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猛：你不发誓，我就不吃！
　　 天白：发誓就发誓，我若说话不算数，天打雷劈！
　　 四猛听他这么说，一翻眼睛，张开嘴巴，稍一松手，黄鳝就像一支飞箭，弹入口腔。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黄鳝就在他的嘴里不见了。大家哄地一声炸开了锅，纷纷想，原来黄鳝这么容易吃啊，早知道这样都跟天白去赌了。正在大家失望之余，四猛却踮起脚，伸长脖子，一副曲颈向天的样子，好像那丝丝缕缕的阳光是些钓线，把四猛的嘴巴钩住了，在往天上拉呢。
　　 四猛噎住了！大家重新兴奋起来，知道好戏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一边又跳又叫，像一群噪猴。四猛突然一个喷嚏，跟着一支白白的东西从他嘴里射了出来，落在泥尘里，扭滚不已。
　　 天白哈一声叫道：你吃呀，你吃呀！你以为就这么容易吃啊？！
　　 四猛喘了一会儿气，对天白说：我会吃下去的。到时你别耍赖就行。说罢弯腰拾起黄鳝，掐住，在溪水里洗了洗，又从容塞进嘴巴，然后闭着眼睛，一阵狂咬猛嚼。天白看着看着，就说：你们知不知道，黄鳝吃蚂蟥？大家赶紧说：知道啊，蚂蟥进了黄鳝的肚子还是活的呢。四猛捂住耳朵，鼓动腮梆，还在猛嚼。黄鳝的尾巴露在嘴外，像鞭子一样在他脸上甩来甩去。天白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做出呕吐的样子，大家跟着天白掐住自己的喉咙，干呕不已。四猛背过身，不看他们。
　　 等把身子转过来时，四猛的腮梆子不动了，他朝天白张开嘴巴，他朝大伙儿张开嘴巴，示意嘴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全进了肚子。
　　 然后四猛向天白伸出一只手来。
　　 天白把四猛的手一巴掌打落，装作惊讶的样子，说：什么什么呀？你要什么呀？
　　 四猛一脸通红，满额青筋暴露，盯着天白说：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天白说：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再吐出来？说完这话，天白一拍巴掌一跳脚，啊哈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说：你吃活黄鳝了，我要告诉你爸爸妈妈去！大家就跟着天白散开了，纷纷嚷道：啊哈！四猛吃活黄鳝了！四猛吃活黄鳝了！
　　 四猛站在水坝边，把一只独眼瞪得都要冒出来了，我看着怕，也跟着大家跑了。一会儿，四猛从后面追上来了，他一边跑，一边骂：天白！我操你娘！天白！我操你娘！……
　　 大伙儿就叫道：天白，四猛说要操你娘呢。天白站住了，恶狠狠地叫道：找死啊，你还骂，老子揍死你！
　　 四猛不怕他，与他对吼：你不给钱，老子就要骂！我操你娘！
　　 天白扬起手，一巴掌就把四猛掀倒在一丘水田里，四猛湿淋淋的一身爬起来，操起一把烂泥就朝天白身上扔。两人顿时扭打起来。四猛打不赢，后来他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尖又锐，怪吓人的，把旁边看热闹的我们吓得全都一声不吭。而那时，正午的田野是静悄悄的，正午的村庄也是静悄悄的。除了四猛的哭声，就剩我们叭嗒叭嗒汗滴草叶的声音了。
　　 天白大概有些心虚，他放开四猛，一个人先走了，我们看了四猛一会儿，也一个跟着一个溜走了。
　　 当我们各自在家毫无滋味地嚼着午饭时，就听见外面咣啷一声。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四猛砸了天白家的窗玻璃。不一会儿，天白的母亲就跟四猛的母亲吵起来了，天白的父亲和四猛的父亲先是去劝架，但没过一会儿，四个人就扭作一团打起来了。我们和我们的父母呆在各自的门槛前，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热闹，时不时听大人点评两句。
　　 记忆里，吵架斗殴，对那时的瑶村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那天四猛家和天白家的打闹最后究竟是怎么收场的，我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
　　 [追记]：顺便说一句，我现在只要一见到赌博两字，脑壳里就会想起小时候四猛和天白的事情来。关于赌博，我的见识也只有这么多。前年去马来西亚的云顶高原赌城，同行二十余人只有我一个没有进去。导游小姐是湖北人，那时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据说同去赌城的人都输了，只有她小赢了一把。所以她一晚上都兴奋得手舞足蹈。从赌城出来后，她就因下身大量出血而进了当地医院。钱是赢了点，但她把自己的胎儿输掉了。
　　
　　 七
　　 [中心词]：游行
　　 [人物]：我、三青、四猛、小朱等人。
　　 [画外音]：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毛主席亲自来领导，全国人民一条心，永远跟着共产党！
　　 [画外音]：华主席，真英明，除四害，为人民；我们紧跟华主席，高举旗帜向前进！
　　 [正文]：瑶村的旁边，有座村子叫杨村。有一回，大人们都到大队部开万人大会去了。村庄一下子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玩了很多游戏，但都没玩出兴奋的感觉来。四猛和三青就决定偷袭杨村，抓一个小孩来玩游行。
　　 杨村的大人们也去开万人大会了。我们潜到杨村时，杨村孤单单的，只有一些静物和遍地阳光。那些小孩连同牲畜，居然一个也看不见。我们弯腰敛脑，从一个隐蔽处奔到另一个隐蔽处，一副行动诡秘的样子。
　　 后来我们在杨村深深的屋后沟里，发现了独自玩泥巴的小朱。我们从后面靠过去，不由分说，就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拖的拖手，抬的抬脚，很快就把他从杨村架到我们村庄。
　　 听说从杨村抓来了一名俘虏，瑶村所有的孩子从各个旮旯里呼啦一声围上来。小朱被围在中央。他一个人细细腻腻地哭着，哭得很认真，也很伤心。但没有人理他，大伙儿只用兴奋的眼神望着正在眉飞色舞、自吹自擂的我们。似乎真把我们当作孤胆英雄了。
　　 等我们把擒获小朱的过程添油加醋地讲完后，四猛把坐在地上的小朱一把抓起来，说：你哭什么嘛，又不是要打你，我们只想玩个游戏。说着就叫人将小朱反绑起来。当然还征求了小朱自己的意见，问他绑这么紧，疼不疼？若是疼，我们就把绳子放松些。天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锥形纸帽，扣在小朱的头上。小朱看起来就真像那些牛鬼蛇神了。小朱见我们并没有弄疼他，也就不哭了，委委屈屈地配合我们。
　　 游行正式开始了。我们排成队，四猛和三青一右一左夹着小朱走在前头，春生从家里拎来一只脸盆，一边走一边敲，天美喊着口号，把手臂一举一举的。我们跟在天美后面，天美喊一句，我们喊一句；天美举一下手臂，我们举一下手臂。游行队伍在瑶村的屋前屋后绕来绕去。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游戏，让我们居然乐此不疲，玩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是大人们散会回家了，我们才扔了小朱，一哄而散。
　　 第三天，杨村的小孩就实行了报复行动。他们潜进我们村子，把落单的我给抓去了。开始我也像小朱那样哭个不停。我们与杨村的小孩本来一个个都非常熟悉，但那天身陷他们中间，我却感到孤苦无依，特别的绝望和虚弱。仿佛自己是落进了一个食人生番族的手中。与小朱不同的是，我拒绝他们绑我，也拒绝他们给我戴纸帽。由于我的不配合，杨村小孩的游行活动最终不了了之。他们没奈何，就每个人踹我两脚，又去玩别的游戏去了。当然并不是真踹，有点疼，但不是太疼。我爬起来，擦了眼泪，兔子似的溜回家。
　　 [补充]：写这文章的时候，小朱早已死了。小朱长大后，去南方一家铜矿打工。为了探测一个废矿井的深度，老板让小朱下去一趟。小朱就下去了。但再也没上来了。井里废气太多，小朱窒息死了。
　　 我长大后，侥幸上了大学，现在靠写字谋生。有时抒发情感，有时针贬时弊。与任何人的关系似乎都处在“隔山对歌”的层面。我曾当过生产队长的父亲多次想要我走仕途之路，但我没理他。
　　
　　 八
　　 [中心词]：独处
　　 [地点]：瑶村朱垅塘
　　 [人物]：我
　　 [时间]：我十岁那年。
　　 [正文]：那年夏天的某个正午，我面对朱垅塘的一池盛荷，竟像得了癔症似的，连步子都挪不开……
　　 我已经记不得在那个阳光很烈的正午，自己因何一个人去了朱垅塘？我只记得当时阳光如静瀑一样，从天空倾洒下来。旷野无人，也无禽鸟。一切生物都蔫蔫恹恹的，只有一池盛荷像深夜酒吧里的女子，无比的妖娆。
　　 我不由自主走过去。雨天的荷叶散发出的是淡淡清香，而暴阳下的荷叶则奇香袭人，又没有风，浓郁的芬香一下子就笼罩了我，我长长长长地呼吸，有些微窒息的感觉，但我迷醉这种窒息，它使我的意识有些飘浮，眼皮沉沉的，人却轻轻地像要飞起来了。而那些擎立的荷叶呢，这时也似乎无风而晃，一张张荷叶，像一张张巨大的吸盘，要把我像小虫子样吸附上去呢。又像女人美丽的裙裾，要给我小小的心灵安一个宁静而永恒的家。一枝枝盛开的荷花，则似一个个狐仙鬼精，在重重叠叠的绿色中隐隐闪闪，正午的阳光下，一时巫气大兴。那些高雅幽窕的花瓣，再怎么看，都不像这个尘世中有的。一片片含着雾气，看不真切，相隔不远，却又似乎隔着人仙难以抵及的距离。花蕊中间微露的莲蒂，久看则如薄纱下只只充满诱惑的碧眼。我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深陷进去了……
　　 孤阳笼罩下的一塘盛荷，这时居然如午夜月圆下的荒坟，所有的精仙都从地底无声地冒了出来。而我，正处在午夜里的一个梦魇之中。面对充满无穷诱惑的恐惧，我挪不开步，也喊不出声。我的脚像栓在那里了，而我的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了似的。我脸色紫红，汗如雨下，全身肌肉痉孪，如一个得了癔症的孩子。我渴望这时能有人来，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把我从这种迷幻的境地中拖出来。但村庄所有的人们都在屋架下的凉荫里歇着去了，这时连一只黄狗也不会经过这里。
　　 后来，荷塘上空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红蜻蜓，它们轻巧地飞翔，漫不经心地飞翔，无所畏惧地飞翔，仿佛那举着一池诱惑的碧荷，对它们够不上半点威胁。空气里响着薄翼振动时细微的摩擦声，绝对的岑静就这样被打破了。我把目光从碧荷深处挣脱出来，去飞逐那些轻灵的身影，我的呼吸一点一点正常了。正午凝冰似的阳光瀑也似乎松动了，在丝丝缕缕水一般地流泻。
　　 ……
　　 等能够挪动腿的时候，我突然如一只受伤的兔子，惊跳着调转头，一溜烟逃回了村庄。后来，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靠近那一池盛荷了，特别是在夏天阳光浓郁的天气。
　　 长大后，见了荷一样高雅、精致、充满风骚和诱惑的女子，我也远远地绕道走。一直以来，我都是俗人一个，我承受不了她们对我心理构成的冲击波。当然，在这篇文章里，我主要不是想说这些，我主要是想说，村庄里即使平常的事物，对一个独处的孩子来说，也充满了类似邪恶的恐惧。一个人的成长秘史，实在比一个民族的生存史要细腻深刻得多，也要惊人动魂得多。
　　
　　 九
　　 [中心词]：杀生
　　 [主要人物]：我
　　 [题外话]：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一首《童年》歌谣尽现了童年的漫长与孤寂，让人唱起它时，总会满心感动且无限怅惘。但歌词所要表达的，只是对童年的依恋之情。没有歌词能准确地表达出，在那样孤寂的环境里，小小的心灵会最大限度地裂变成什么样子？有时我甚至怀疑，人类所有的战争、仇斗、屠杀都来自于童年时那种忍无可忍的孤绝。所以现在，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孩子独处，我要时时刻刻呵护他，让他始终保持一颗温暖之心。
　　 [正文]：一大早起来，阳光把村庄照成孤独的样子，一村子人都不知跑到哪去了。我一个人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只有一只狗看了我两眼。我搔了搔头，也看了它两眼。然后就在村头的槐树底下盘腿坐下来。我本来可以到别处干点别的什么，但现在我对槐树根旁的一只蚂蚁产生了兴趣，就盘腿坐下了。小小蚂蚁在搬运一片什么昆虫的翅膀，我感到它愚不可及，薄薄的骨质似的翅膀又没什么肉，它横拖硬拽干嘛费那么大劲？一只苍蝇飞停在我的右手袖上，我左手一挥，就把它扫进了手心，然后摘掉它的头颅，把肉身放在蚂蚁的身旁。我以为蚂蚁肯定会欣喜若狂，但没有，它碰了两下，就不理了，续继拖着那一小片翅膀，朝它自定的方向，艰难地移动。
　　 这样我当然就有了失落感，我想都没想，就把那片翅膀从它嘴里扯出来，随便抛到一个它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紧接着赶快把苍蝇的肉身挪到它的跟前。我以为这下它总该理会我为它准备的这顿香喷喷的早餐了，但它碰一下，知道是刚才碰过的东西，就坚定地走开了，小小模样也可以看出它的倔强来，一副把我视为无物的样子。
　　 这样就惹怒了我，我一绞舌头，嘌地一声，一口唾液就吐中了它。相对它的小来说，我的一口唾液不啻于一眼池塘，它在里面四脚朝天，无可奈何地挣扎，一副溺水的模样。我想它肯定在喊着叫救命，这么想着，我就有了一脸子抑不住的笑容，一只狗凑过来，狐疑着嘴脸看着我，我满脸坏笑，操起半块砖头就朝它砸去，狗被砸得尖声叫起，一脚悬空，三脚摇曳而去。它大概没想到笑吟吟的一个人，也会来这一手？
　　 我低头再看，发现我的唾液早被松土吸干了，蚂蚁不慌不忙地从中爬出来，继续上路，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我就又把嘴巴一抿，嘌的一声又一口唾液射了出去。这次却没中。我再吐，还不中。我就连续呸呸呸地吐着，但一口都没中，或前或后或左或右，都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吐得两颊生疼，蚂蚁却从容进洞了。我突然大怒，一起身，操起刚才砸狗的那半块砖就朝蚁洞砸去，这一砸，洞口那些闲庭信步的蚂蚁自是死如粉齑，而洞内的那些蚂蚁保不住也要死伤参半，剩下那些活口，我估计也难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