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全身又开始颤抖起来。我想自己肯定是被恶魔的身份吓坏了。我现在最希望的事是，少年董平还没有死。他躺在下水道里还在均匀地呼吸，就像躺在我家的沙发上呼吸一样。要不，他已经爬起来，顺着下水道走出去了。这时，我多想跑去人民路立交桥下那个下水道里看个究竟啊。但显然不能，如果我这么做了，那就等于自寻死路。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的脔心又像被电锯在疯狂地锯着，痛，全身都是挺揪心的痛。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又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十点。我终于忍不住出门了，身上带着一节手电筒、一段绳子和一截木棍。我在人民路立交桥上站了很久，等四周一个鬼影都看不见了，才偷偷地溜下桥。
　　 我扒开那个下水道盖，用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但手电筒的光线太微弱了，里面乌七麻黑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只好把绳子绑在木棍上，用木棍卡在下水道口上，然后顺着绳子滑进了下水道。我不能退缩，这时就算是死，我也要看一看少年董平是否还活着？那么一个大人了，会那么容易死么？我扼住他的脖子还不到三分钟，他就软了。这个狡黠的家伙，也许是装死的也不一定啊。
　　 当脚抵达下水道底部时，我忍不住大喜。因为我的脚并没有踏在少年董平的尸体上，而是踏在一团污泥里。臭。奇臭无比。但这时我怎么顾得上臭不臭呢？只要能让我证实少年董平已经不在这里了，就算天天烧高香我都愿意啊。
　　 我把手电筒重新打开。手电光一照，我很快就发现下水道里那行脚印了。那脚印显然就是少年董平的。这说明他并没有死。我的脔心这时跳得差一点把嗓眼都堵住了，好，好，只要董平没死，其他什么事我都愿意承受。就算今后要我养他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当我顺着下水道走了不到五十米，就发现了少年董平的尸体。我心惊胆颤地探了探他的鼻孔，丝毫气息都没有了。我再用手摸了摸他的身子，冰凉冰凉的，显然已完全是一具尸体了。我绝望至极，一屁股在污泥中坐下来。
　　 突然一只硕大的老鼠尖叫着从我身边掠了过去。空洞洞的下水道里满是它离去的回声。我魂飞魄散，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顿时袭击了我全身每一根毛孔。我拔腿就跑，跑到井盖口，抓住绳索三下二下就爬上来了。
　　 慌忙把下水道盖重新盖好，我拖着一根粗绳，在深夜的大街上没命地奔跑。绑在绳子上的木棍在地上发出叮啷咣啷的响声，像少年董平的灵魂在追着我跑。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一头栽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大片大片的眼泪在我脸颊肆意奔流。我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
　　 但一个男人不可能长久地哭泣。我的泪水很快就干了。泪干后，下水道里的一幕又浮现在我头脑中了。这是怎么回事？董平的尸体怎么会挪动呢？难道是被污水漂走的？可这怎么可能呢？下水道里的水流并不大，也不急，不可能移动尸体。那么是董平自己走过去的了？可既然董平能够自己行走，又怎么会在不倒五十米的地方重新倒下去呢？或许是盗尸人把董平的尸体搬动了？难道这个城市的地底还生活着另一群人？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头脑里很多死结都无法解开。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救人英雄董平的的确确已经死了。都市频道不可能再把他活生生地搬上荧屏了。总之，我把一个好人给扼死了，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坏人。尽管在过去差不多三十年中，我一直以好人自居，但现在少年英雄董平的死让我看清了自己的真面貌。
　　 ……不对呀？事实上董平救人完全是出于偶然，如果当时我在场，出于本能，我也会冲向前，把小女孩从车轮下夺出来。不单是董平，也不单是我，换了任何一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了，都会这么做的。这就说明董平的救人还并不能改变他坏人的实质。有时候，坏人偶尔也会做一件拔一毛而利他人的好事。事实上，如果董平是好人，他小子怎么会被接二连三地抓进派出所呢？
　　 这么一想，我的内心又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在杀人这件巨大的事实面前，就像一只蚂蚁想翻过一片肥叶，我怎么绕都绕不过。也就是说，杀人犯的头衔我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没杀人之前，我以为杀人是一件轻易而举的事，可等到杀了人之后，我才发现杀人是一件多么严重和艰难的事啊。这种艰难不在于杀人的过程，而在于杀人后让自己的心理承担杀人这桩事实。杀人的过程往往是懵懂的，而清醒地承担杀人的事实，并且做到坦然处之，那才是一件万难的事。今后的日子，我可怎么活啊？
　　 六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家里的电话铃已经好久没响过了。它这么冷不丁地一响，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忙从床上滚下来，倒履向前，抓起电话筒就喂了一声。可电话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一时又慌了，莫非警察已经知道我杀人了？要前来捉我？又不知我在不在家，就先打个电话试试？他妈的如果真是那样，这个电话我就接得太草率了！我怎么不先看一下来电显示呢？我用颤声又喂了两声，见没有反应，赶紧就想把电话挂了。
　　 可就在我要挂电话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两声憨厚的笑声，接着有人用慢吞吞的语调问我：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是不是在你家啊？看得出他把这话说出来花了巨大的勇气，事先一定犹豫了好久。
　　 我脱口就问：你是谁啊？谁是你儿子啊？但我的话刚说出口，就知道对方是谁了。对方显然就是董平的父亲，他一口好深的仁县土音，不是董平的父亲又是谁呢？他的回答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我是董平的父亲董桥啊，董平是我的儿子啊。
　　 我着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啊？
　　 董平的父亲不紧不慢地呵呵笑道：是这样的，我听别人说在电视里看见我儿子了，我儿子在电视里救人了呢，你知不知道？
　　 我不耐烦地说：不知道，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
　　 董平的父亲依然不紧不慢地呵呵笑着，他说：是裴平告诉我的啊，裴平说前天夜里你把电话打到他家里了，让他妈去领他，可他好好地呆在家里，要领什么领啊，他们一琢磨，就估计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又在外面招摇撞骗啦，他老喜欢冒充裴平……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啦。
　　 我听了这话，半天都作不得声，我自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却其实漏洞百出，一点也经不住推敲。我真没想到，董平的父亲会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如果日后董平的尸体被发现了，警方根据董平的父亲提供的线索，很快会找到我的。而警方一旦确定了嫌疑人，真相就不难大白。这时我真后悔昨晚去下水道。我这么一去，肯定留给了警方更多可查的线索。可我若不去，又怎么知道董平究竟是死是活呢？
　　 见我没吭声，董平的父亲又说：你告诉我儿子，要他回来，说我不怪他了……说我盼他回家。还有……还有就是电视里说有报酬给他，让他跟电视台联系，你告诉他，是都市频道那个电视台……
　　 我现在终于明白董平的父亲为什么会急着打听董平的下落，原来他也知道被救女孩的父母的承诺了。他只想儿子别错过这次发财的机会。我没好气地回答：你儿子在我这里睡了两晚，吃了两顿饭，就再没来过了，我怎么去告诉他呢？
　　 董平的父亲哦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无恨怅然地向我告别。而他的电话挂了好久，我还把话筒握在手中。我把话筒握得一手心子凉汗。我想董平的尸体发现越晚，局势就对我越有利。最好是来一场暴雨，把董平的尸体冲到远远的河道里去。这样警察就再也找不到案发第一现场了。而一旦他们找不到案发第一现场，破案就非常难。到时就算董平的父亲举报我与董平有过联系，我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那时我要做的，就是面对警察探询的目光时，始终保持平静。脸不改色心不跳那种平静。
　　 四月的天气，本来是下暴雨的最佳时期。可今年暴雨却迟迟未下。阴雨却一场接着一场，都是刚在地面上形成些小水流，雨又停住了。我知道这点水流，根本冲不走董平的尸体，老天爷简直是有意跟我过意不去。我就这样天天在期望和担惊受怕中活着。有几回我都想过再次溜回下水道，对董平的尸体进行技术处理，但我已经勇气丧尽，哪还能深入下水道呢？何况就算去了下水道，对董平的尸体我也没有一个更好的处理办法。而我频频光顾下水道，只会留下更多的线索，搞不好还会让人当面撞见。
　　 在这种担惊受怕的心境之中，我的身体很快就消瘦下来了。最主要的是，我再也不能工作了。再也不能去写那些凶杀案了。只要一听到警察介绍案情，我的身子就哆嗦着轻微地颤抖，手脚也跟着发凉发麻。认识我的警察都笑我的胆子小多了。我想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们要询问我关于董平的事情，我根本扛不了五分钟，就会稀里哗啦一古脑交待完。
　　 老是头疼目眩。老是上医院。医生说我身体里的器官没什么病，只要吃好睡好就行了。可我就是吃不好睡不好。除了身体的衰败，我的思维也越来越混乱了。有时候我甚至搞不清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报社老总已对我非常不满，每次开会，受批评的必是我。但我根本没心思管那些批评。同事们说我回去一趟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事实上，我也的确变了一个人，我已经从自以为的好人变成了事实上的坏人。而且是杀人的坏人。
　　 再去医院，医生说如果我再这样吃不好睡不好，也可能会危及生命。有个老医生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说我看起来有很多心事，也许让心理医生看看，会好一些。我嘴里答应她，可事实上我怎么会去看心理医生呢？在心理医生那里，我必须把心里秘密讲出来，这跟投案自首有什么区别呢？
　　 董平的父亲再次打来电话。这次他显然喝了酒，说话的语气挺冲的。他气呼呼地责问我说，他的儿子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次，可自从从我那儿后，为什么一个月都不见人影？！
　　 这话说得多横啊！我气咻咻地说：你儿子招摇撞骗，坏事做尽，我怎么晓得他去哪了啊！
　　 他说：我儿子招摇撞骗不假，可很少做什么坏事啊！他冒充书记局长的儿子，无非是虚荣心在作祟，他看不起我这个当司机的老爸啊……可你怎么说他坏事做尽呢？他究竟什么做了什么坏事啊？
　　 我叫道：被派出所抓进去三次，还没做过坏事吗？
　　 他说：三次都是作为流浪儿童被派出所收容的，那算什么坏事？！
　　 我一听，又怔住了，小心问道：你是说董平不过是被派出所收容而已？
　　 他说：是啊，三次都是我去把他领回来的。派出所的民警也没说董平做过什么坏事，倒是批评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他妈的我为了他至今连老婆都没找，混账的警察还说我不称职啊！……
　　 我再没有心思听他的牢骚了，我将电话一把挂了。浑身又颤抖起来。天啊！或许董平真的就不是什么坏人？他找到我，无非是骗吃骗喝而已，其他并没有什么歪心思？可那天晚上，他怎么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完全是一个坏蛋的作派啊？或许是我的恐惧和猜疑让我那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少年董平最多不过是一个厚脸皮而已？我真的杀错人了啊？如果我不杀他，也许那晚之后，我与他就没有任何瓜葛了。可事实上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就等于把他跟我绑捆在一起了，我若不死，就根本没办法摆脱他了。
　　 这样的日子还过什么过呢？与其在担惊受怕和悔恨懊恼中半死不活地拖着，还不如去投案自首。自古杀人偿命，我既然一失足铸成了千古恨，就让人民政府的子弹把我收拾去吧。我这样活着，其实已跟死差不多了。我还怕什么死呢？死对这时的我来说，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但当我出门要去派出所时，我又犹豫了。如果真的不想活了，我也不必投什么案，自己把自己了结掉不更干脆些？这些天来正好在医院里开了很多安定片，我只要一把吃光，就一了百了。
　　 安定片。就着昏暗灯光，我数了数，一共是一百零八片。这个数字好像好熟悉？《水浒》中的英雄就是一百零八个？不对，不仅仅是《水浒》里的英雄一百零八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保险柜里的《资本论》中夹着的存单也正好是一百零八张。我怎么能把它们给忘了呢？那是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的全部财富啊。我一直梦想靠这些存单买一幢大房，娶一房媳妇，再把父母接过来，一家人过上幸福生活。但现在不成了。自从我在火车上碰上董平后，我和我一家人的生活都改变了。反过来说，董平自从在火车上碰上我后，他和他一家人的生活也都改变了。
　　 我把钱全部从工商银行取出来，分作两半，一半寄给仁县审计局董平的父亲董桥，我以董平的名义；一半寄给家乡的父母。我本想给父母去一封信，末了还是没有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我写什么好呢？我什么也不可以告诉他们啊。善良的他们怎么能接受儿子杀人的事实呢？
　　 最后，我还是留了一张遗书在桌上。我在遗书上写道：我觉得活得没意思，太累了。写完这句话，我往床上一躺，内心顿时感到一份从未有过的轻松。我还没死，就仿佛已经解脱了一般。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死了真好。思绪由此渐渐飘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我突然看见董平了。董平不再是那晚那个无赖相，而是我在火车上初遇那个清纯少年的模样。我一见他，就万分激动地拉着他的手说，董平啊，你没有死啊，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