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老来无依欲回乡(小说)
(四)
正在她心情极佳地专心注目每一家园子时,身后一声尖叫:“哎哟!这不是二婶儿吗?啥时回来的,咋不到我家坐坐?几年不见,二婶富态了,也年轻了,这葡萄紫衣服真漂亮!”
秀珍转身见是春海的侄女,低头看了下陌生的衣服,好悬没实诚到告诉侄女是借的。她理智地一笑:“噢!侄女啊。我刚下车没多久,哪家还都没走,连凡娟家都没到哩!”
在二环居住时,除了大伯哥,侄女受她春兰姑熏陶对她的感情很一般。今日相见如此惊喜,许是多年不见的原故。秀珍满脸慈祥的问:“你爸爸身体还好吧?那年我不做买卖,养猪了,这猪就把我的腿拴住了,一步也走不了。我就再也没回来看他,几次捎信让他去串门,他也没去。”
“他去年死了。”侄女立刻变的和从前一样生分起来。
“他走了?咱村能掐会算的大好人怎么走了!”秀珍难过极了。
“在外人眼里俺爸是个大好人,在我眼里就是个老不要脸的东西。你可不知道这三年半身不随,炕上吃炕上拉,给他换衣服擦屁股、端屎端尿,我倒霉透了,他死都没给我留下好印象。”
耳闻目睹了侄女对她父亲末年患病的态度,秀珍心情即刻一落千丈。眼睛不由搭到板皮木杖子上,心想:难道人老了、病了、不能自理了,都得过儿女嫌弃这一关?儿女小时候不也靠父母一把屎一把尿侍候大吗?拉扯一个孩子到成人得近二十年,老人老了拖累儿女不过三五年,时间长儿女就受不住了。都说世上有狠心儿女没有狠心爹娘,儿女的心咋就不能……!人都有老的时候,过去讲三从四德,现在讲承上启下,如果打你们这代人往下恶性循环,那人类不就倒退了吗?
咳!人啊,多么可悲可叹!自己咋就没有文化,要能把看到的、想到的,参照计划生育讲台上的经验,以真情实感铸成一本书,对天下自私愚昧的儿女有所帮助,那该多好啊!
侄女从秀珍情绪上看出了什么,忙对刚才的言行进行辩解:“老支书也死啦,和我爸一年。二婶,你忙吧,我走了。”
秀珍抬起惊讶的眼脸,自言自语:“他怎么也走了,怎么都走了?……”
秀珍沮丧地往大女儿家走。路上又碰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有邀请她到家吃饭的,有要去牡丹江串们的,还有夸她进城这些年富贵多了,她强打精神来到村南头学校附近的大女儿家。
此时已临近傍晚,幸好大姑爷倪长彬下班在家,十五六岁的小燕子、美子都在炕上学习,见姥姥来了,惊喜了一下。老大美子看了看她妈的表情,马上转回头又写作业,老二燕子欢叫着来拉姥姥的手。倪长彬站起身,带着极重的辽南口音朝炕上请着:“妈来了,坐大客车来的吗?”
“嗯,坐大客车来的!”
“这都几点了,你还来……”女儿心里头没有妈,话一出口就生分分的。
倪长彬忙去仓房拿出海米和咸腊肉,直接放到厨房菜墩子上,进屋对凡娟说:“炒两个菜吧,不能让妈跟着吃生冷的蘸酱菜。”
凡娟没吱声,又抓抓这挪挪那,故意拿出不满的情绪。半晌,方离去。姑爷很热情地叫岳母拖鞋上炕,娘俩开始唠嗑。
凡娟婚后对倪长彬一直冷脸冷屁股冷虐待,而对孩子和女同学邻居则是另一副笑脸。本来倪老人搬回辽南后,这五间大瓦房都给了他们,院里鸡鸭猪狗,园子里果树琳琅满目,这个家应该满不错了。可倪长彬一回来,气氛就变了,凡娟在倪长彬面前拎风扫地,让他在村人、在孩子面前,没有做男人和做父亲的尊严。家无人时,他不止一次地拳脚相加教训过她,而她好像甘愿任打,却倒驴不倒架地一个劲相骂。不仅一再给这个家制造矛盾,在孩子、全村人面前散布丈夫种种让人无法相信的劣迹。有几度倪长彬想离婚,但考虑到自己是校长、是俩女儿的父亲和尊师,就放弃离婚的念头,任她去吧!结果渐渐懂事的俩女儿,美子向着妈妈,燕子向着爸爸,一家四口人成了两个帮派。
在性生活方面,头些年,倪长彬很主动,每次激情燃烧时,凡娟蹩蹩楞楞不予配合,久而久之比她大一旬的他就不再碰她。那年,凡娟总是流血,通过B超一检查,就住了院,住院手术就取出两个拳头大的子宫肌瘤,而且当即子宫摘除。心灵上为初恋留有一席之地的凡娟,如今再想过过夫妻生活,也……这朵山芍药花瞬间凋谢了。所以说人呐!尽可能善待身边的人,好好珍惜生活吧!如今,曾凡娟只能以扭秧歌、跳舞,打发痛苦的时光换取欢乐。但你对母亲还那么冷冰冰,那么嫉恶如仇吗?也许在倪长彬这位校长的感染下,改变了从前的为人观点。
饭前,姑爷和岳母唠了很多,大都是问牡丹江的几个姊妹,和叙述他父母回辽南帮三弟四弟照看海参虾圈场地等家事,秀珍为亲家过得十分舒心点头赞美着。倪长彬随意问了句:“妈!你这次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是有事,进城七八年了,把儿女们都安顿到好日子上去了,我这身子骨也感觉……这几年农村地租涨了,我回来是想把地要回来,再重新租出去,晚年想回二环以地养老……”
女儿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哎呀!你咋不愿意在牡丹江了呢?你们的地我二哥走时就包给了小山东,小山东又转给老乡,都转多少个茬了,说不定被大队没收了,再说你房子都卖了,回来上哪住啊?”
女儿张嘴就将母亲拒千里之外,年迈的秀珍怎能不心寒地眼泪打眼圈里转:“你杨大爷不在了,我上你杨大娘家住,我除了哮喘、肺气肿,胳膊腿身体哪都比她好,还能给她做饭侍候侍候她呢!”
“妈,那你就在我家住吧,出去住让人多笑话!再说你不能动弹那天,凡娟也能侍候你呀!”姑爷一本正经地说。
秀珍欣喜地:“那好啊!要真能这么着,我先把五口人的地要回来。不管在谁手里,我们户口还都在二环,把地再承包出去,收回的租子就给你们,其他儿女出的养老费,做我生活费,现在关键是得把地要回来。”
秀珍只管欣喜的跟姑爷说,凡娟这时把脸埋在饭碗边,小声嘟哝:“谁侍候你,不要脸!”美子心有灵犀,也配合她妈“扑哧”一声发出讥笑。
姑爷说:“明天我陪你去,大队和学校关系搞的不错,我去,李宝贵不会为难你。”
“那是啊!他家几个丫头得进你的学校念书,他现在得巴结你哩!”秀珍第一次感受到朝里有人好做官的好处。
姑爷又说:“李宝贵这些年,没少为村里致富想点子,黄花菜种植成功了。但家禽养殖场不算太景气,在山根底下,鸡瘟也经常发生,再说黄鼠狼和夜猫子也很多。禽类的损失靠田娃、黄花菜补,近两年又弄块试验田栽种山药材,可能也快成功了,等都发展起来了,就可在电脑上卖。”
岳母听得津津有味,带姑爷停了话,她接过话茬:“看来发展植物比养殖动物稳妥,成活率只增不减。”
“那是,百姓不有句话,家趁万贯带毛不算,妈你这些年养猪怎么样?”姑爷边吃边问。
“猪也死过两茬,每次看到肥壮壮的大猪瘟死,你不知我上那个火呀,都没把我心疼死。我这把年龄了,实在干不了别的事,但凡有一点能耐不养这个猪。”秀珍一边说一边示意吃好了,下了桌。
(五)
第二天,姑爷陪岳母去了大楼,李宝贵的确对校长和校长岳母很客气,当明确他们来此所办的事,李宝贵爽快地回道:“你家地我收回来一点点,那年你二儿子走时把十三晌地白给人家种。也是的,那时种地不挣钱还赔钱。小山东又转包出去,有的地慌了,我就收回来做养殖黄花菜试验田。这些年,你姑爷知道,由于莲花发电站建立,咱们的二道河子公社迁移到红旗村,我村也跟着安置了百十来户迁移户。土地重新划分了,老户新户平均每人两亩地,你家应该还剩十亩。这样吧,我再给你们查一查,在个人手里的你们得自己要。”
“谢谢……谢谢!你这孩子不愧为贺支书选拔出来的苗苗,比我的儿子强百套,大有前途啊!咳,老支书好好的人咋就走了,我还欠他个猪头呢!看来得下辈子还了。”事情明朗了,秀珍不管一村之长、一校之长有多忙,只管表达自己对老支书深深歉意和怀念。
吃过晚饭,姑爷陪岳母来到小山东家,也是秀珍的干姊妹家,从根上找失去的土地。
当年秀珍把干姊妹小山东他妈介绍给小罗锅子吕二,吕二虽然人不起眼,脑瓜子够用,将旧房子翻新成了四间新房。只是屋内卫生很差,墙角农用工具堆放散乱,鸡鸭与人共处,人在炕上边吃边向下扔,家禽就在屋地上边食鸭屁屁边不时张吧出屎粪,让人看了很不愉快。
当姑爷文字彬彬地明示来意后,小山东哥俩诚实地承认当年的事,现在还在手里一部分土地。尽管处事儿很抠门的罗锅子吕二,说出种种侍候地不易;姑爷这边又一再讲出未收取一分租金的情理,最后,吕二念在秀珍是他的媒人恩人份上,终于吐口将地还给了秀珍。
农民失去地就像失去了灵魂。小山东有些很难受,但小眼睛一转悠,说出另一个想法:“姨娘,要么这样,你的地不是还往外转包吗?”见秀珍点头,又说:“那还是我家包吧,我们都侍弄这么多年了,你说一亩地多少钱,俺就给你多少钱,叫你姑爷起草个协议,每年打下粮食你就来收租金。姨娘,你看咋样?”
“这叫下打金,上打金不行吗?”倪长彬问。
秀珍想到土地这块就要办出眉目了,曾经她就帮助过干姊妹,怎能为上打金计较,就一口同意了。倪长彬和岳母被热情的送出了门。
姑爷一直热乎热裸地期盼老岳母在她家养老,有个老人在,就能像红绳一样系着这个家,使原本走向窒息的家,变成活络络的家。
而大女儿,每晚都要在丈夫枕旁坚持她的小肚鸡肠,她说:“你不要管我们娘俩的事。侍候老人不如侍候孩子,小孩儿拉屎是一泡小屎,有奶香味;老人的屎又臭又多。生病了,要是能一把走了倒也行,要常年卧床不起常年侍候,我这一生不就毁在她手里了吗?!”
秀珍一概不知大女儿的想法,心里热切地等待土地都办利索了,和大女儿口头协个议,让姑娘好放心。她就回牡丹江将那几头猪卖掉,若楠楠能给养老费她也要,再把大志和金玲给的都划拉来交给大女儿,以后养老问题就万古千秋了。
就要看到自己晚年的前景,这几天,她的心情无比兴奋。曾要好的乡亲们,每天一大早就来排号请她到家吃饭。吃饭小意思,想与思念的老乡们叙叙旧,找找失去了近十年的乡情倒是真意。
被应邀第一家的是二十多年的老邻居杨大嫂家。杨大哥病逝了,杨大嫂一辈子未生育,病病怏怏的又得了半身不遂。
杨大嫂灶坑前坐着烧火,头颤颤悠悠地一个劲晃着。秀珍在锅上亲自动手挤酸汤子,做笨鸡蛋炸辣椒酱。杨大嫂想炒两个菜,秀珍说啥没让。
酸汤子捞出锅,端到炕桌上,秀珍给她盛了一碗,自己捧个大碗,“呼噜呼噜”一会将一碗酸汤子造进肚子里。杨大嫂让她再来一碗,她拍拍肚子抿嘴笑道:“你看,饱了,终于吃一回可口的家乡饭。”
“今晚甭走了,就住这,陪我多唠唠嗑。自打你大哥走了,你不知我有多孤单。幸好是土生土长的老户,学校和大队每隔几天来人照顾照顾,问长问短,要么我一个孤老婆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啊!”杨大嫂已经被村里纳为五保户了。
“咳!我的儿女,没一个有能耐的;我也老了,如果还年轻,我就在咱威虎山脚下办个敬老院,让十里八村的孤寡老人有个着落。”
“是啊,要倒回三十年二十年,没有这些儿女拖累,你这头脑啊,一定会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杨大嫂的话,明显有种夕阳即将落下山时的悲哀与凄凉。
秀珍没有这种哀怨,越是在夕阳即将落下山这悲壮时刻,越显得那么从容;那么想要在短短有限的生命里,为世人再做点什么;那么希望把最后一抹阳光,留给健在的天下父母们。
秀珍目光炯炯、面容真挚、感慨万千地:“是啊!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活了一辈子,坎坷了一辈子,回头再看看自己,一路走来,也没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一辈子了,只觉得活了那么有意义的几天,其余的全都是遗憾。”
“有意义的几天,指的是什么时候?”杨大嫂问。
“在辽南带孩子讨饭,来到威虎山被司福增抛弃,那时孩子们一个个仰着小脸,那么需要妈妈照顾,需要弄来吃穿填饱肚子保暖身子。现在,他们不需要妈了,这个妈眼看要成他们的累赘了,咳……那时再苦再累也觉得那么有意义。”
“别说那泄劲话了,你咋的比我强,一帮儿女,这个不孝还有那个,身边好歹有二驴子跟你说说话,我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倒觉得你比我强,起码享受村五保户待遇。我呢,死活还得靠自己……我这次回来就是安顿自己晚年大事。大嫂啊,呜呜呜……我倒儿女一帮了!呜呜呜……”秀珍禁不住失声大哭。
“二驴子不孝吗?!”杨大嫂往下细问。
秀珍突然想到二文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任何时候不能不顾及儿子的名誉。为了掩盖失言,她用了很多谎言。
(六)
在杨大嫂家圆了谎言,又被长嘴婆、民兵连长、喂过楠楠奶水的老郝婆、曾经为秀珍做媒,后又到其它地方混吃混喝的张媒婆等,一一排号请去吃饭。
现在无知愚昧的儿女却想着怎样去啃老。如果从学校教育、电视剧、书刊等多方面,多加传播、提倡儿女要自立拼搏、打拼世界、孝敬父母,那明天的世界又会是多么美好!
可敬,可怜的母亲养老地出路在何方!我们的社会应该为农民的养老做点什么?走远的道德呢!该怎样让其回归。值得思考的问题太多。却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