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冬梅咯咯笑了一声说：“这才是成都人风格！卖东西赚钱没得错，谁让你去人家那里买啊！买东西不吆喝，卖啥子吆喝嘛！”我说：“这个时代好到极点，也坏到极点。一般人家想成功，越来越不可能了。”周冬梅则说：“杨哥此言差矣，历朝历代都有上中下三等人。难道你没听说过‘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这句话吗？再说，谁能断定我二十年后不会咸鱼翻身唻！”说这话时候，周冬梅的表情异常勇猛，又充满挑战。
　　 她这话，明显在强词夺理，也在为自己打气。我苦笑一下，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再后来，我还从她的话中听出故意故意和我顶杠和玩笑的意味。
　　 有一次和段玉琳一起吃晚饭，我对她说：“有些方面你真得要向人家冬梅学习，你们俩正好互补。”
　　 段玉琳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说：“如果我有冬梅那张嘴，那个脑子的话，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发愁。”问起在成都生活的感受。段玉琳说：“到哪儿都是一个迷茫，人那么多，可是没一个人可以给你希望；楼房也很密集，可也没有一扇窗户的灯光为我亮着。”说到这里，段玉琳咬咬嘴唇，脸色悲戚一瞬间，立马又兀自摆摆手，脸露笑意说：“不说这个了，快乐才是无敌的，年轻就是一切！”
　　
　　 4
　　 人脾性不同，志趣相异，自然也会有矛盾和帮派。一家茗茶店，三五个女孩子，其实也是一个精彩的戏台。段玉琳说，在店里，甚至在整个成都，她只有周冬梅这么一个好朋友。从内心说，我也希望段玉琳和周冬梅能成为好朋友。并常对她说：“你一个人在成都谋生活，遇事没人帮是不行的，没有知心的朋友也不行。周冬梅虽然牙尖嘴利，但她性格刚烈，应变和生存能力超强。这是你不具备的，遇事多找她商议，她可能会给你出一些好主意。”段玉琳也说：“冬梅确实是那样一个人她也喜欢给冬梅说一些心里话。”
　　 因为销售业绩较差，段玉琳每个月拿到的，也就是基本工资再稍微多一点。按照她的话说：“还没拿出来就没了。”我也知道，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对于一个正在青春招展的女孩子来说，连买件像样的裙子都是奢望。每次和段玉琳吃晚饭或看完电影，分开时，她打车，我掏一百元给司机，零钱让他找给段玉琳。段玉琳几次脸红且愧疚地对我说这样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钱。段玉琳抿抿嘴唇，看看我，叹一口气。有一次，段玉琳下午没事，我也没事，就喊她一起吃饭。吃了晚饭，和她一起到府南河边转了一圈。
　　 府南河的名字应叫锦江，母河是岷江，锦江上游又分府河和南河。府南河水常年有腥味和泥土味，在岸边，可以想象到岷山之峡谷草野，雪山与森林，当然还有沿途的泥土和鱼群。只不过，这几年以来，府南河垃圾也较多，空气味道也不怎么清纯。俩人在河边茶摊坐下来时，华灯已经铺天盖地，临河的建筑及其灯光倒映在河面上，有一种繁华的落寞和平静的沧桑之感。头顶万年青和枇杷树，身边还有青草。小段说她不想在青衣江茗茶店干了。我觉得也正常，问她想去那里，她说没想好。
　　 段玉琳还告诉我，周冬梅也不想在青衣江茗茶店干了。一是工资太低，二是张丹做事方式她实在看不惯。我说：“人各有脾气，相互容忍和礼让才对，况且，你现在又处在打工的时期。”段玉琳神情黯淡，吸了吸鼻子说：“杨哥你说的也是，可谁能长期受那个气呢？”我说：“其实和你和冬梅该读书的，这么小的年纪，就在社会上讨生活，难度大不说，以后发展也受限。”段玉琳眼睛看着河面上的灯影，叹息说：“杨哥，你说谁不想好好念个大学，将来寻一个好工作，找一个好对象呢？”我说：“这是每一个人最基本的理想，你和冬梅现在都还来得及。”段玉琳惆怅地看看我，嘴唇紧闭，一脸默然。我也一时无话，看河面和对岸有不少人在黑暗中喝茶聊天，也有一些人，沿着河堤散步。
　　 几天后，我去了雅安和康定，不知觉两周时间过去了。回成都，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广州，又绕道北京办事。再回成都，青衣江茗茶店还在，张丹和其他两个女孩子也在，只是少了段玉琳和周冬梅。张丹知道我和段玉琳过从甚密，一进门，她就说：“小段去了乌鲁木齐！”我惊诧。心想，段玉琳肯定又去乌鲁木齐上学了。她对我说过，到青衣江茗茶店上班之前，她在乌鲁木齐一个学校读书。至于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段玉琳一直没告诉我。
　　 可能是为了掩盖和段玉琳过密的关系，我也没细问。晚上发短信，段玉琳回信说她在乌鲁木齐，也没说做什么。从她口中，我得知周冬梅还在成都，转行去了锦江区的一家酒店。有一次外地朋友来。我想到哪儿都是吃饭，不如把钱送给周冬梅。随即打电话给周冬梅。她却说在老家。她把酒店地址发过来，我看了看，实在太远，朋友们又想在文殊院附近玩耍，只好作罢。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我很少再去青衣江茗茶店，尽管每次出大院，走不了一百米，就可以看到。有几次路过，拐到里面。张丹调侃说：“杨哥可真是稀客啊！”我尴尬地笑笑说：“这一段时间太忙。”她笑笑，照常沏茶给我喝。
　　 店里的售货员又换了一批，有已婚的，也有未婚的。坐下来，他们照样给我沏茶。我和她们聊天。其中两个也慢慢熟悉了。和我聊一些世事人情方面的话题。有时候只是对百姓关注的热点新闻和突发事件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就买些茶，邮寄给外地朋友，或者自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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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过了很久时间。段玉琳在微信中说她回成都了。我电话过去，约请她晚上一起吃个饭，并请她待我邀请周冬梅。在成都，我的活动范围很小，一般就在文书院街、新城市广场一带。段玉琳来得早，俩人喝茶。我意外发现，近一年不见，段玉琳脸上顿然有了沧桑，眼睛也不那么清澈了，瞳孔内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话中也多了一些对人情世故、世道生活的了悟。段玉琳说，周冬梅现在特别喜欢孩子。我哦了一声。心里想到，喜欢孩子是每个女人的天性。没什么稀奇。段玉琳叹了一口气，看着茶杯中的绿叶子说：“冬梅做事真是匪夷所思。”
　　 段玉琳说，周冬梅在那家酒店，起初做领班，领班的第一职责就是招徕客人。因为牙尖嘴利，善于察言观色，业绩相当不错。酒店招聘客房部经理时候，周冬梅挺身而出，一举击败了数个竞争者。我赞叹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段玉琳笑了一下说：“杨哥你的眼光啥时候错过？”然后脸色一沉，说，周冬梅现在很不好。我收敛得意之色，问她冬梅怎么了。段玉琳说，刚到那家酒店时间不长，冬梅就爱上了主厨。那个男人是四川夹江县人，已婚，但和老婆关系一直不好，结婚四年了还没生孩子。
　　 我有点吃惊。在我的判断中，做事冷静理智的周冬梅断然不会爱上有妇之夫。段玉琳说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相信。段玉琳说，这还不止。冬梅和那个主厨在一起怀孕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用一条白布使劲缠住自己的小肚子。肚子大得实在掩不住了。周冬梅辞掉了客房经理，也没对那个主厨说，就跑回家里。对父母亲说要把孩子生下来。父母生气得呼天抢地，要冬梅一定要把孩子做掉，不然，爹就撞墙死，娘跳河。冬梅噗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哀求他们允许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养。
　　 段玉琳说到这里，我已经眼泪不止了。我没想到，在这个年代，还有冬梅这样刚烈而纯情的女子。冬梅做得决绝甚至壮烈的是，她怀孕并要把孩子生下的事情，并没有告诉那个主厨。自己拿主意，辞职之后，转身就回到了老家。我想，这个生于1991年的女孩子何以如此勇敢？不想任何人为自己背负担，甚至连令他怀孕的男人。段玉琳说，冬梅告诉她说：那个主厨活得很不易，父亲生病，常年吃药；母亲也没了劳动能力。娶了个媳妇，又长期分居，家形同虚设。主厨几次要离婚，但父母亲不同意。
　　 刚说到这里，冬梅出现了，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冬梅说，那是她邻居的孩子，老家在河南。再看冬梅，确实变了一副模样。主要是瘦，似乎只有和皮和骨头。最典型的外部变化是冬梅也学会了化妆，眉毛、嘴唇、脸蛋、指甲，都加了颜色。和我一年之前认识的那个冬梅判若两人。上了菜，我给冬梅和段玉琳分别夹菜。给冬梅夹的次数和量明显多于段玉琳。冬梅笑笑，然后张开猩红的小嘴一遍遍地说：“谢谢杨哥”。这样做，我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心理。
　　 我心里有许多话想问周冬梅，但无从下口。段玉琳也事先让我不要问冬梅，更不要说冬梅的其他事。我明白她的心思。也想尊重冬梅。就只是吃饭，说一些别来无恙的话。吃了饭，天还早，我意思是再去喝茶。冬梅却说，她带着孩子，另外还有事儿，要回去。我和段玉琳站在路边送。上车时，周冬梅把那个女孩子抱起来，放在后座上，自己也坐在后座上后，又把那女孩子放在腿上。这时候，我才觉得，周冬梅是真爱孩子。段玉琳叹了一口气说：“要不是自己那个孩子畸形，冬梅估计也当妈妈了！”我哦了一声。段玉琳才又说：“孩子到七个月时候，冬梅去医院检查，发现胎儿畸形，就拿掉了！”
　　 和段玉琳再一次来到府南河边喝茶，还要了一盘青豆和花生。聊天时候，段玉琳告诉我，她其实没在乌鲁木齐上学，而是一家玉石店当售货员。我有点惋惜。又问她恋爱了没有。她说在乌鲁木齐谈了一个。现在分了。我说为什么要分？段玉琳说，在父亲和男朋友之间，她还是觉得父亲重要。我说可以让你男朋友来成都啊。段玉琳说：“他在新疆有几家店，到成都未必能吃得开。他也不愿意来。”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昏黄灯光中的段玉琳，语气不安地说：“小段，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段玉琳笑笑：“杨哥，客气什么。有话就问呗。”我支吾了一阵，问她说：“你们发生过肉身关系吗？”段玉琳呵呵笑了一下，看着我说：“当然了，那有啥。”
　　 我一时语噎。也感到吃惊。此前我一直以为如段玉琳、周冬梅一般年纪的女孩子，还都把身体和性看得很重要。因了她那一句回答，我忽然觉得很无趣，或者说失望。转脸再看河面，灯影晃动，如条条闪光的波纹。分开时候，我照例拦了一辆出租车，段玉琳上车后，我又给了司机一百块钱。段玉琳看了看我，然后挥手说杨哥再见。我象征性地笑了一下，又朝她摆了摆手。
　　 半个多月后，朋友聚餐，我又微信联系段玉琳，并叫她邀请周冬梅，段玉琳和周冬梅都来了。吃完饭再去喝茶，可能是因为酒。我问周冬梅对时代、生活和爱情之类的有啥看法。稍微思忖了一会，周冬梅说：“生活就是茶，贵人喝高端茶，贱人喝素毛峰。这时代像沏茶，三五杯还有味道，没味道了就得换掉。爱情像吃饭，对胃口的菜多吃几口，不对胃口的饿死也不动。”段玉琳说：“我没啥想法，时代和我不沾边。我就像碰到个可靠的男人嫁出去，当老婆再当妈，当婆婆，再然后，嘎嘣儿死了，完了！”我一句话没说，只是歪坐在藤椅上看她们。昏黄灯光下，烟雾缭绕，两个女孩子的脸和表情，像窗外夜色一样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