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川和爹一起连夜找来了干爹。两家悲愤欲绝。艳红又说不清那人是谁。秦子川难以咽下这口腌臜气，嚷道，我去烧了它。干爹拉住，说孩子，忍吧。你烧了，事出来，你妹还咋活人？秦子川望望失神憔悴绝望的干妹妹，憋屈得胸膛都要爆炸，泪水决堤而出，他咬牙切齿说，我一定要杀了他。
　　 干爹走时，艳红不想回去，秦家人也挽留，就住下来，叶泽英不再出工，陪着她。子玉没事时也开导她。秦子川尽一切可能，找书给她看。二十来天后，这棵经霜历雪的菊花，又渐渐孕育出青春生机，开出灿烂的花儿。
　　 叶泽英不出工，碰到陈水牛家的，人家问，听说媳妇病了，侍候着呢。叶泽英支支吾吾，是是。不是。哪有……儿媳呀！回家时，就跟老头说，你看，艳红再跟子川不凑合吧。秦孟儒吹去一口烟，啥不合适？这你得跟子川说。晚上，叶泽英把儿子唤到厨房嘀咕这事。没想到，儿子突然发了火，你心疼她？你心疼她就把她当儿媳妇待。叶泽英说可这……儿子拦下话，可这啥，屁！他转身迈出厨房。娘在后叫，哎哎，这孩子，说话咋这么粗呢？
　　 艳红终于再次回到春天。她要回家，秦子川请好假，坚决去送。秋收已尽，地田荒凉。薄薄的阳光溢着母性，抚慰着路边绽放的野菊。秦子川一边走，一边采着路边的花儿。艳红看他采花，就扭过脸去。偶尔碰到石枣林家的，问秦老师你采花送谁？秦子川说，给媳妇戴。石枣林家的人就看艳红笑。艳红脸上就开出红艳艳的菊花。人走后，艳红小声埋怨，哥，你说啥呢！秦子川就说，你说我说啥呢？艳红说，谁是你媳妇？秦子川说，你说谁是我媳妇？艳红说，人家还……秦子川嘿地一笑。艳红转身往前走，说，不理你了。
　　 走到河边，见到那片伤心之地。艳红脸白心抖，泪水盈盈欲滴。秦子川拉住她的手，说，艳红，别怕，有哥呢。今后，哥再不会让人伤了你。两个人牵着手，走过芦苇滩中的油眼小路。
　　 艳红没想到，中午吃饭时，秦子川喝过几杯酒，突然给干爹干娘磕俩头，说，干爹干娘，今儿个，孩儿求你们把艳红许配给我，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艳红听说这话，离桌捂脸就往里屋跑。秦子川叫，艳红，你要不给我做媳妇，我就跪死在这里。干爹干娘愣怔一霎，心头百感交集，一齐来拉干儿子，说这天上掉下的好事呀。秦子川没听艳红说话，坚决不起来。艳红泪流满面。艳青冷着脸说，川子，你不是拿这事涮俺妹吧。秦子川瞪眼看着艳青，姐，我如果对艳红不是真心，上获雷击，下遭地火，我……“哥，”艳红痛哭着说，“妹答应你。”她过去拉起秦子川。秦子川用衣袖揩去艳红晶如秋雨的泪水，把采来的菊儿一朵朵插入艳红发间，边插边说，我说是送给媳妇的。艳红低下头，他又说：小时候，我背你，你说我是猪八戒。梅如冰听了，哈哈大笑。全家人跟着笑。艳红也破涕展颜，野菊人面，羞煞百卉。梅如冰说，小川，你看艳红，天下第一美人，娶了她，不屈。艳红羞着面叫：爹－－！秦子川说：“能娶艳红是我的福气。干爹，从今儿起，这干字我就不带了，就叫你爹。爹，我敬你一杯。”艳青带了醋说，哟哟，这才把俺妹赖到手就粘上了。梅如冰说：“艳青啊，你也让人粘我一下。”艳青说：“打小，我就知道这小屁孩儿招人喜欢。艳红，别让这文化人给你文了化了。”艳红拽拽艳青。姐，说啥呢！你吃菜。秦子川说，姐吃醋呢，一家人又笑开了怀。
　　 下午走时，艳红送他。没人处，艳红说，哥，你别委屈自个。秦子川拉住艳红的手，说艳红，哥是啥样人你该知道，河水东流有回头的吗。艳红一头扎进秦子川怀里，搂着他说，哥呀哥呀，我咋个待你呀！
　　 但不管怎样，秦子川的心里还是堵得慌，不为自己，而为艳红。自己既然把花戴在艳红头上，就不能再把花摘下来，撒下的种子再拣起来，那土地一定会荒芜。但他替艳红恨着，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找到那条狼，把他咔嚓喽。登上河岸，举目西望，芦苇全都放花，叶子已经枯黄。秋风阵阵，芦苇翻浪，夕阳正落，红光铺在浪上，随波涌动。有两只鸟在这波浪上、红光中飞翔。突然，身后一股香气袭来，一个声音娇羞地说，子川，你看那鸟。秦子川回转身，看到文清芳站在身边。她拿着镰刀，带着挑担，来打牛草。秦子川说，鸟，鸟怎么啦？文清芳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看看。秦子川看看，没看出什么，芳子低下头，说：“那是两只鸟，比翼齐飞。俺上学后，你说，上了学，咱俩就可以比翼齐飞。我不懂。后来，找老师词典查，才知道那是说夫妻恩爱，朝夕相伴。当时俺就心慌得不行。”秦子川想问，你慌啥？突然明白文清芳的意思，心中一阵怅惘。芳子问：“你咋不说话？秦子川心神紊乱，说，我说，我说，噢，你天天打牛草哇？”芳子嗔怪地看他一眼，说天天打呀，你也天天来吧。秦子川说，我……哪有空！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在后面接上腔，芳子，我有空。两人看去，是记工员石天生。芳子转身走下芦苇滩。石天生立在秦子川面前，冲芳子嚷，不让我陪，这识两臭字的会陪你？他笑嘻嘻地看着秦子川，说识臭字的，俺看你上午在掐花，给谁戴呢？因为石天生见到秦子川就喊他识臭字的，两人很不相善。石天生横，秦子川却不买他的账，他说，要你管。石生天说，我不管，那可是破花。说完嘎嘎大笑。破花这两字扎进秦子川的心，他怒目问，你说啥？石天生转身往滩中跑，边跑边嚷，我说破花破花就是破花！秦子川大叫，我砸死你！他捡起半块砖，奋力扔去。石天生逃进芦苇丛，骂道，他妈的你个臭右派的小子凭啥当教师！
　　 夜里，秦子川翻来覆去睡不着，芳子身上的淡淡香气如丝如缕，石天生的讥讽叫骂如针如锥。他再次陷入郁闷中。早晨起来，大雾弥漫。秦子川的心情如同这灰白粘稠的雾。
　　 日子就在这大雾中一天天过去。腊月随着严寒降临人间，秦子川忙着期终复习，心情慢慢清朗起来。但他突然得到一个可靠消息，文清芳要出嫁，丈夫是石天生。秦子川问别人，别人说是真的他仍不信，因为文清芳曾拒绝过石家提亲。但是几天后的婚礼证实了一切。
　　 秦子川感到痛苦。他总觉着，芳子因为他的冷漠才嫁给石天生。于是，取名字，比翼齐飞，袭人的芬芳，还有那泥滑的脚，一一涌上心头。灌河两岸有句话，叫男人头女人脚，只准看不准摸。芳子的脚碰了自己的脚，踩了自己的脚，就是把她许给了自己，自己如果跟爹娘说，找人提亲，芳子就会成为自己的媳妇儿，咋会嫁给石天生这样的蠢人横人，今后，芳子要遭罪，可都是自己作下的。绵绵不尽的悔恨填满冬天的长夜。
　　 好在不久春节来临。过罢春节，艳红来到身边。秦子川看到艳红，想起自己这一世丈夫的责任得放在干妹妹身上，就强迫自己把那根夜夜系着文清芳的丝收回来，从书中他弄懂过一个道理，既然已经对不起另一个女人，就不能再对不起干妹妹。过罢春节，一件新奇的消息，也使秦子川分了心，人们传诵着，说朱元璋出生的地方，大伙把土地分了。秦子川有时愉快地和艳红讨论分田分地的情况，说到热烈处，秦子川就说，真分到地，咱俩好好种，让咱们的孩子顿顿干饭顿顿肉。艳红羞红了脸，说谁跟你生孩子！秦子川假装奇怪。咦，不跟我生孩子你跟谁？艳红说我……哥，你坏。秦子川想想说，艳红，我教你一首诗吧，艳红说好哇。秦子川教，承郎顾盼感郎怜，艳红念，承郎顾盼感郎怜，秦子川再教，准拟欢娱到百年。艳红再念，准拟欢娱到百年。秦子川又教，明月比心花比面，艳红又念，明月比心花比面。秦子川四教，花容美满月团圆，艳红四念，花容美满月团圆。教了两遍，秦子川问会了？艳红说会了，可不知啥意思。秦子川说想啊，艳红想想摇头，说想不好，哥，你写给我吧，秦子川提笔金钩银划地写出来。艳红看看想想，想想看看，脸上就燃起红烛色。
　　 出了正月，父亲秦孟儒开始为自己平反的事奔走。秦子川觉得日子越有盼头。不久，两家大人说定，秋后把两个孩子的事给办了。秦子川遥遥看到那红烛并立、双喜临门的日子。
　　 不知不觉，春风再起。四野铺绿，百花撒艳，河水淙淙，浅吟低唱。滩上头年冬砍去的芦苇柳条，又发笋芽，节节拔高，不几天，满滩一片葱翠。
　　 就在这时，秦子川听到有关芳子的沼气一般的谣言，不相信。但想想芳子的情景，心中也不免怀疑。有时与芳子碰面，看到芳子脸上乌紫的淤瘢，想去问问，芳子便扭转脸，快步走开。芳子不会无法与自己比翼齐飞，而自轻自贱吧？是不是石天生发现芳子不干净，就责骂痛打她呢？秦子川听说过，石天生经常打骂芳子。又一想，也可能是因为芳子先前拒婚，现在娶到手，石天生这横人拿捏她。秦子川决定找芳子谈谈，再找石天生理论理论，都新社会多少年了，男人还能把女人当驴儿皮（打的意思）。
　　 没成想找到芳子，芳子却很冲地对他说，川子，没你的事，你少问。再找石天生，石天生张口就说，臭识字的，你干啥？秦子川说，天生，我不是跟你吵架来，我想说说芳子的事。石天生横眉竖目骂道，臭识字的，我告你，芳子是我的，任我骑来任我打，你要搅和我就杀了你。臭右派的小子，别想着变天。破花。前面秦子川还能忍，破花两个字，再次扎进他的心，他指着石天生，说，天生，你个没爹没娘养的，你不是人。石天生一把抓住他手指，咔嚓拗断，扬长而去，嘴里嚷道，妈的，识几个臭字，凭啥女人都喜欢你。秦子川痛得倒在地上。
　　 事后，石家虽赔了点钱，但石天生仍旧担任记工员。见了秦子川，更是耍横。艳红听说后赶过来，抱着秦子川的手流泪，说哥呀，你要残了我咋过。梅如冰看他时说，孩子，忍忍吧。因为挨饿要饭，给我戴顶反动分子帽子，我不也煎熬这些年。你印堂发暗，眉间淤黑，有灾。这是一劫，过去就好啦！娘和爹说，听你干爹的话吧，忍，你斗不过他。秦子川说，我不信。艳红叫，哥呀。秦子川看看艳红泪水盈盈的眼睛。说，好吧！石天生见面再嚷断指破花，他只怒目而视。
　　 说着就到了麦收，学校放假，全力以赴抢口粮。收割上来，队里弄台大型脱粒机，连天加夜脱粒，所有的人都上，两班倒。第二夜，机器突然坏了，干活的人在场上各找地方休息，等机器修好接着干。秦子川到场西草垛边找个草窝睡觉，迷迷糊糊中，觉着有人坐到身旁，睁开眼看是文清芳。文清芳捧起他那受伤的手，接着就有许多点泪水落在上面。他抽回来，轻声说，芳子，别哭。文清芳说，子川，我叫你别管，你咋不听，他不是人，是畜生。他把我毁了，还要毁你。秦子川一下子坐起来，问，这是咋说，清芳？文清芳说。你不知道，他家找人提过亲，但我给回了。他不死心，天天粘我。我不理他，还是粘。有天晚上，又去打牛草，他就，就把我……，文清芳压抑着哭起来，秦子川握紧她的手，牙齿格格响，等文清芳不哭后，他问，那你为啥……文清芳说，出了事，他爹妈到家里赔礼，对俺爹俺娘说，生米都已煮熟，这事好说不好听，让两个孩子把事办啰，遮脸。俺爹俺娘左思右想，石家是大户啊，只好走这不是路子的路子。俺心也死了，就想结过婚好好过日子，可他一想那事俺就恶心，就不让他碰俺，他就打，越打俺越不让。前不久，孩子都打流了。秦子川心都冷起来，他的手抖着，带的文清芳的手跟着抖。文清芳说，这是命哪，俺要是和你一样文化高，不就比，翼，齐，飞了。秦子川说，清芳，你怨我。文清芳说，子川，我不怨你。我跟你说，我的事你别再管，他是个凶神，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俺真无法活。秦子川说，这狗日的，清芳，我替你报仇。文清芳说，可不要管呀，你只要好好的，能看你一眼，俺就能活着，反正俺备着剪子呢，他要碰俺，俺就拿剪子扎。你听这畜生咋说。咋说？这畜生说，家里不让，外面管不住，芦苇滩里有货色呢。秦子川心里一惊，想……待他没想出所以然，机器响起来。
　　 秧苗插上，又抽出穗；稻子发黄，又收割完毕。两家开始准备婚嫁。定在阴历8月16日，老日子，喜庆吉祥。初九那天，艳红过来买衣服，带了一兜柿子。秦子川看一眼石榴望一眼艳红。艳红说，看我干啥？秦子川说，看你喜得像柿子。艳红喊，娘，哥骂我。叶泽英笑着说，娘听到了，俺艳红啊，就像柿子，长得好看，喜色，又甜甜的叫人疼。子玉说，艳红，你一来，娘就不疼我。艳红说，姐，可别说这，女儿是娘贴身的小棉袄。叶泽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说，艳红，娘也没啥求的，明年哪，你给娘生个大胖孙子，娘就知足。艳红扑到叶泽英怀里，说，娘，你说啥呢！秦孟儒坐在旁边，也不插话，吸着烟，眯眯笑。
　　 下午回家，秦子川送她。穿过油眼小路时，艳红说，那天来，不从这儿过。秦子川说行，那天走东边大路，多转20里，我不急。背艳红过河，她又说，你得背我一辈子。秦子川说行，背一辈子，压罗锅了再抻直。分别时，艳红叮嘱，哥，别忘了花，我还要带一头花来。秦子川说行，以后，天天给你采花戴。艳红说，那走吧。秦子川说，走吧。转了身走，又都转了身看。艳红说，你走吧。秦子川说，你走吧。艳红一下子跑过来，抱住秦子川，说哥，我跟你回去，不走了。秦子川拍拍头，嗅着她头发好闻的香味，说傻媳妇，就这几天都等不及了。回吧，哥还不都是你的。艳红松了手，仰起脸，说，那，我回了。不过，你得跟我说句话。秦子川问，你要我说啥。你想说啥就说啥。秦子川就附在她耳边，说，到那天，我得好好亲你。艳红推开秦子川，转身就跑，一气跑上河堤，转身见秦子川还立在那儿，她招招手，喊，哥，我走啦！轻快地跑下河堤那边。
　　 秦子川满怀幸福，哼着歌涉过河走进芦苇滩，夕阳的红光穿过芦苇缝隙，把油眼小路照得斑斑驳驳。他愉快地想，这个小丫头，到家将黑了呢！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种撕打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悲泣和男人的低吼。他没有多想，分开芦苇寻找过去。在离路10几米远的地方，两个人在撕打着。女人被按在下面，上方的男人边用拳头击打女人的头部，边说：今儿个我灭了你。女人哭泣着，用手抓扯男人的脸和头发。女人是文清芳，男人是石天生。秦子川怒不可遏，高喊一声，住手。跑过去甩开石天生，扶起文清芳。石天生爬起来，看是秦子川，狂叫一声王八蛋，你敢管俺的事。扑过去，一拳打得秦子川往后趔趄，跟着一脚踹到他胯上，秦子川扑倒在地。石天生又去扑打文清芳。秦子川翻身起来，推开石天生，把文清芳拉到身后。他发现脚边有把打草镰刀，弯腰抄在手中，对石天生叫，你再打她，我杀了你。石天生凶狠地看着秦子川，走近两步，用手指着，说，好好，臭识字的，你狠。今儿个俺把你俩一块灭了。他眼睛转了两转，露出古怪笑容，说，行啊行，臭识字的，俺就把她让给你，反正是破鞋，哼，破鞋，破花。对，破花，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通，看看镰刀，嘻皮笑脸地说，妈的，你不识字吗，女人不是喜欢你吗，可都是破花，破鞋，连你那小干妹妹都是，我破的，破后你戴你穿。哈哈哈哈。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一下子让血胀蒙了秦子川的眼，他看不清东西，他只知道自己要找的那条狼，就在眼前，大脑中只有一个意识，杀狼，报仇。他迟疑了一刹那，便奋力举起镰刀，高喝一声，啊――！秦子川觉得并没费劲，那刀就竖着钉入狼头中。
　　 这时，芦苇滩西边不知咋的起了火，浓浓的黑烟遮住彤红的夕阳。一夜之后，六七里长的芦苇滩上，芦苇和柳条全部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