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元情(小说)
在我再三要求下,老王说了一声好,和我连续碰了三杯,一滴不留地下肚,哈口气,摇摇头,也不动筷子夹菜,平时小聚,他都是力主我们悠着点喝酒贪着点吃菜的。“老高,你知道我老爷子为什么这样叫人不待见?说出来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脸上无光啊!”
【五】
“老王,不这样说,咱老哥俩啊,是不是?不过,我想人的品行不是天生的,是由个人的生活环境走过的道路决定的,不知道伯伯怎么会是这样的,你爸兄弟几个?你伯伯叔叔和他是不是一样啊?”
“哎呀,我有伯伯叔叔就好啦!我爸是所谓独子,其实我有一个姑妈和三个姑姑。”按传统观点看,我爸是独子,一个姐姐三个妹妹,独根苗苗当然是受宠的对象,吃而用之优待有加自不必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的自由散漫不思进取。我叔祖父王杰对我爷爷奶奶娇宠儿子很看不惯,他年轻教书时把我爸带到自己的私塾里去念书。虽然只比侄子大十来岁,但以老师和叔叔的双重身份,身体力行教文习武,秉烛夜读著书立说,再加上宽严相济恩威并用,也就是苦口婆心和戒尺教训双管齐下,我爸倒很服气,学习也很见效果。不长时间就读完了《千字文》《百家姓》等启蒙读物,开始念《四书》、《五经》了,写字像模像样,对人也开始讲究礼貌。我爷爷奶奶也十分满意。“听老辈人说,我家原来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有私田一百多亩,上上下下三四十口人。我祖父是晚清秀才,没能考上举人进士,觉得有愧祖上阴功。家谱上记载,八百年来,历祖历宗曾有八人考取过进士,有四人分别在宋元明清时代任过宰相或副宰相,子孙中谁考个秀才不算什么。老太爷后来归耕垄亩经营田产,顺带开油坊酒坊杂货店,也属大户殷实人家。田地少数租给别人,多数自家耕种,长年用十几个帮工。老太爷饱读诗书但不是食古不化,心胸比较豁达,待长工不薄都视如家人,对家人特别是子女要求甚严,不得有小姐少爷脾气,无论是种田,还是读书、经商,一律要克勤克俭,规规矩矩,不得耍奸溜滑。无论长工短工,人都愿意挤来帮我家做活,吃得好,拿钱多,和和气气心情舒畅。老太爷生三子四女,个顶个的人模人样。特别是三子王杰,他是异样地疼爱,好像无师自通,读书过目不忘,而且文武双全,什么农家活计,看看做做就能熟练掌握。放下书本,推车挑担耕田耙地无一不能,对人态度谦和,在地里干活,谁也不知他是一个读书人。老爷子把通过读书实现家族中兴的希望寄托在王杰身上,请最好的老师教,后来再把他送到洋学堂去念书。
令老太爷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呕心沥血栽培的儿子,他卖掉几十亩地供其读书的儿子,和他的理想大相径庭。老太爷反对辛亥革命,但是无可逆转;他仇视共产主义为妖魔,可是儿子就在自己家里经人介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介绍人正是在自家油坊里做了二年长工,后来突然失踪的那个黑得发亮的江西老俵,再后来任金城县委书记的黑子唐来福。
原来,王杰在金城师范求学时就握笔从戎秘密参与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的创建工作。“王杰参加红十四军的事情,家人并不知道。部队北撤,王杰要随军北上。对家人交代只是说受聘到北边有钱人家去住馆教书。王杰也产生过把侄子带到部队去在战争中锻炼的想法,和哥嫂只是说带到远处去读书。但一来是哥嫂舍不得年纪尚嫩的宝贝儿子离的太远,二来是秘密离开,又十分危险,也就没有勉强。
离开了叔祖父的管教,我爸又变成了断线的风筝,在溺爱的父母面前又吊儿郎当起来。书是压根没有心思念了,来劲的时候也到地里干活,那是麻雀一阵风,苦了,累了,不高兴了就不干,如意随风一副少爷派头。东飘西荡,和一些闲汉们打牌,输多赢少是家常便饭。他觉得赌友们人品好,哪家都留他吃饭,请他喝酒,不欺负他是未成年人,不与他赖账,赢得开心,输得安心,又不是旁人,都是近邻好友,肥水没有外流。一万二饼三条,千儿红花丫子,灵活搭配,和了重来,乐趣无穷,比读书和下地劳作好玩多了。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过下去,我老爸倒也乐而为之,问题是动荡的世界不让他随心所欲。除了和家里人躲着赌玩心情不爽外,日本鬼子时不时来扫荡,时常搅了他的牌兴,还有被炸弹炸死的危险。更有让他厌恶至极的是,区公所乡公所的那些差事们,借抓赌为名,没收桌面赌资,另加罚款,搭进私人腰包,然后去抽大烟喝酒嫖娼。蒋委员长号召开展新生活运动,其中就有禁赌一条,地方小吏们欢欣鼓舞,就怕没人赌,你赌他抓赌就有钱了,如同一些交警就怕没有交通事故捞不到罚款,心里就失落就寡兮兮的一样。
最让家人胆战心惊的是,我爸的身材一天天变高变得壮实起来,已经成了抓壮丁的对象。诸如打着救国军、和平军等各种抗日武装旗号队伍的空缺名单上,已经填好了我爸的名字。今天给你塞钱,放你一马,明天给他送礼,放你一马,我家天天向老总们说着求饶的好话。各种队伍轮流着来,家里来不及变卖田产换成现洋,只求保住老爸不去参军留下一条根。同一支队伍,还换人上门勒索,这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老爸只得东躲西藏。一天夜里,有人放信,我爸被不知叫什么名目的一支队伍从他舅舅家抓走了。
世上竟然能有这样的巧事,就在我爸那些十几个壮丁被押着带回据点的路上,这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杂牌军队伍,遇上了新四军一支小分队,没有等用枪都变成了俘虏。有两个试图抵抗还击的,被眼明手快的侦察员当场用匕首宰了,没有发出声响,周围百姓没有受到惊吵。小分队指挥员不是别人,正是我家原来的长工唐来福。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悉,支队首长派已经担任营长的来福率这支分队,完成一项重要的策反侦察任务,返回路上顺手一棒打了这只兔子。“来福他们把俘虏和被抓的壮丁们带到四不靠的野外晒场训话,简单讲了日本鬼子很快就要灭亡,现在是决战前夕,是中国人绝不能当汉奸的道理,痛斥了汉奸顽固派假抗日真反共坑害人民的罪行,揭露了他们借抗日旗号四处抓丁勒索百姓钱财的丑恶嘴脸。接着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我们是新四军,是常胜将军粟司令的部队,愿意参加新四军打鬼子的,今夜就跟我走,不愿意的也不勉强,但是绝对不能当汉奸,不能对不起我们的祖宗!”
“请问长官,你说的粟司令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那个打得日本鬼子直跳的粟裕?”一个兵丁问。
“是的,我是新四军的一个营长,你们可以叫营长,也可以叫我黑子。”
来福一开声,我爸就听得耳熟,借着夜光看到人样又听到自称黑子,更加相信是他了。原想找机会开溜,听到这番话以后,想想逃回去还少不了被抓,还不如参加新四军,说不定叔叔就在新四军里,在家听人说叔叔就是新四军,果真如此,很快就能见到叔叔了。想到这儿,我爸走出了队伍,大喊一声黑子叔,就走到来福身边,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参加新四军,是这些混蛋抓我的,敲了我家不少钱……”哭着说不下去了。
“你是……你是我爸?”
“是,我是我爸,我叔叔是新四军吗?他们说我叔叔是新四军,是共产党,把我爷爷抓去打得死去活来的,不交够大洋不肯放人,呜呜……”
“我爸,别哭,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个账很快就要算了!”来福转身再问大家考虑得怎么样了,有人顾虑在伪军里做过坏事,到新四军里会不会跟他们算账,来福坚定地说:“你们以往都是被迫的,只要你以后按新四军的规矩办事,勇敢杀敌,不光不算旧账,还要给你记功,我黑子说的话,就是铁板上钉钉!”
就这样,抓人的兵丁和抓到的壮丁共二十几人全部参加了新四军,天亮前赶到了王家坝新四军的驻地。
抗日战争很快就取得了胜利,一起参军去的那帮兄弟有人当了军官,多数牺牲了,我爸虽然没当上大官,但命大福大,子弹好像总是绕着他走的。巴望着复原回家,可是蒋委员长不答应,仗着有美国人做后台老板,硬要发动内战。我爸所在部队参加了攻占上海的战斗,为了巩固胜利,建设新上海,中央军委决定从部队选调一部分干部留在上海工作。当时缺少大量干部,尤其是既懂军事又懂文化的政工干部。我爸虽无立下多大战功,但也从未贪生怕死退缩不前,也许说是阴差阳错,当时兵员中文盲太多,因为他读过几年书识点字,也就作为政工干部的人选,留在了上海工作。
【六】
我爸脱掉军装,到了政府机关,开始还较有热情,可是时间稍长一点后,问题就来了,一来离开了战争的紧张氛围,二来作为骨干的留沪干部,很少有人监督提醒,加上他本来就是不喜欢做事的人,很快就出现了工作懈怠,更谈不上虚心学习,去主动适应战争向和平环境下工作的转变。他不能够去主动改造旧上海,倒是让那旧上海很轻易地改造了他。我爸最先学会的一句话就是:“上海拿钱上海用,拿钱不得过吴淞”,吃喝玩乐,无师自通,他原来有好逸恶劳又喜赌的思想基础,连自己的换洗衣服也要送到洗染店去,比当兵打仗前在家时还要自由,脱线的风筝,随风飘游。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拿着政府发的好几十块钱的工资,上海滩上白相相蛮好,没有考虑娶亲安配。有人戏说是光光汉子省万三,找到老婆要讨饭。又说一碗肉一人搛,一床席子一人垫,一死就是鸟朝天,躺下来一横,站起来一竖,无牵无挂。就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样,当年叔祖父盯着他读书是一千个不愿意,逼着,读了;后来当兵,更加是一万个不愿意,抓壮丁抓去了,还没到就被动员参加了新四军,凭心说,当新四军是愿意的,并且表现还不错。早就到了成亲的时候,我爷爷奶奶不答应他一个人飘,托张三请李四,帮助儿子物色对象。不知请媒人吃掉了多少酒饭,江南江北花了多少盘费。看了一个又一个,爷爷奶奶看看都很中意,我爸一看摇摇头就走,搞得我爷爷奶奶要急坏了。有人劝我爷爷奶奶不要着急,说婚运没通,通了自然就好谈。我奶奶甚至怀疑她儿子的那家伙是不是在战场上被打坏掉了,还是受到惊吓什么的。反正儿子亲事定不下来,她是茶饭不思,惶惶不可终日。
还真让人家说中了,婚运通了,很快就成了功。介绍人就是黑子县长唐来福。来福到圩子里视察工作时,我爸正好在家,了解到我爸还没成家的情况后,把我爸带到我外公家去相亲。“当看到我妈时,我爸眼睛一亮,心里立即产生了众里寻她千百度今天方才见那人的感觉。这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啊?略显羞涩而又落落大方,白皙的脸上透出健康的红晕,是成熟的山桃,是待放的荷花,怎么看怎么叫人养眼。我妈笑着掇凳招呼黑子叔和这个年轻人坐下,打来茶水,动作轻灵飘逸,声音脆亮脆亮,非常好听。我爸闭闭眼睛再睁开来看看,不要搞错,是仙女下凡,还是自己眼花呢?我爸去之前听我奶奶说,黄家是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姑娘名叫我娘,比他小两三岁光景,自己小时候还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什么样子,听说样子不错又很能干,反正看了再说吧。哪里料到,他一看到我妈就如临仙境心神摇动,脑海里立即幻化出许多美好的画面,和姑娘牵着手徜徉在繁华的南京路,漫步在霓虹闪烁的黄浦外滩,到商场为她买好看的衣服首饰,上大世界看演出,去城隍庙品尝小吃,哎,也不枉来人间一趟!如果人家能看上自己,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滚沸的开水,泡上新采的嫩绿的藿香叶儿,屋里升腾起袅袅清香。这是一个典型的江边农家院落,前后两台房子,前边一台是三间,东边一间是厨房,西边一间放些农具杂物,中间是过堂间。由后门穿过天井走进后边的三间房子,叫做堂屋,堂屋的东西间是卧室,中间叫做堂间。堂间是祭祀祖宗、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堂间正中后墙上贴着各种不同的神像,下面摆放供桌,陈列着祖宗牌位,香炉烛台之类的器物。
听说来福来了,外公放下手中的活计从田里回到家。老朋友来了自然是喜不自胜,看来福坐在过堂间里觉得太不合适,硬把他拉到后面堂间里坐。外公是来福当年联系的地下交通员,他以种田和开油坊与杂货小店为掩护,为新四军多次传递情报。来福此前来看到我妈那么能干时,就想为她找门好的亲事,为她在城里找份工作,他觉得有些对不起生死与共的战友。今天把我爸带来给他两口子看看,外公只是说谢谢,不置可否。虽然进了新社会,但儿女婚事还是由父母说了算的。来福以为很般配,让他意外的是,讲地里的收成,回忆过去的事情,外公兴趣很浓,谈笑风生,一提到带上我爸的来意,就好像很不高兴。来福是什么人?是眼睛能够吹响哨子的县长,对人能够透视,他不想让老战友不高兴,就说了你们先考虑考虑以后再说。
我爸刚才有点失态,毕竟打过仗见过世面,激动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在来福与我外公谈话的当儿,他帮着我妈和我外婆浆纱,一边聊聊上海城里的光景,端浆,提水,穿着干部服装,讲话彬彬有礼,干活像模像样。我妈和外婆对他显得很友好,他觉得好像有戏了。但看得出来,和来福谈话后出来的外公,也是满脸有笑,但不是打从骨子里出来的那种亲善,心里没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