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哦,雪花那个飘(散文)
【一】
电视剧《雪花那个飘》,仿佛像一只巨手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灵,把我拽回到1977年的那个不平常的冬天。原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竟然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
1976年我十七岁,结束了九年一贯制的学生生活,成了一名奴隶一般的矿工人,打炮眼、排哑炮、扛石头、扒土毛,每天繁重而单调的生活,让我心头的理想之火奄奄一息,不知道人生的道路该往哪一个方向去。忽然,总是批这个、斗那个的大喇叭里竟然传出来中央召开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消息。这一下,我所在的矿山、我居住的小小村落都仿佛炸了锅似的,一片沸腾。
十年了,整整十年没有考大学的事了,十届毕业生,多少热血青年,苦苦盼望,备受煎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奔走相告的,摩拳擦掌的,议论不休的,喜极而泣的,翻箱倒柜找寻课本的,东奔西走拜访老师的,捶胸顿足悔恨自己没好好读书的,也有被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击晕的。
我向矿上请了假,约上国新、志英等好友,回到母校领来了《报考志愿书》。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一致同意组成复习小组,国新家成了小组的活动地点。我们六个人,四个男生、两个女生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天吃过早饭,就聚集到国新家里,围着一张小炕桌开始复习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复习资料,全是按照复习大纲东拼西凑弄来的旧课本、报纸、杂志。后来,听说熊岳高中举办高考辅导班,每天晚上辅导两节课,可把我们乐坏了,赶紧挖门盗洞给那里的教务主任送去两瓶酒,弄来了六张听课证。傍晚时分,顾不上吃饭,骑上自行车,手里拎着一个玉米面大饼子,就往十二三里地的熊岳高中跑,也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冷。一边骑车,还一边背政治、背公式定理、背古文诗词,有时候还互相讨论或者提问。下了课,赶紧往回返,回到家里,一边听妈妈唠叨着:“可别白费蜡呀!”一边接过那根带着母亲体温的蜡烛(那时候,到了冬季,农村几乎天天要停电),又回到那张小炕桌上去。
虽说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可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呀,到了半夜是又冷又饿,加上困顿,那滋味可真难熬啊!我们四个男生就想出一个办法来,那时村上产苹果,生产队有苹果包装场,摘下来的苹果堆得像小山一样,我们决定去包装场偷苹果来充饥、解困。趁着一个月黑夜,我们六个人悄悄摸到了包装场所在的苹果园里,女生负责放哨,男生负责装麻袋。包装厂里的人们都在明晃晃的电灯下紧张地忙碌着,没有人发现躲在暗处的我们这群贼,其实也不会有人想到谁会如此胆大,到包装场里偷苹果。那年头,阶级斗争还喊得正欢呢,要是谁偷了苹果被发现,一定要被扣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帽子的,要挨批斗的。我们也害怕,但是没办法,晚饭的那两三碗高粱米稀饭或者一两个玉米面饼子早早就被年轻的肠胃消化掉了,而且还要跑二三十里路呢。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冰碴了,五更半夜屋子里早就没有热乎气了,渴了喝上几口缸里的水,浑身都打哆嗦。苹果,是个好东西,还解饿还解渴,也能顶困。我们可是琢磨了好几天才想出来这个办法的,为了实施“盗窃”,还先去侦查了好几次呢!行动非常顺利,尽管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腿也在黑暗中抖动不止,好像还想撒尿,但是整整两大麻袋苹果还是被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扛回来了,从此每天晚上,炕桌上就多了一小筐红彤彤的苹果。
复习期间,没有昼夜之分,饿了,就吃一点什么;渴了,就喝一瓢凉水;困了,就横七竖八地睡一觉,也没人去管旁边是谁,是男生还是女生,有时竟然是你的大腿压在了我的身上;醒了,就接着写、画、背,真是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
国新家成份不好,是富农,在那个年代里除了受批斗、挨歧视,没有任何出路。记得他有一个姐姐,很漂亮,可是没有一个好小伙儿敢娶她,最后只好嫁给了一个精神病患者,据说那家人家还说只好将就了。所以,听说考大学不分成份,可把他们一家人乐坏了,而且他们家里就只有国新一个男孩子,五个女儿都比他大也没读几天书,全家出人头地的希望只能指望他一个了。因此,他家对我们复习最支持,仅有三间房还把正屋倒给了我们,他爸、他妈、三个姐姐挤在里屋。那里屋我进去过,除了住人还堆满了粮食、农具和杂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家里人是怎么克服的。为了不影响我们复习,他们一家人每天早早就熄灯睡觉,连大声说话都不允许,进进出出也是蹑手蹑脚地,大气不出,还要每天晚上故意多烧点柴草(那时候家家连柴草也很金贵呀),怕我们到后半夜屋里冷、炕凉。
两个女生,一个是国新的女友,家住离我们村七八里路的金屯,虽然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却因为复习住到他们家里来了。国新妈还要尽量做点好的给这个未来可能成为他家媳妇的女孩儿。另一个女生,和国新是同族,管国新叫叔叔,是从沈阳下乡到我们村子里的知青。据说她爸爸是省高教局的干部,国新家也想借机巴结一下这个有权势的同族,无论是在复习资料上,还是将来录取、分配上都希望能借上光。所以,国新妈也隔三差五地做点豆腐、炖点粉皮粉条什么的,“款待”一下她。别说,还真是有用,那个女孩的爸爸给她寄来了一大袋子复习资料,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复习,也没能看到一眼,而国新却是例外。而且后来在国新录取和分配上据说也借来他们家的光。
四个男生,除了国新和我,还有一个刘三,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一个志英,是七七届毕业生,和我们比更是啥也没有学到。我们七六届学生,是六五年上的学,读了一年好书,就赶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了,七六年七月我们中学毕业,文化大革命是十月才结束的。而他们七七届竟然连一天也没好好读过,一起复习时就觉得他很吃力。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一日,考试的日子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那一天,天空中飞起鹅毛大雪,远远望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派银装素裹。妈妈为我捞了一盒高粱米干饭,装了半盒葱花炒鸡蛋。好像也不紧张、也不兴奋,就成群结队地去了考场。大家多是徒步赶考的,没有几个是骑车去的。考场设在熊岳三中。大门口聚集了四面八方赶来的考生,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年龄参差不齐,装束千奇百怪的。后来才知道,那一年,全国共有570万考生参加了高考,年龄最大的42岁,最小的只有16岁。想像一下,570万年轻的脸庞,满怀希望、憧憬和梦想,从农村、厂矿、教室、深山老林浩浩荡荡地涌进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考场,去接受共和国的文化选拔,那是何等壮观的场景呀!被压抑了十年、蹂躏了十年的思想、灵魂都仿佛在那一天里得到了解放!真真切切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考啊!有拖儿带女来的,有夫妻、兄弟、姐妹甚至叔侄、姑嫂一起来的,有的已经离开学校七八年了,有从田里挽着裤腿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来的,也有当干部、当教师的,脸上多了几分自信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握惯了铁锤的手掌之上结满了老茧,已经不习惯拿钢笔了。
第一节考语文,那是我的强项,看了作文标题《在沸腾的日子里》、《大治之年气象新》,我的钢笔就像虫子吃嫩叶一样“沙沙沙”地响起来。监考的老师看了我的答卷,也不时地点点头,一脸的赞许和欣赏。接下来是政治、史地,到了数学,我就傻了眼,满篇的题目,它们认识我,我就是不认识它们。好不容易,把一个勾股弦定理给证明上来了,其他的算没了辙,只好趴在桌子上,竟然睡着了,下课的铃声都没能惊醒我,还是监考老师把我从梦中摇醒的,连棉帽子都忘在了教室中。那个狼狈相,我至今想起来还能笑出声来。小学二年级,由于文化大革命学校就停课了,大一点的学生先是去“破四旧”,后来就去全国各地搞红卫兵大串联去了。我想去,人家不要我,只好在家里闲逛。那是一个物质和文化一样匮乏的年代呀!经常饥肠辘辘的一群孩子除了玩玩游戏以外,就是寻摸吃的。一天,弟弟把爸爸的一只皮箱子给撬开了,看看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离开了。他走后,我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满了书籍(爸爸年轻时在大连市一个区的文化局工作,这些都是他冒着被批判的危险偷偷保存下来的“宝贝”),于是我就偷偷地读了起来。先是《大众电影》、《电影画报》,后是《诗刊》、《唐诗》、《宋词》,再后来就是长篇小说,什么《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原》、《暴风骤雨》……中国的读完后,就读外国的,《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最后,实在没有啥可看的,就把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艾思奇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范文澜的《中国通史》、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也读了,甚至读了《世界通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并且从那时起就对文学、历史、时事政治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还试着写一些顺口溜的所谓“诗歌”。
在那个学校荒废、知识贬值的时代里,书籍不仅给了我丰盈的精神食粮,而且极大地丰富了我的文化知识,提高了我的文化修养。因此,等到小学四年级学校“复课闹革命”时,我的老师们几乎不认识我了,他们甚至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个整天拖着大鼻涕、每次考试都要因为成绩不好被留下来的傻小子怎么会在停了差不多两年课后,竟然像蝶变了一样,变得好聪明了呢?每次老师课堂提问,别的同学还在苦苦思考呢,我的手臂早就高高举起了;每次老师批完作文搞讲评的时候,都一定要当众读我的作文,让我在同学羡慕的眼神中获得一种由衷的满足。这也就是我一个七六届的毕业生赖以应付那场史无前例高考的重要支撑。可数理化就不行了,那是一个只有小学二年级水平的农村孩子无法通过自学来搞明白的呀!复课以后,我的偏科表现,更加明显了,对文科知识兴趣十足、极有热情,而理科课程几乎完全放弃掉了。现在想想,这也正是那个时代留给我的明显标志啊!一个幼小的心灵怎么能够承受那样大的历史灾难所创造的畸形发展环境呢?
从考场出来,我们一边走,一边议论考题,交流心得,对答案。记得本家五哥可是嘲笑挖苦了我一路——几乎我所有的答案都被他给否掉了。回到矿上,又被一起参考的翟姓兄弟好顿埋汰,弄的我好没自信。一天,我正在山上挥锤打炮眼呢,忽然见山下办公室打更的山东老头儿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对着我大声喊道:“小杨(秧),公社(谢)来电话了,要你明天到县上去体检,你考大学(削)过分数(续)线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呆在那里,直到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消息重复了好几遍,我才相信这是真的。班长问老头儿,矿上还有谁,老头说没有了,就我自己。再也不用过这种非人的奴隶般的采石人生活了,再也不用日复一日地在这秃光光的山梁上爬上爬下了,再也不用夏天顶着毒巴巴的太阳,赤身裸体地让肩头和后背一层层暴皮了,再也不用在寒冷的数九严寒里,干起来汗流浃背,停下来浑身发抖了,吃着结了冰碴子的冷饭,喝着山沟里浑浊的泥浆水了!绿树成荫、书声琅琅的大学的校园,在微笑着向我招手,这时的我,仿佛喝了鸡血,一下子跳了起来,把铁锤用力地扔进了山沟,然后在我的几十个同伴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一口气跑下山去,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跑到公社。
最后,我被营口市师范学校中文专业录取了,虽然没实现了我的大学梦想,但却成为了一名中师学生,复习小组里国新被辽宁省粮食学校录取了,其他人落选了。又过了二年,国新的女友终于考上了县师范,他的本家侄女和知青一起大返城回到了沈阳,而刘三和志英虽然又考了两年却始终没能考上,留在了村里。我的本家五哥,还有矿上的翟姓兄弟也没有考上。尽管,至今我还很怀念我的高考复习小组的同伴,但是却再也没能和他们团聚。国新后来分配到了大连,把他的女友娶回了家,也把他父母接到了大连……
【二】
电视剧《雪花那个飘》讲述了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代大学生的生活状态,以情动人,从多位大学生的视觉出发,讲述了那个特殊年代年轻人的喜怒哀乐,聚焦当时的大学校园,以宁州师范学校中文班为剧情中轴,串起了一个火热的年代,让我唤起了内心深处的记忆。电视剧中的生活,就是我曾经的履历,那一幕幕熟悉的生活场景,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不就是我和我的同窗们的翻版吗?
“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背着厚重的行囊走进校园……”1978年的初春,我们终于走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我们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一起被这场史无前例的高考彻底改变了,时代列车的前进方向在1977年发生了历史性的变轨,中国的历史,甚至世界的历史从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剧中的故事,简直就是我们班里的事情。我们班也因老师教课水平太差、教学态度不认真而闹过罢课。一位李姓女老师是讲史前神话的,课很烂,我们无法忍受,只好罢课,最后迫使学校为我们重新安排了授课老师;我们班也发生过书籍和衣物失窃的事件。那时候物质匮乏,加上同学的履历不同、成份复杂,就有个别同学把手伸向自己的同窗,连衬衣和袜子都不嫌弃。一位男同学因为买不起也买不着好的书籍,于是连偷带借,把许多同学的好书据为己有。说是借,其实是巧取豪夺,看好了先跟你借,过些日子告诉你书丢了,然后弄一本厚度差不多的别的什么破书还给你算作补偿。直到今天还有同学为此耿耿于怀,说起来喋喋不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