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窗下乱弹(随笔)
一间屋子只有门,好像怎么也不能算间屋子,只有开了窗才通畅。窗开得不够大还不行,像监狱,为什么又叫铁窗,恐怕也不只是那窗是铁做的,总是因那窗开得太小、不过是与高屋厚墙不成比例的透气孔而已。屋里有了通畅的门,明亮的窗,住进来的人才能透出一口气,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小时的窗都是木格窗棂,格子敦厚密实,除了虫蝇,只有猫可以仄着身子进出,小偷从不打窗的主意。木格是槐木做的,十分结实,常常做了拴小孩的木桩。女人要做活了,小孩子没人照看,找根布条拴住小孩的脚踝,狠狠心就出门了。布条,一头拴着孩子的脚,一头勒在母亲的心口上。女人做着活,眼前晃动着孩子醉哭的模样,常常是活做了一半,就疯了似冲回家,隔窗见孩子安然梦乡,才吐一口气再打回头。一个上午,总要往返三四次。我的母亲从没有拴过我们,她宁愿把我们带到田间地头,看我们滚成泥猴土拨鼠,也不愿让心受那份煎熬。
窗子裸露到霜重风冷时才封起来,花四分钱去村上的门市部卷一张大白纸,叠裁成条,一根根封起来。下方留一个可舒可卷的小窗,作为向外瞭望的窗中之窗。讲究的人家,都是弄块玻璃镶在小窗上,玻璃贴上大红的窗花,不仅好看,透明度也有了。家里有人来,院门“呱哒”一响,凑上一看就知道来者是谁了。等那人进屋,主人早有了待客的礼数,从从容容,省去临时的慌张。
窗子封起来,最怕的是家里的猫和小孩。猫很坏,宽宽的门不走,偏要走那刚封好的窗子,雍然一过,就是一个拳大的窟窿。好处是猫喜走老路,一生也只有一个窟窿。而且记打,吃了主人出其不意的一记,便知道绕门而走。小孩子就不同了,那极具破坏性的小指头把戳窗子当成一大快事,且手法迅疾娴熟,瞬间就让新封的窗子漏洞百出。及至发现,欲哭无泪的母亲抡起苕帚疙瘩一阵暴打,那也无碍——此时的小孩,身上早穿了母亲絮得圆滚暄腾的棉裤棉袄了。
“针眼小洞牛头风”,虽然如此,也没有哪家女人舍得再去花掉四分钱,都是补补缀缀捱着到年底封新窗。那些贴补的材料大都是旧报纸和学生写过的本子纸,贴补几次,屋里的光线也就越来越暗了。
小珍的奶奶惩治案者有独到办法,就是一经发现案者,立即拿一根针候在窗外,案者的小指头一捅,正捅在针尖上,一针见血。这个办法有些歹毒,但极凑效。别家的窗体都糊成僧人的“百纳衣”了,小珍家的窗子还是洁净平整、一派光明。
过年,是农家最隆重的节日,新年新气象,旧的全留在旧年里,窗自不例外。那“百纳衣”厚得像张硬纸壳,很容易就揭下了。新窗纸早就卷回来了,小心叠裁,均匀上浆,仔细对缝,窗封得又郑重又细致。新年里,新窗下,一家人围炕而坐,吃花生,嗑瓜子,喝茶聊天,冰天雪地里走来,一屋子地暖香盈人。
窗,把严冬挡在了外边!
城市最吸引我的,不是高楼大厦,不是繁华街市,而是夜色降临时那一方方次第亮起的窗口。桔色的光,柔和、旖旎、温暖、引人遐思,仰望时便萌生了绮梦与向往。即使奔波在遥远的异乡街头,我也总不忘停下疲惫的脚步,于暗影中伫立片刻,从憧憬中寻求一份温暖、一种力量。飘零日久,偶尔不免黯然:什么时候,什么人,会让我拥有这样一方窗口?
终于有了,虽然只是城市的一隅,虽然低矮狭小,但倦途归来,有一方光亮牵引,有一窗桔色照眼,脚下便笃定,心上便温暖,人便有一种归属的满足……
古人多巧思,窗子也风情。平平常常的窗子,在古人的玄思妙想下变得生动而美丽:绣窗——琐窗——锦窗——芸窗……读唐诗宋词,随处可见这样美丽怡情的窗子,窗下伫立的自然是面呈忧郁的诗人词人。
印象中,宋词的婉约派总在倚窗凭栏,好像那栏儿窗儿天生就是惹人情思的地方,凭栏倚窗,词就做得婉转动人。
“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已是红窗人倦绣,春词裁烛,夜香温被,怕减银壶漏。”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退红丝腕。”
“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淡秋山。”
吴文英干脆自号梦窗,坐定窗下,左一个“红窗人倦”,右一个“西窗共剪”,《梦窗词》一曲接一曲,大有不把窗子吟破不罢休的架势。
李清照更是细拢慢捻,将一个“窗下愁”吟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豪放如苏东坡偶立窗前,也难抑对亡妻的追思: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比之宋词,唐人于窗下的诗思就大气多了。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人身在草堂,思接万里,一个“含”字,将今之景、古之思尽嵌方寸之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最爱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四句诗明白如话,却曲折深婉,含蓄隽永,令人感佩萦怀,嗟呼难忘!
朋友枫是个画家,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却十几年执着于画布颜料,不改丹青之志。走进他的画室——一间郊区废弃的烤烟屋,那五味杂陈的气味能熏你一个跟头。屋里没有窗户,光源来自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和房顶排烟孔漏进的几缕天光。每每到他那里,我都感到溺水般地窒息,对于他这种自虐式的所谓追求,我一直大不以为然,常常大放厥词,他不争不辩,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刻薄他,你总该开一扇窗户吧,让空气和阳光透进来!
窗户?他微微一笑,连连颌首:对,对,是该有扇窗户。说着,“哗哗”展开一幅白纸,凝思片刻,挥毫泼墨,半个时辰,纸幅成画:两扇推开的窗子,窗外,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直铺向天际……他让我帮他把“窗”挂在墙上。却也神奇,泥坯黑屋立即敞亮悠远起来。细观右下蝇头小楷,乃是:心中有景,何必凭窗?
我不是枫,我喜欢有形的窗,更喜欢凭窗的感觉。不管住处是临山临水临闹市还是临僻巷,我都喜欢让窗子掩住自已,去享赏那进入窗子的流动风景。家住七楼的时候,厨房的窗正对着一面青碧海湾,厌于厨事又拙于厨事的我,常常因爱那片镜海而自动请缨入厨。择菜赏落日,淘米看归帆,炒诗烩画,激情杂拌,烹饪出来的菜肴,竟如滋进了音韵诗情,日益活色生香。这让酷爱肚肠的夫君喜出望外,原来晦涩吝啬的口腔竟如润滑了一般,常有甜言蜜语不小心溜出来。炊妇倍受鼓舞,愈加努力。夫妇恩爱日笃。每每听着邻人气喘吁吁骂着那140层台阶,我就为自已的意外之得窃喜不已。
从七楼搬往一楼,别人都说我们忽上天忽入地,真是让人懊恼。却不知那烦恼之地乃是福地洞天。搬家那天,我偶于阳台一站,却见煦风流沥,桃花照眼,竟是“世外桃源”。余暇凭窗,可赏花开,可叹花落;可观花间戏蝶,可窥情侣缠绵。遂觉得自已实在是有福之人,处高就低,总受造物恩泽。一次,忍不住与对门提起窗外桃花,不想那美妇一脸惊奇:是吗?是吗?我怎么没注意!
这回该我惊奇了,窗外桃花不过盈尺,竟视若无睹,岂不是匪夷所思!?遂忆及枫画家的那句话,品来品去,自是“境界”作怪,不干窗底事!
美文啊,怎会美成如此这般,让我等粗糙之人都不敢落笔了!
呵呵!
忙于冗杂,很少得空读文,尤其排斥长文。此篇短短的、却又暖暖的文字,让我走近了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