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最让龙承轻感慨的是，除了生活真他妈是一团乱麻外，就算胡慧红的哭声了。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女子会有那般毛骨悚然的哭声。这种哭声如果拿去装点葬礼，绝对锦上添花。可惜她用错地方了，邻房的病人一定吓得不轻。
　　 保险业务员马春燕一进门就跟龙承轻吵架，质问他为什么不做晚餐？龙承轻说我才回来，怎么做？她说那这会儿你至少应该在厨房才对。龙承轻说我太累了休息一下不行吗？她说早知这样，我约个客户在外面吃饭。龙承轻说那你滚吧。
　　 彩铃声来得恰是时候，它成了劝解员。“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并不需要人来打扰我的悲喜。”是一首旧歌。龙承轻单身时下载的。与马春燕同居后，龙承轻仍不觉得这歌过时，所以没想换它。比如现在，他就觉得很寂寞，比单身时更寂寞。有一句小资的话是如何说的？“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如果不怕侵权的话，现在龙承轻倒想把这话稍作修改：单身是一个人的狂欢，同居是两个人的寂寞。
　　 电话是顶头上司刘科长打来的。龙承轻明知是他，语气仍不耐烦。“我才回家！又怎么了？”
　　 “吃枪子了？我跟你说啊，今天的事可不能让媒体知道。”
　　 这倒是。英雄尸骨未寒，妻子就急着处理胎儿。这事若让媒体知道了，还不会炒翻天去？！“还要你说！”说完这话，龙承轻奇怪了，“你今天又没去，怎么知道？”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这消息我们得封锁！”
　　 “知道了！”挂了电话，龙承轻转身进了厨房。马春燕讪讪跟进来，问：“什么事啊？”这个女人简直就是川剧中的变脸，情绪变化得实在太快。架才吵一半，一听有八卦，就来了兴趣。龙承轻打开冰箱，上上下下，翻箱倒柜找食物。马春燕从后面抱着他撒娇：“好啦好啦，别这么小气，最多我帮你做饭嘛。”
　　 龙承轻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就一个无情女子的小算盘而已。”
　　 “哟，别指桑骂槐嘛，嘻嘻。”马春燕突然眼珠一转，说：“胡慧红吧。”
　　 龙承轻扭头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早晨你跟我说，今天不是要陪领导去医院看胡慧红吗？她怎么了？”
　　 “怀孕了。”
　　 “真的呀！好事嘛，那个冤鬼总算有后了。”马春燕一脸灿烂，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好像是自己有喜了。
　　 “可她要人流。”
　　 马春燕一愣。用牙咬了咬下嘴唇，作思考状，很快她又有了新结论：“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了是我，也要打掉！”
　　 够有参与意识的！也够心直口快的！龙承轻心里直发寒。这恋爱谈得真是看不到一点未来。“天下女人一般黑！”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得了吧，我是不好！可这胡慧红同学可是你笔下的红人哪。你看这报上写得，啧啧，好警嫂，贤内助呢！”马春燕讥道。一边要去书房找报纸。
　　 龙承轻无奈一笑，把她拦住了。“得了得了，我们做饭吧，都饿死了。”
　　 从河海大学毕业，龙承轻在公安局宣传科已呆了七年。七年里他不知写过多少人物通讯，早混成了一根老油条。电脑里保存的各种人物通讯稿，随便一翻，就是几十篇。很多段落，只需复制一下，改个别字，就可以移植到林凯坚身上来。反正典型人物的典型事例总是相似的，甚至是雷同的。
　　 根据以往的习惯写法，凡是林凯坚参与的案子，龙承轻都把他当作破案的关键性人物，以突出他业务尖兵的形象；再是每到破案关键的时候，龙承轻就让林凯坚的父母多病住院，妻子出差在外，各种繁杂的家事接踵而来，而他既要忙工作，又要忙家事，这样就可以突出他伟丈夫的形象；当然，一个英雄的背后都得站着一个优秀的女人。平时林凯坚处处以工作为重，以大局为重，妻子胡慧红就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家庭的重任。一篇七千多字的稿子，龙承轻匆匆写就。除采访了一下禁毒支队的个别领导外，龙承轻甚至都没见过与这篇报道相关的几个关键性人物。比如胡慧红，又比如洪峰。龙承轻是想见来着，可胡慧红那时躺在医院，呈半昏迷状态；洪峰则被关在重案大队，龙承轻根本见不着。而领导又催得急，追悼会上各路记者也等着要稿，他不得不闭门造车。
　　 四、
　　 对外，公安局还在致力于林凯坚的形象打造；对内，则紧锣密鼓地展开侦破工作。这个案子市里和局里的领导都非常重视，要求专组案一星期内缉拿凶手。重案大队的全体人马把其他案子都放一边了，以便全力以赴。可一周过去了，案情却没有一点眉目。
　　 谢宏明向来是重案大队的福将。以往，每逢案子陷入焦作状态，他总能给破案提供一点弥足珍贵的亮光。可这回，他让大家失望了。勘验中队的民警忙得一个个眼睛发红又发绿，都没找到关键性线索。
　　 按说，这回的活儿完全是捡死鱼子。现场不是有一副手铐吗？把手铐上的指纹随便提取一枚，再输到犯罪信息库一比对，凶手不就浮出水面了吗？要知道，大多数毒贩都是老油条，第一次“进宫”时，指纹就被录进了犯罪信息库。可现在，谢宏明他们办法用尽，就是找不到一枚嫌疑人的指纹，那上面乱七八糟的指纹几乎全是洪峰和林凯坚的。
　　 谢宏明拿着一副放大镜，亲自比划来比划去，最后终于在手铐的内侧，找到了两枚皮纹。其中一枚疑似手背上的纹路，另一枚疑似手腕上的纹路。并且证明这两枚皮纹，既不是林凯坚的，也不是洪峰的。
　　 那么它是谁的呢？显而易见，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可这有什么用？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为罪犯建立皮纹信息库，我国对皮纹的研究才刚刚起步，所以根本就别指望能顺藤摸瓜。
　　 在案发现场，射进林凯坚心脏的那颗子弹的弹壳也被找到了。从弹壳的编号可以肯定，子弹的确是从林凯坚的手枪里射出的。从伤口来看，手枪几乎是顶着胸膛发射的。但这并不能为破案提供多少有用的线索。可惜手枪没有留在现场，要不然，手枪上肯定有凶手的指纹。
　　 所有的疑问都指向洪峰，可没人愿意跟他撕破脸。谢宏明鼓足勇气，终于与他刺刀见红了，本以为胜利的曙光就在不远处招手。可结果呢，前面仍是黑沉沉乌云一片。专案组民警疯狗般轮番上阵，与洪峰红口白牙、脸红耳赤地争来吵去，只差要刑讯逼供了。可洪峰咬着牙就是不承认自己与这个案子的制造者。他几乎把所有的疑点都推给死者林凯坚，并且还死皮赖脸地装委屈，认为是林凯坚太逞强、太疏忽、太急功好利，才让他陷入这种不仁不义、不尴不尬的境地。
　　 整整两天两晚，专案组都没有让他睡一下觉。审讯到最后，洪峰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一颗头颅，蔫瓜样斜窝在肩膀上，不管谁来，问他什么，他都以不变应万变：“我操你妈！”甚至连禁毒支队他的顶头上司来看望他，他也是这么一句：“我操你妈！”这小子困得完全神志不清，几乎要疯了。
　　 评烈士评烈士评烈士！
　　 那边洪峰在倍受煎熬，这边杨局长差不多要被林家人吵死了。他们闹着吵着要杨局长给林凯坚评个烈士。可杨局长他权力再大，也管不了评烈士的事吧？烈士是那么好评的吗？要整材料、要一级一级往上报、要公安部和民政部的专家评估、要盖上几个鲜红的大印，才可能把个烈士评下来。
　　 从某种角度上讲，英雄易树，烈士难评！为什么？英雄嘛，只要媒体炒作一下，说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那只是个虚号。可烈士不同，烈士相当于一个职称，哪有这么好评的？就算条件合格，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评得上的啊！可无论跟林家人怎么解释，就是解释不通。
　　 评烈士的材料本来是由警务科整，杨局长嫌警务科太慢，就把它转给了宣传科，宣传科刘科长顺手把它丢了龙承轻：“呵呵，这是局长重视我们科哩，林凯坚的事一直你负责，熟门熟路，搞起来快。”
　　 报功材料与新闻通讯既相同，也不同。不同的是，报功材料要有事实作依据。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得交待清楚。以名词动词为主，形容词能够少用就少用。就算想煽情，也得用事实煽情。这就是说，要想把材料做扎实，就得先把采访做扎实。龙承轻去禁毒支队找洪峰。结果发现洪峰还在刑侦支队。
　　 “你们一直扣留洪峰？”在打给谢宏明的电话中，龙承轻开门见山。
　　 谢宏明说：“我们怀疑他没讲实话。”
　　 龙承轻吼道：“仅仅是怀疑，你们怎么有权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谢宏明说：“得得，书呆子，用不着你教训。这些天，专案组吃喝拉撒，哪个不在队里？我们比他更不自由！算他也是专案组的一员，总可以了吧？”沙洲市这几年破获的很多大案，都有谢宏明不可抹杀的功劳，龙承轻曾多次采访他。一来二往，两人成了老熟的朋友，所以互相说话也就不那么客套了。
　　 龙承轻沉默了，半天才说：“天，你们不会是怀疑他有杀人嫌疑吧？”谢宏明对之以沉默。龙承轻从他的沉默中嗅出了默认的成分。
　　 “太可怕了！没有证据……你们不可能老留着他不放吧？”
　　 谢宏明没好气地说：“放心吧，我们今天就让他走人。”
　　 “那案子呢？”
　　 “继续破呗。”谢宏明苦笑道，“上面给我们延期两个月，还增派了人手。”
　　 在刑侦支队前坪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一身疲惫、满脸憔悴的洪峰眯着本来就小的眼睛，望了望头顶上的蓝天白云，突然冒出一句：“那子弹怎么就没射在老子身上呢？”说完这话，他打了一个老大的喷嚏，“操他妈的人生如梦哪！”
　　 在“人生如梦”这个诗意的词前，加一句糙口“操他妈的”，让龙承轻听起来还真不习惯。看得出，洪峰这时对所有穿制服的都充满了警惕和敌意。龙承轻说明来意，洪峰没有接茬，而是醒悟了似的问一句：“你就是龙承轻吧？”
　　 “是啊，刚才谢宏明介绍过。”龙承轻随口说道。
　　 “操你妈的龙鳖！”洪峰陡然站立，骂道：“你写得什么狗屁东西！哪有像你这样胡编乱造的？！”龙承轻一下子就蒙了，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不远处的谢宏明一看事态不对，豹子般扑过来，挡在龙承轻面前：“洪峰！你怎么像条疯狗呢？”
　　 “你他妈的才是疯狗！”
　　 “不是疯狗你乱咬什么人？！”
　　 “这两天你不一直在乱咬人吗？！”
　　 “好好好！”谢宏明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说：“我们究竟谁是疯狗，还有待人们进一步考证。可人家龙承轻惹你什么了？！报道我也看了，他是在帮你擦屁股呢，你还好意思发脾气？林凯坚都死了，你难道就不想让他死得体面一点？”
　　 “新闻就要真实！”
　　 “得得，真实？哦，假如报纸上这么写，林凯坚死得很脓包，居然被自己的枪射死了，他的搭档则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有重大嫌疑！你就高兴了？”
　　 这话把洪峰堵得个哑口无言，他重重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龙承轻尴尬说道：“老洪，你得原谅我。我也是没办法，时间那么紧，领导又催得急，而你们当事人又一个都找不到，我不发挥一下，这坎我过不去。”
　　 听了这话，洪峰的气似乎消了一些：“问吧，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可我实话跟你说，我不觉得林凯坚够得上烈士。”
　　 谢宏明皱了皱眉头，叫道：“中国有一句古话，死者为大。你难道就不知道？林凯坚有你这样的搭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洪峰又想站起来争论，但最后终是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然后，龙承轻问他什么，他便回答什么。并且答得很诚恳。他同意把这几年来与林凯坚一起办过的案子，都归功于林凯坚。
　　 五、
　　 追悼会已过，林家亲属还没返乡，他们仍住在帝都大酒店。一是想催杨局长给林凯坚评烈士；二是想阻止胡慧红做人流；三是要处理林凯坚死后其他事宜。
　　 报功材料其实可以不必接触林家人。但杨局长还是打发宣传科的人去了。为什么？安抚人心呗。见过洪峰后，龙承轻背着相机，带着录音笔，煞有介事地出现在帝都大酒店。
　　 林家推举林父作为采访代表。林父六十岁的样子，脸上皱纹虽然乱如菊开，但一头黑发还非常茂盛，可以从他土墙般斑驳的脸上看出丧子的悲恸，但悲恸的感情并未泛滥，仍被理智之堤牢牢控制。事实上都不需要龙承轻问什么，他就叽哩呱啦地讲开了。让龙承轻吃惊的是，他居然使用普通话，尽管这普通话比较塑料，但听起来没有一点障碍。
　　 林父从林凯坚五岁时就知道母鸡为什么要仰起脖子喝水说起，说他八岁就懂得保护弟弟不受外人欺负，十岁就勇于替惹事的同学承担砸坏教室玻璃的过错，十二岁就对刘胡兰黄继光等革命先烈崇拜得无以复加。
　　 听到这里，龙承轻插了一句嘴，问林凯坚十二岁是哪一年？大家七嘴八舌，最后共同确认林凯坚十二岁那年应该是一九九二年。龙承轻之所以有这么一问，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与林凯坚相差不了几岁，却对刘胡兰黄继光这些名字生疏得很，想不起自己曾崇拜过他们。所以他估计是林父把自己的崇拜对象转嫁给了儿子。
　　 从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龙承轻不想再由他漫天抒发对儿子的赞美，就采取问答的形式。龙承轻问林父，林凯坚怎么会想到报考警校？这个问题当然问得很傻，有明显暗示的成分。林父一点就通。他说林凯坚从小就爱打抱不平，爱坚持正义和真理。读中学时就立下志愿，要做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为祖国的繁荣富强、社会的安定团结、人民的安居乐业奉献自己的一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