬畏着我们的生活与人性，想说：过年了，回家吧！把所有的忙碌与疲惫放下，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还想说，记得在这人世里多留存一些感动，也多播洒一些美好，铭记着岁月深处那些美丽，就算风雨沧桑了年华，依然记得用一颗美好的心温暖着流年。
　　 辛弃疾在稻花香里说着丰年，我在往事里忆着年味儿。唯愿哪怕年的味道慢慢变了，而人与人之间的情味不会变。
　　 这辈子，我还是更加喜欢乡村的年，喜欢那浓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