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马上就要结束了，想到马上就能领了工资回家，大家的干劲儿越发大了起来。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一周前的一天早上，大家醒来，发现静悄悄的，工地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工人们一向讨厌的、刺耳的、催人起床的哨子声。已经形成的生物钟使得大家还像往常一样天没亮就醒来了。没有听到哨子声，大家乐意多睡一会儿，睡不着的也没有起床，干脆多歇一会儿。
　　 直到太阳白刺刺的光芒透过我们住的简易棚的简陋的小窗射进来，大家才憋不住了，于是，陆续起来欲去看究竟。
　　 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包工头，以及工地的一切管事的，竟然了无踪影了！
　　 大家嚷嚷着找我们村的路胜利，直到这时，才悲哀地发现：路胜利早在三天前就搬到甲方为乙方领导提供的精致小楼里去了，此时，天知道他跟谁在一起，在哪儿。
　　 “他妈的，回到家，我捋死他个路胜利这个杂毛羔子！”有脾气暴躁的开始骂。
　　 “算了吧，路胜利是谁，他原本就是不靠谱的主儿啊！”
　　 想到路胜利的境况，大家又沉默了，刚刚亮起的星星点点的希望之火顷刻间又熄灭了。
　　 路胜利原本是个讨人嫌的光棍，几年前从东北拐来个媳妇，两个人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儿，两人的日子过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发生这样的事，谁敢保证他没有携了那个外地婆娘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当我和工友想尽办法也无可奈何时，我们决定回家去，可是，由于平时工地每月只发几十元的生活费，那钱只够买日常的洗漱用品，此时的我们连买回家的车票钱都没有。大家讨论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最后决定分头行动。于是，我们村里几个一起出来的有投亲靠友就近到别的工地打工的，有说计划扒车回去的。我想来想去，决定沿着通往家乡方向的铁路——京山铁路走回去。我想过了，大不了也就几天几夜的路程嘛！以前的人走多远的路程不都是步行的吗？我一路打听着找到京山铁路沿线，开始走着回家。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傍晚，我从小镇上买了几个馒头，用瓶子灌了自来水，吃过馒头喝过水继续沿着铁路轨道走。天越来越晚了，我需要为自己找个背风的地儿歇脚。借着远处的明明灭灭的灯光，依稀可见铁路对面有座桥，我想穿过铁路去桥下过夜，谁知……那一刻，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听不到火车的鸣叫呢？我怎么会卧倒在铁轨上呢？
　　 困啊！现在，我整个身心就剩了一种感觉：累。睡觉成了此刻我要战胜的最大敌人。
　　 “不行！你不能睡！”我在心里大喊着告诉自己。我心里明白，睡觉意味着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不能睡，你的亲亲的老婆还在家等你，你的可爱的儿子还在家想你，你的瞎眼老母还在家盼你。
　　 想到母亲，我的心里不觉又一阵酸楚。
　　 作为盲人，母亲有很多地方都不能像常人一样正常生活，但她心里明白得很。就在前年，大哥二哥竟然纷纷说我一个人继承了父母的房产，所以，将来母亲养老的事就该我一个人。其实，所谓房产，就是当初村里帮着盖的三间石头泥土房，早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我跟老婆结婚后才简单翻修了一下，就这他们就说是我继承了父母的房产。我据理力争，并且说要不就叫族里来人评理。就在我们兄弟嚷嚷着准备去找族里的当家人时，我听见了里屋我的瞎眼老母亲的哽咽声。那一刻，我的心一下软了下来，软得酸酸的。我的可怜的瞎眼老母亲啊！眼瞎并不是她的错啊！可是，因为她的眼瞎却承受了很多常人没有承受的委屈，遭遇了很多常人没有遭遇的坎坷人生。
　　 当初，我父亲是因为成分不好讨不上媳妇才娶的我母亲，但他却打心眼里是瞧不起母亲的。他从不正眼看母亲，也从没有正儿八经地唤过她，甚至，都没有跟我们说一声“你们母亲怎么样”，母亲在他嘴里就两个字：瞎子。他跟任何人说话都用这个称谓称呼母亲。这是从心底里看不起母亲啊！母亲呢，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只会吃闲饭的废物，总是小心翼翼的。当初，我们家里，她吃最差最少的饭食，她穿我们穿剩的破衣烂衫。就算这样，还不时招来父亲的责打。挨批斗那会儿，每每父亲挨了批斗，回来就拿母亲撒气，嫌母亲没用，不会给他做饭，不会给他洗衣，只会吃。他常常骂母亲说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卖钱呢，你会干啥？啊？他斜睨着母亲说。父亲那种凶巴巴的神情至今我想来都不寒而粟。
　　 父亲走了，按说母亲少了一个人的厌烦，该轻松一下了，却不想又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们像踢皮球一样地踢来踢去。
　　 我扭回头，朝着两个哥哥大喊着：“你们走吧！母亲是我一个人的！再也不要你们管了！”
　　 从此以后，我的瞎眼母亲就完全跟了我。
　　 这辈子，最让我骄傲的就是我娶了个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老婆。我的老婆不但人长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心底善良，贤惠。就像当初，我一个人自作主张地要了母亲，老婆不但一句怨言也没有，还全心全意地伺候母亲。
　　 现在，如果我要睡过去，我的可怜的母亲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要知道，我可是母亲的依靠啊！
　　 虽然我竭力不让自己睡觉，可是，眼皮子还是不听使唤地要合上，仿佛上眼皮上坠着秤砣似的，沉得我每一次的睁开都要用尽全力。
　　 “罗琴，老婆诶！”就在我又一次要睡着时，我喊着老婆的名字才没有睡去。
　　 我想到了我跟老婆的第一夜，老婆羞涩、躲避、拒绝却又邀请、迎合。如果说一个女人从一出生就是一朵花的种子的话，那么，童年时代应该是娇嫩的花蕾，少女时代应该是欲开还包的花苞，现在，是我让她全美地绽放了。随着老婆那一声压抑而奔放、痛苦伴着喜悦的呻吟，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生根了——那是一种责任、爱、永远的混合体。原本是花蕾的老婆因我而疼痛地绽放，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还有什么理由不一生一世对她好呢？
　　 自从我跟老婆结婚后，我们极少闹矛盾，就算偶尔的意见不合，闹点小别扭，不管错在谁，我都要向老婆赔礼道歉，认错。我信奉，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正像一首歌词里唱的：因为爱着她的爱，疼着她的疼。她不开心，我会好受吗？
　　 为此，我的同龄人都取笑我没出息，说我一点大男人派头都没有，就知道讨好老婆，就知道听她的话，被她管。我脸一点也不会红地反驳道：“幸福源于爱，爱源于诚服。”他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笑我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歪理。我嘿嘿笑着不理他们，自得其乐着自己的爱情婚姻幸福的秘诀。
　　 困，无边的困让我的眼皮子一次次地合上，然而，一定要活着回家去的信念一次次让我把合上的眼睛睁开。
　　 想到儿子就想笑。
　　 现在儿子已经五岁了，五岁的儿子有些话的发音还不是那么准确，比如，喊我爸爸就喊“大大”，喊奶奶就喊“闹闹”。
　　 每当我从外面回来，他都会偧着两手撒着欢向我奔来，小狗一样抱着我的腿在上面蹭，嘴里喊着“大大”。
　　 我最喜欢给儿子当马骑了，他骑在我脖子上，我颠着他转圈，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明明还是小不点的儿子却偏偏喜欢装大，总是说自己已经大了，是个男人了。如果他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跟我说：“大大，你先借我点钱，将来我会挣很多很多钱，除了还你本金外，还要给你很多很多钱。”当我问他很多是多少时，他说是一百呀！然后侧着小脑袋观察我的表情来判断他说的这个数是否合适。当看到我显出不满意的神情时，他会立即改口说：“不对，不是一百，是……一万！”
　　 我的精灵古怪的儿子哟！要是爸爸此刻睡过去，咱们的父子缘也就结束了，不能，儿子，我一定不要睡过去，就凭你说的将来挣很多很多的钱给我这一条，我也不能睡过去！
　　 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地眨动着它们的眼睛，附近的树丛不时因风的鼓动喃喃低语，此刻的我是大自然之子。如果说冰凉的铁轨是呆板无情的话，那么星星的眼睛，半弯的明月，草木的私语却是温情而生动的。
　　 在我的遥想中，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我分明听到脚步声了，接着听到打电话的声音：“喂，医院吗？这儿有个……”
　　 醒来的我在火车站医院，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我的老婆琴，琴的眼神焦灼而疼痛，看见我睁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接着又是一片黯淡，但她很快就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只是用嗔怪的语气说：“你看你，硬是睡了三天，你倒睡得香，把人都急死了。”说着故意像平时在我跟前撒娇一样撅起了嘴。
　　 看着她的样子，我想笑，刚挤出一丝笑，就被自己吓倒了，我想蜷一下腿，却发现右腿空荡荡的，赶紧又用手摸了一下，没错，是真的，我的右腿没有了！
　　 一种恐惧、悲凉、绝望混合着的感情压得我想大哭，想发疯。我使劲儿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床头上撞，嘴里只喊着三个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老婆手忙脚乱地阻止我，语无伦次地劝我，看着老婆泪汪汪的眼睛，我冷静下来了。只问啥时候能出院，老婆说医生说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让老婆叫来医生，跟医生要求我要回家输液，因为我知道在这里住一天开支上意味着什么。就这样，刚刚截肢的我为了把医药费控制在我们能支付得了的范围内在医生的强烈反对下出院了。
　　 （4）你是我手心里的宝
　　 “去你的，不用管我！”我一把推开老婆来扶我的手，两手撑地试着自己站起来。
　　 “二杆子，你这个二杆子！”老婆边再次把手伸向我，边用我们的家乡话骂我。
　　 这就是当年刚失去右腿，学着走路时的情景。
　　 一想到我永远失去了我的腿，一想到从此我的家庭将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我的心情就恶劣得要死，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火，骂人。而老婆总是把委屈揉碎，悄悄地藏进心里，然后，强装笑脸来讨好我，抚慰我。
　　 那天，当我再次摔倒，再次发火时，妻子骂我：“真是没出息！算我当初瞎了眼，看上你这么窝囊的男人！你听好了，王孔新，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给我挺起胸膛，好好学走路，我整天家里地里的忙，我他妈的为了谁？！啊？为了谁？！”
　　 老婆一口气骂完，脸蛋由于激动显得红扑扑的，像是刚刚打过胭脂，看着她生气时的样子，我的心忽然软绵绵的，觉得此时的老婆真是可爱极了，想到平时她家里家外地忙碌，还得伺候我，给我做好吃的，更重要的是还得忍受我的坏情绪。我慢慢爬起来想抱一下老婆，在站起来的过程中，我又一次差点摔倒，老婆赶紧扶住了我，我趁势抱住了她瘦弱的肩。我流着泪跟老婆道歉，请老婆原谅。老婆说的那句话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记住，别说你仅仅失去了右腿，还能自食其力，甚至还能帮我撑着这个家，就算你比这更严重些，就算你只会吃喝，你也是我的宝！从我知道你的右腿保不住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做你的右腿。
　　 在老婆的鼓励下，我的身心又焕发了生机，我努力学会了用拐杖走路。
　　 2002年冬天，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冲破我们的小屋，传向广阔的天地。我和老婆又是笑又是哭地迎接了我们的老二。那一刻，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再次做爸爸了！无形中我的担子重了，但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却也带给我无限与命运作斗争的力量。
　　 （5）出租车司机生涯
　　 2010年冬天的上海宝山友谊路。
　　 一个四十来岁的一条腿的中年男子开着一辆红色摩托三轮车在人群中穿行，看见提着东西等公交的人，就连忙上前问人家是否需要乘车。
　　 “先生，您需要乘车吗？”
　　 “美女，您需要乘车吗？”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我，这两句话是那时我挂在嘴边的话。
　　 每这么问一句，我都需要鼓起足够的勇气。因为很多时候会招来人家鄙夷的目光。
　　 一天，我看见一位中年女人提了箱子在等车，我连忙凑上去，低三下四地问人家是否需要乘车。
　　 女人扬着那张涂抹着厚厚的脂粉的脸，用那双画着夸张的黑眼圈的眼睛斜睨了我一眼，那张因唇膏的遮掩显得明光闪闪的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向一辆橘黄色的桑塔纳Vista招手。女人临上车前，再次向我投来一瞥，那一瞥想圪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说实话，像我这样来自最底层的农村人，自尊心其实是最强的。每当遭受一次这样的打击，我都会耷拉着脑袋羞惭半天。但是，一想到家里等着用钱，孩子们等着用钱。我就重新给自己打气，看到等车的人立即靠上去，脸上堆起笑，殷勤地问人家到哪里去，我可以去送。当人家生硬地回绝一句“不用！”时，我脸上好不容易堆起的代表着勇气的笑一下就僵住了。
　　 当然，这世上好人还是不少的。比如那一次。
　　 那是个雪花飘零的晚上，街上行人渐稀，我想着越是这样的天气我越是要坚持，因为这样的天气人们都不大愿意等公交。
　　 一个夹着公文夹的职员模样的年轻人出现了，我连忙把车子开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乘车。借着路灯的光，他像所有的乘客一样先打量了一下我的腿部，我那截空荡荡的右腿裤管在飕飕的寒风中晃荡。年轻人蹙了一下眉，立即上去了，并随口说了一个很近的地址。这是个公寓楼群，其实，离这也就一站的路程，就算步行也用不了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