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走后，龙承轻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家什，问：“你要搬家？”
　　 “没有。只想清理一下。”胡慧红叹了一口气。
　　 “哦——！洪峰是来帮忙的吧？”龙承轻恍然大悟的样子。可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洪峰来干什么，管自己什么事？这分明就是在打探人家的隐私嘛。
　　 “他是来辞行的。”
　　 “辞行？”
　　 “他调杨花看守所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出了这事，洪峰在禁毒支队还能呆得下去吗？在世俗的眼中，看守所是公安机关最差的一个部门。而杨花看守所又是沙洲市最偏远的一个所，离市中心有六十多公里。把洪峰打发到那里，也算是一种只能意会的惩罚吧。不需胡慧红回答，龙承轻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哎，你与洪峰，命都太背了。”
　　 胡慧红同她母亲一样，也是小学老师。按说从事这项职业的人，不应该有什么交谈障碍。可等龙承轻正儿八经要采访她时，胡慧红却没词了。
　　 说一说当初你们认识的经过吧？
　　 我不太记得了。
　　 那就随便说点家庭琐碎，好不？
　　 有什么好说的呢？
　　 ……
　　 他对你好吗？
　　 好啊。
　　 怎么好？
　　 还不跟别的老公差不多。
　　 你爱她吗？
　　 爱。不爱我怎么会嫁他？
　　 举个例子说说？
　　 还不跟别的老婆差不多。
　　 ……
　　 这种回答让龙承轻很是抓狂。胡慧红显然不想向他透露自己的私生活。他只好换一种问话方式，只要胡慧红客观回答就行。比如，他们什么时候谈恋爱的？什么时候举行婚礼的？什么时候买的房？只有把这些脉络弄清楚，这样就可以沿着年轮的这根藤，虚构一些必不可少的葫芦瓜。
　　 采访效果非常不理想，要告别时，意犹未尽的龙承轻突然单刀直入：“洪峰刚才似乎哭过？”
　　 “他觉得自己委屈。”胡慧红平静地瞄了龙承轻一眼。
　　 “你真不怪他？”
　　 “要怪，就怪他平时太迁就我老公了。”
　　 “你们很熟？”
　　 “他是单身，跟我老公值晚班时，常来我家蹭饭。”
　　 “你就一点都不怀疑他可能就是凶手？”这话直往龙承轻喉咙里涌，但被他憋在嘴里，没吐出来。告别后，龙承轻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走了一会，另一个问题突然冒上心头：“你为什么坚决要把肚里的孩子打掉？”这是可以问的，而且很可能是让她打开话匣的一个突破口，可他居然忘了问，这时的龙承轻真是后悔不已。可要再返回巴巴地去问这么一句，自然又不妥。
　　 晚上，龙承轻坐在台灯下发呆。本想整理一下采访材料，但心一直浮浮飘飘的，沉不下来。鼓鼓囊囊的东西棉絮般充塞胸中，却又不知究竟是什么。就在这时，谢宏明三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火花般地一闪。
　　 “我正在来你家的路上。”拨通电话，龙承轻还没开口，谢宏明就在那头嚷开了。
　　 “操！干嘛呀？”龙承轻好不惊诧。
　　 “喝酒。你不觉得我俩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吗？”谢宏明笑嘻嘻地说。
　　 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龙承轻一肚子狐疑：“没有其他事？”
　　 “其他？你应该有话对我说吧？”谢宏明还是嬉皮笑脸的。
　　 龙承轻大惊，他妈的谢宏明都成谢半仙了？掐指一算，就算出自己有话对他说？龙承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没过二十分钟，龙承轻家的门铃就丁当响起来。在这之前，龙承轻与马春燕行动迅敏，步调一致，把该收的收，该藏的藏，该折叠的折叠，该抹擦的抹擦。两人都希望赶在谢宏明来之前，火线抢救一下家容家貌。谁叫两人平时都不爱搞卫生呢？
　　 门铃一响，马春燕蹿进卧室，在梳妆台前，把自己的容貌也顺带抢救了一下。等龙承轻把谢宏明让进来，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马春燕像一只轻俏春燕，斜剪出来，“哟，谢哥呀，我还以为你忘了来我家的路呢。”
　　 “呵呵，春燕是越来越漂亮了，也越来越会说话了，我没得罪你吧？”谢宏明望着她笑眯眯地说。
　　 “哪会得罪我？自谢哥上次答应我的事后，我可一直在盼着你来啊。”
　　 “哦——？”谢宏明剑眉一扬，拍着脑门说道，“看看，我这记性了，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我先给自己买份人身保险，算是支持你的工作，怎么样？”
　　 马春燕大喜过望，叫道：“好呀好呀，谢谢谢哥。”转身就去找自己的挎包，要在里面寻保险单。龙承轻拿着一瓶二锅头从书房出来，见了马春燕那个贪劲，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你懂味不？警察的人身保险都由国家买，你还要谢哥买什么？”
　　 马春燕像只吃了枪子的小鸟，一时蔫了，耷拉着她的丹凤眼，嘀咕道：“多买一份又没坏处。”
　　 龙承轻说：“去去去，到卧室看电视去，今天谢哥没空听你唠叨，我们有事要说。”
　　 马春燕哼一声说：“就嫌我是个累赘。”
　　 靠在沙发上的谢宏明呵呵笑道：“马妹子，放心吧，我说过给你介绍业务，就一定会介绍的。”马春燕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说：“我就知道谢哥本事大。不像我们家这个，除了在我面前耍威风，没个卵用！”说罢扭身进房去看她的肥皂剧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说？”龙承轻开门见山。同时拧开瓶盖，把茶几上的两只小杯倒满。谢宏明端起酒杯，咂了一口，笑道：“你打电话给我，肯定有话要说啊！”
　　 “我操！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是谢半仙呢。”
　　 谢宏明嘿嘿笑道：“假如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我算不算半仙呢？”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龙承轻一时又犯迷糊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告密，说洪峰与胡慧红，很熟？”谢宏明望着他，一字一顿。
　　 龙承轻一口酒喷出来：“你？！他妈的别吓我呀！”
　　 谢宏明摇摇头，笑了。一口崭白的牙齿露出来让他变得像个阳光男孩。
　　 其实他哪是什么半仙呀？只不过他掌握了龙承轻的行程而已。他为什么能掌握龙承轻的行程？是因为专案组在洪峰家和胡慧红家装了窃听器，并且监控了他们的手机。专案组为什么要监控他们？是因为专案组虽然把洪峰放了，但仍然没有解除对他的怀疑，洪峰不仅撒谎推脱责任，而且还真有可能就是杀害林凯坚的真凶！杀人动机呢？专案组认为洪峰可能与胡慧红有私情！
　　 龙承轻目瞪口呆，半天才喃喃地说一句：“你们也太阴险了。”
　　 谢宏明瞟了他一眼，说：“你今天打电话给我，不证明你也阴险吗？”
　　 龙承轻脸一红，争辩道：“我只是有些奇怪而已，我并没有怀疑他们。”
　　 “你的情感没怀疑他们，但你的理智却怀疑了他们。换句话说，你的意识没怀疑他们，可你的潜意识却在怀疑他们。”谢宏明毫不客气地指出。
　　 龙承轻有些恍惚，给谢宏明打电话，与其说是在怀疑什么，不如说是想向他求证什么。龙承轻不想与他争辩：“有什么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但从他俩目前的谈话来看，胡慧红应该没参入这事。”
　　 龙承轻沉吟了一会，突然问：“你今晚来，还有别的事吧？”
　　 谢宏明笑了笑，说：“聪明。你不是在写林凯坚的报告文学吗？我们希望你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在接触胡慧红和洪峰的时候，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猫腻。这比我们单听录音好多了。”
　　 龙承轻断然叫道：“我才不干！”
　　 七、
　　 两周。龙承轻完成了《猫头鹰》交给的任务。这期间，他还为沙洲市第二届警察文化节做了一个方案。方案不算难做，无非是沿袭第一届。下班时，龙承轻把文章和方案一起交给刘科长。刘科长当即热情洋溢地夸赞了他一番。这几天他一直在催龙承轻要提高工作效率，没想到两项工作会同时完成。
　　 紧张了这么久，终于轻松下来。早早回家，龙承轻把饭菜做好，等马春燕回家。吃了饭，龙承轻哄着马春燕一起洗了个鸳鸯浴。从浴室出来，两人光着身子上了床。才钻进被窝，龙承轻就开始猴急起来，马春燕嘀咕道：“再晚几天，大姨妈又要来了。”龙承轻嬉皮笑脸：“好险好险，趁着大姨妈不在，咱们赶紧操练操练！”马春燕说：“今天怎么来兴致了？”
　　 “今天心情好嘛！”龙承轻一翻，趴到了马春燕身上，“科长说今年的优秀公务员和优秀政工干部铁定是我。”
　　 马春燕一撇嘴说：“这有什么高兴的？又没几个钱！你知道吗？谢哥那才叫混得开咧！”
　　 “谢宏明怎么啦？”龙承轻一边问，一边磨枪霍霍，准备进攻。
　　 “摩登时代的大老板你认识吗？她居然是谢哥的朋友。今天她买了一份保险，你猜受益人填的是谁？”
　　 “谢宏明真帮你推荐业务了？”龙承轻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
　　 “当然，他答应过我的嘛。”
　　 “这家伙还真够哥们……”
　　 “喂，你猜受益人是谁嘛？”马春燕嗔道。
　　 “我怎么知道？”龙承轻有点心不在焉。
　　 “就是谢哥啊！她居然把谢哥当作她的受益人了！你说谢哥有本事不？哎，假如你是谢哥，那我的保险就好做多了。”
　　 下面一点一点地软下来，一寸一寸地短下来，龙承轻不服气地说：“你也是靠我，才认识谢宏明的嘛！”
　　 “可我若是谢哥的女朋友，他就不会只介绍我一个客户。那所有与他熟悉的大老板都可能成为我客户！”马春燕居然没有发现他的变化。
　　 “那你去找他好了！”龙承轻一滚，躺到一边去了。
　　 “哈，吃醋了！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嘛！”马春燕用手探了探他的下体，惊叫：“怎么啦？刚才还钢铁似的？”
　　 “被你毙掉了啦！”龙承轻火冒三丈，穿上裤衩，站起来去了书房。
　　 摩登时代是本市最豪华的美容中心。老板叫喻霞，谢宏明曾带龙承轻与她吃过一次饭。很早以前，喻霞与她的前夫李建军不学好，既贩毒，还开暗娼店，是谢宏明他们打击处理的对象。后来李建军进了监狱，喻霞与他离婚去了香港，不知怎么就发达了，几年后衣锦还乡，在沙洲市开了一家非常高档的美容美发中心，领导沙洲化妆时尚新潮流。现在，她的连锁店都有十几家了，连上海、武汉、广州都有。
　　 喻霞有一个玩得很好的中学同学叫莫雪晴。莫雪晴是一个强奸案的受害人。事发后，莫雪晴和她老公的日子一直过得牛头不对马嘴。是在谢宏明和喻霞的共同帮助下，两人才摆脱心灵的魔障，重归于好。这一来两往，喻霞和谢宏明也就成了很好的朋友。（详情见于2008年《人民文学》第五期拙作《谁身上有你的伤》）。这些龙承轻都知道。但龙承轻没想到的是，今天保险的受益人，喻霞居然会填谢宏明。换了他和马春燕，两人都不可能会填对方。可见喻霞对谢宏明暗中用情之深。
　　 马春燕冲着书房喊：“你可千万别告诉谢哥啊！喻老板说一旦让谢哥知道了，她就终止保险合同。”龙承轻气得发抖，都这个时候了，她关心的不是他俩刚夭折的性爱，而仍是她可恶的保险！
　　 胡慧红向市公安局提交了一份正式的申请，申请的内容非常荒谬。她申请将肚里的孩子立刻拿掉，希望局党委批准。这与其说是一份申请，不如说是一份声明。因为从法律的角度来讲，她拿不拿掉孩子，根本不需要公安局批准。
　　 杨局长当然不会在这样的申请上签字，他让人把这份申请直接送到一百公里之外的山村。这就代表了公安局的立场。就是说，这事是他们林家的家事，与公安局没有关系。公安局当然希望英雄有后，但胡慧红硬要断英雄的后，公安局也没办法。
　　 林家人见了申请，急得不得了。林家父母当即随车跟送信民警赶到市里，在杨局长面前，一把泪一把涕地哭诉，说林凯坚是公安的人，林凯坚的后事也就是公安的事，无论如何公安局都不能袖手旁观。
　　 杨局长皱着眉头说：“我们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吧？我可告诉你们，她能发出这份像申请不是申请、像声明不是声明的东西，就算不错了。起码一点，说明她做事坦荡，不想偷偷摸摸就把事给办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我的儿啊！”林母在杨局长办公室哭泣起来。
　　 “哭什么哭啊？！她之所以要写这份声明，说明她心里也还在犹豫，你们赶紧找她去吧。林凯坚牺牲了，可她毕竟是你们的儿媳嘛，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的？”说实话，杨局长已经有些厌烦他们了。哭个屁啊？把争夺钞票时那种狠劲拿出来，绑着她给你们生个孙子就是！
　　 胡慧红家。林父几乎在与儿媳讨价还价。林父承诺，如果胡慧红愿意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可以分出一百万，甚至一百二十万，作为她和孩子以后的生活费。
　　 林父以为他已经够慷慨的了，不料却被胡慧红的一番话堵得个哑口无言：“我不知道二老清不清楚我与你们儿子的关系？难道凯坚就什么也没跟你们说？总之，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至于那笔钱，说实话，就算我孝敬二老了，真要打官司，我相信爸爸您也清楚，我至少可以拿到一百万。”
　　 这话的潜台词无非就是别拿钱说事，这不干钱的事！按法律，这一百万本来就是她的，林父没必要在她面前装慷慨。她之所以没要这笔钱，就是想用这钱买个静心，她不想任何人干扰她的私生活。
　　 “你不就想这一百八十万全归自己吗？！告诉你，没门！”林母在媳妇面前表现得很强悍。跟一个小时前在林局长办公室哭哭啼啼的那个人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