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农村出来的又怎么样？所有的城市都是从最初的农村演变而来的，所有的城市人都是从农村转移出来的；没有农村，哪来的城市？虽然他这样为自己做平衡，心底却慢慢积累起芥蒂。这芥蒂又无处发泄，久而久之，积郁成湖，沉闷在胸膛。其实，他早已经是夹板里的老鼠，两头受着委屈。想想看，另一方面，他在乡下已经成为不孝子。乡亲们都认为他有出息，而且也应该有本能赡养父母；但现实并不如此，往往他口袋里一文不名，打个出租都先问同事借，然后经过她的询问才可以有钱还给同事。久而久之，他在学校成为极负盛名的妻管严。
　　 不过他也因祸得福，居然一连几年成为口碑极好的优秀教师。
　　 他结婚第三年就不再愿意回家，不愿面对她的脸色与絮叨；每天他第一个上班，又是最后一个下班，备课、批卷子、改作业、学习那些新的教学方法，对那些学生也极有耐心，总是不厌其烦；那些学生也越来越尊敬他，虽然他们也隐约知道一些他的家庭状况，尤其在她到学校里闹过一场，他们不仅没象他想象那样嘲笑他，反而和他更加地接近了。
　　 他知道那些学生对他的感情已渐渐的生出同情；可他认为那是种耻辱，作为男人以及作为儿子的耻辱。记得刚进大学时，那位语文教授就谆谆教导过，每位学子，或者退而求之每个人都应该尊重父母师长，否则人就会蜕化为兽性，称不上堂堂正正的一撇一捺。想到这里，他就会唏嘘叹息，胸膛里空荡荡的，说不清哪里在难受。
　　 不过无论在学校滞留多久，他总要回家，去面对声色俱厉的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说从他认识她开始，他就得为她做饭，从早餐到晚饭，似乎她和他结婚的目地就是为了让他每天给她做饭。他虽然厌倦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而这，也是他直至已经人过三十了，还依然那样瘦的原因之一。
　　 “家里的钱都是我挣的；你看，要是只凭你那点工资，哪能买得起房子，哪能天天这样花钱？！”夜里，躺在床上，她也会一边擦着价格不菲的安利化妆品，絮叨几句；似乎已经成为必备的功课。
　　 最起初，刚结婚那两年，他以为她这样说，只是偶尔的玩笑；可慢慢的他就发觉，那不过是她打骨子里就鄙视他的某种自然流露。于是，他渐渐地开始对这个所谓的家有了疏离也有了陌生；最起初在心里营造出的那种温馨也由此淡化，到了最末居然形成某种形式的冰。
　　 他无法反驳她的那些言辞，虽然他的工资每个月都尽数地次到她手上，可他知道某些事情也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譬如他的家庭与她的家庭之间的悬殊；可以说，她的娘家人很少光临到这小小的巢，也许这是顾忌到他的存在；而他的家人，当然不包括他的父母，也就是他的那些乡邻时常会光顾到这里，打扰着他与她的生活，也让她有了絮叨的借口。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准他们来。某种程度他已经成为乡邻们的骄傲，如果到了这座小城却没打扰他，那似乎会成为大不敬。于是，他也只能尴尬地夹在乡邻们和她之间，忍辱负重。
　　 日子一天天的悄然流逝，他这种坟墓般的生活也在一点点的堙没。时光这是这样的无孔情，可以让幸福的感觉留在记忆深处，也可以让沉重拖赘住生命。家的感觉已不是轻松的避风港，而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既然无法回避，就要直面面对。可是他只能怯懦地逃避，逃避到学校这个大壳里去。日子久了，连学校打更的老头都和他特熟悉，偶尔还会为他冲泡面，或者经过走廓时悄悄掩上门。
　　 每天，他给学生批完做业，备过课，行走在夜色的城市里，胸膛都会起伏不定。在这座小城里，尤其在五月份，天空总是晴朗的，那弦弯月悬在半空，另一颗星就钉在一边，象是一枝箭蓄势待发。由此，他联想到自己的婚姻。也许是天上那可爱的小爱神贪玩，拉弓搭箭时没瞅仔细，就把他和她误射在了一起。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
　　 婚姻究竟是什么？街边的树垂下枝叶，扫在他的脸上；他信手揪下片嫩嫩的叶子，苦恼起来。
　　 原先做为旁观者，他羡慕那些有家的人，因为无论怎么样，家都是个避风港，累了、倦了，尽可以躲进去，休憩够了，再出来面对汹涌的社会。可他恰恰相反，家成为暗流涌动的危险之地，却又不得不停靠在那里，否则他就象无根的萍，给河流带走……
　　 “老师好！”
　　 恬恬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索；他怔怔地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在路灯下；那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一手拿着肉串，在瞧向他。
　　 “好。”他心不在蔫地点点头。这是他的一名学生，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她好象是八年八班的数学课代表，也曾到他的办公室补过课。
　　 “老师怎么这么晚才下班？”那个小女孩跟了上来。
　　 “哦，我备课，不知不觉就晚了……”他吱唔道，脑子里顿时又映出那张凶凶的脸。
　　 “那和我们一起吃点串吧。”说着，小女孩已经拽住他的袖口。
　　 “谢谢，不了，”他挤出丝笑，“我得赶紧回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时，他的脑子里闪出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张娅敏。在他的印象里，她的同学都管她叫敏敏郡主。
　　 “老师，我家就住在这边。”小女孩轻快地扬起手，指向附近那幢楼。
　　 “哦。”他却应了声，勉强挤出张笑脸，慌张逃去。
　　 4
　　 每天都是雷同的夜色，每天都是同样的道路，每天都是类似的感觉。街灯纽扣般排成趟，象两列监视他的兵。他抬下头，遥遥望见街对面的家，就跟受刑般。
　　 过去红绿灯就是他称之为家的那幢楼；小区的大铁门常年锁着，不许车辆随意进出；而大铁门旁的那扇小门又常年洞开着， 就象他在电影里年看到的通往监狱的路。
　　 是的，某种意义上，对他而言，家就是个监狱，一个没有物质形式的枷锁与铁链的监狱；而监狱长就是她，还有个小帮凶。虽然他们应该是他最亲的人，可他觉得反倒偏偏是他们最伤害他，让他感到生疏。
　　 其实，许多习惯他已经在三年里慢慢地改变了；此后的四年里，他对她已经完全妥协，可以说是逆来顺受了，可她还是没完没了。他隐忍着，就象休眠的火山，隐忍而沉默。接着，他眼前幻起刚离开学校，和他打招呼的那个小女孩的面庞。曾几何时，他自己也和她一样的天真，胸膛里揣着梦，天天背着书包上学。那时，以为长大了，梦就会成真；可现在不仅长大了，还成了家，有了父母认为能揭户口本的儿子，可那种轻松却不见了。
　　 家对于他只是个蜗牛的壳，充满责备与诅咒。还没进小区，他就听到儿子在里面的嚷声；拐过弯，虽然光线朦胧，可他还是看到她坐在小区花池边和几个妇人在聊天。他立刻放慢了脚步，头感受到大了几圈。
　　 她是很少到小区里和别人聊天的；记得上次，因为他的父母从乡下来，她嫌他们脏，就到小区里到处跟人家说他的父母；结果，邻居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那些天，本来天生就敏感的他简直无地自容，每天将到小区，就会加快脚步，试图躲避开这些长舌妇人们。而这次，家里又会出什么事，难道很久都没到家的父母又来了？
　　 带着狐疑，他贴着墙跟溜到他居住的那个门洞；可是孩子的眼却早已经看到了他。
　　 “爸爸回来了，最没用的爸爸回来了！”儿子捏着塑料风车，颠颠的朝他奔来。
　　 他勉强挤出张笑脸，停住了脚步。躲在这处暗影里，他的看到那群妇人，包括她，脸都转向这边。
　　 “爸爸，妈妈说没给你这窝囊废留饭。”儿子童言无忌地嚷道。
　　 “没关系，爸爸吃泡面。”他不敢抬头，怕看到邻居们嘲笑的目光，从嗓子眼深处嘟囔了一句。
　　 没留饭，这早就成为常态，他已经习惯了。刚起初，他还饿着肚子，挨到次日；可日子久了，他总结出经验，就在家备了箱泡面。反正用饮水机烧开水，又不用烧火什么的，也算方便。
　　 儿子不等他张开手抱，又立刻踅回去。他呆了呆，犹豫片刻，就闪进了门洞。
　　 楼下三层的邻居，为了省电，将门灯的灯泡摘走，所以整个楼道都黑咕隆咚的。刹那，他起了幻觉，似乎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黑暗，漫漫无边，没有指望。爱情不过是种虚幻，就象铺天盖地的广告，没有的时候胸膛里会涌起绵绵的欲望，似乎那里有着泰坦尼克般的神话，似乎每个女子都是海螺姑娘；可等到步入爱情之中，尤其进入婚姻，就进入了坟墓。他掏出钥匙，一边摸索着开门，一边想起这泥谭般的日子。
　　 够了，够了，真的够了，这日子哪天才算到头？！
　　 门终于开了。屋子里虽然装璜的精致，可自从他和她结婚那天起，他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显得有些陌生；直到孩子出生后，某天他到外地参加教师交流会，住到宾馆里，他才明白，原来家里显然和宾馆雷同；家和宾馆雷同，他换拖鞋时，他忽然想到那句老话：宾至如归；可是，家却正和这句话相反；把一个原本温馨随意的家弄得象宾馆，让他处处觉得生疏。
　　 他倒在那席粉色的沙发上，身心都疲惫；可在这刹那，他又猛地坐起，顺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册辅导；如果东西乱丢，她会发飚的，会说些难听的，会说他象猪，进尔带累到他的父母；他可不愿为这点小事而起什么争执，更不愿听到她再借机咒骂他的父母。他忍着疲惫，将这册辅导教材放进墙上挂着的那个拎包里。
　　 无论客厅，还是卧室、厨房，都一尘不染；这种一尘不染，让他手脚都没地方放。他踱到厨房，碗筷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就象他空空的肚子。于是，他又回想起童年；那个时候，无论妈妈怎么劳累，回到家，总会忙忙活活的给他和爸爸做饭；直到大学即将毕业，看到他的同学或者校友成双入对，他就会想起妈妈，幻想能找到个象妈妈一样的女友，知道爱护家，知道两个人的世界需要相互关心，知道将对方放在心上。而现在，再重温那时的梦，就更感到世事的沧桑与惶惑；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这个家冷清时太冷清，争吵时又太烦乱，简直就像一场梦。于是，他不由羡慕起爸爸的幸福与幸运，虽然妈妈只是农村女人。
　　 打开橱柜，都是洗刷干净的碗筷，只是没有吃的。他的目光移向靠阳台的那隅，福满多的字样映入视网膜。可等他打开盒子，轻飘飘的，只是座空城；他不禁叹息起来。
　　 他知道这又是她对他的惩罚，用饥饿与坚壁清野的方式来惩罚；最近三年，隔三差五，他就会遭遇到这样的待遇。她和他已经成为陌生人，甚至是敌人。
　　 于是，他又回想起刚认识她那年的时光；那时，她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总是带去些小零食、水果之类的东西，甚至还在学校的教师寝室公然为他洗衣服。他清楚地记得，头一次她为他打扫了他所在的那间寝室的卫生，恰恰那位英语老师经过他寝室门口，让他一阵的慌乱，手足无措起来。
　　 如果没有她的闯入，他的生活又会怎么样？
　　 踱回客厅，他又思索起这个在脑子里回旋了无数次的问题；他却一直没有答案。如果生命里许多不曾发生过的事情都有答案，就不会叫生命了，也就没有生活下去的意义了。只是现在的他，觉得生命悄然给他设置了个陷阱，让他在这尴尬的婚姻里倍受折磨。这种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要比肉体上的还要恐惧，使得他每天都怯于见到她。
　　 他捏了捏衣兜里的烟，却最终没掏出来。她讨厌吸烟，而且嗅觉出奇的灵敏，回来肯定又会絮叨指责。于是，他叹息声，抹了抹眼角，和衣倒在沙发上，陷入了深思。
　　 5
　　 每天例行的早会，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教导主任说过几句，就是几位教学组组长发言；若是其他老师没什么问题，就会散去。可每天的例行早会，他都会感到如坐针毡，似乎每位同事都在用目光偷偷注视他，用猜疑偷偷窥视着他脖子上或者胳膊上的伤痕。于是，他总是匆匆发过言，说上廖廖几句就结束。
　　 可到了班级，拿起教材，他依旧惶惶不安，因为眼前四十几双眼睛也会注意到他身上的伤痕。这天也如此，头天就没吃晚饭，饿了一宿肚皮，到了早晨，他的腿甚至都有些发软，而且昨天夜里的争吵已经让他头昏脑胀，他只是硬撑着；他完全可以请假，可那样，他就要在家和她单独相处，他在心底可是一百个不乐意；与其和她单独相处，还不如在这里受折磨。
　　 不过，在他只坚持了二十几分钟，就站立不住了。他咬咬牙，后退了两步，背脊顶在黑板上，两条腿发软，额头冒起阵阵冷汗。他感觉到那中虚脱，片刻间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恍惚的，眼前的孩子们的脸成为了虚幻，在他的视网膜里直晃。就在这时，他隐约见到昨晚那位和他打招呼的女孩子从课桌前站起来；他想喊，却没了力气，只好看着她走到班组的最后面，搬起张凳子。
　　 不仅他在瞅她，整个班级的学生也都在注视着她。她却毫不在意，将凳子顶过头顶，一路走到他面前，然后将凳子放下，微微一笑，说道：
　　 “老师，你累了吧？你坐着给我们讲课吧。”
　　 他本想拒绝，可不知为什么吗，他只说了句谢谢，就顺势坐下。那个女孩子，张娅敏没有立刻返回她的座位，而是拐了个弯，快步走到黑板另一侧的饮水机前，从那下面掏出个纸杯，倒了杯水，才又踅回到他面前。
　　 “老师，你是不是病了，先喝杯水吧。”她大大的眼睛盯着他，让他胸膛忽然涌出暖意与感慨。
　　 “头昏……”面对这样一个小女孩，他尴尬地接过杯子，在众目睽睽下嗫嚅道。
　　 昨天，他就睡在沙发上，而且没有被子；半夜里，他就给冻醒了，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那时候，他就头痛，身体隐隐发起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