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过，我恨过母亲抛去了自尊，在污泥浊水混迹，在屈辱中生活，使我没法在同学中抬头。但是，十多年来，孤独落寞像蛇一样缠着我喘不过气来时，我特别想母亲，想起在她怀抱中的温暖，想起上学背起背包和她说再见时的轻快，想起她尽量不让我穿的比别人差所做的一切……特别是看到上等人拿着贪污的钱财去买官，买处女贞操，买美女的万般娇容和模特的万种风情，甚至买凶杀人，灵魂比底层人不知肮脏多少倍时，我开始原谅母亲，原谅她曾经背着我所做的一切。”
　　 “这就对了。”阿婆说，“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爱儿女了。她人过中年，为你把心也操碎了，好好孝顺吧。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有种预感，是她举报他受贿的事的。另外，你的过去和生理特点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妈和未来丈夫。坦率换不来真情；男人在这方面最自私最在意。万一能出去，远离这个城市，不要回东北，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创业，找一个忠厚丈夫，安稳生活。钱权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平安才是福。不少当官栽在了钱上。不过，那个大京官倒是爱你的，出去后看看他。哦忘了，已嘱咐过你。”
　　 我很惊奇，在预感到死亡来临时阿婆还这么镇静，还关心别人。她又把阿霞搂过来要说什么，一个大嗓门吓了我们一跳：“十五号，出来，提审。”阿霞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大声说：“喊甚么，吓一跳。还没开早饭，提什么审？”那大嗓门说：“饭菜准备好了，到那吃吧。”
　　 我们知道这是最后晚餐，断头饭。阿婆生命的最后时刻到了，该诀别了。我们好像成熟了许多，没有哭，没有眼泪，紧紧握手，注目送行。阿婆走出监门时，回首轻轻点头，我发现她比平时白净整齐许多，目光没有恐惧，像走亲串门一样平静。阿霞哭了，哭的声音很大，警察劝止不住，索性不劝了。阿兰呆呆坐着，大概想自己判决可能的结果。早饭有肉腥味，比平时丰盛些，但三人谁也没动筷。
　　 阿婆永远地走了，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见了孙子、儿子和她极力维护的儿媳妇，都说了些什么，以及是否被五花大绑。我相信她走的安静、平稳，因为她急着到另一个世界向那孩子道歉。人之初，性本善。人到末路，其言也善啊……
　　 下午，阿兰也宣判了，无期徒刑。她倒乐了，说：“无期无期吧，谁让我财迷心窍带那么多海洛因，得害多少人呢。无期得送到封云市监狱服刑，我表叔在那当监狱长呢，减刑比这快。”她还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秘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阿婆走了，没有新的嫌疑犯进来，晚上显得冷静。阿兰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问：“想阿婆了吧，她人不错。”“人死了，想她有啥用。我......”我看她吞吞吐吐，欲说又止的样子，说：“有事就说，咱们都是狱友，兴许明天就各奔东西，再也见不到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听见阿霞鼾声起来了，才小声说：“有件事真对不起你，明天我就去封云监狱服刑，再也没机会道歉了。”“道歉？”我不解地问。“阿婆死了到阴间还向孩子道歉呢，我活着做错事不道谦一辈子不得安宁。”我更不解了，问：“啥事呀这么严重？”
　　 “我汇报过你的情况。”她不好意思低声说，生怕阿霞听到。
　　 “汇报啥，向谁？咱俩也不认识，没共过事呀？”
　　 “检察院在你没进来之前找我谈话，说你案情重大，让我帮他们掌握你的情况，每天向他们汇报你说的话和做的事，答应给我立功减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每天下午她都被提审，便不客气说：“汇报啥了，没造谣吧？”
　　 “他们想知道你参加了几次密谋，你和伍经理如何为攫取国家财产色诱京官的，你得了多少贿赂，那四千万你知道不知道，经手没有。我曾想给你编几句，立立功，可又一想阿婆说得对，咱不能像贪官那样，在阳间说阴话，便把你讲的情况、说的话如实汇报。我可一点没加没减，但当了几天特务，觉得很对不起你，可别对你起坏作用。”
　　 “他们说啥？”
　　 “女的不信。男的说你可能就是被利用对象，不知根底。女的还说要验证。”
　　 “验证啥？”
　　 “不知道。”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说：“没添油加醋就行，不用道歉，阿婆到阴间不会找你算账，兴许还帮了我呢。”
　　 “帮不帮不知道，记住我没坏良心，别骂我就行。”阿霞歉意地望着我说，“昨天男检察官还说如果你真不知情，出于污泥而不染，还值得敬佩呢。他老打听你，不是喜欢上你，或者想占你便宜吧。小心点，现在好人不多。”
　　 “净瞎说。”
　　 晚上我睡得很香，梦见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母亲到深圳找我，深深地拥抱我，我幸福极了，喊妈妈，伸出手用力搂抱母亲，胳膊动起来，把阿霞打醒了，她推我：“醒醒，咋地啦，做啥好梦了。”我醒了，真的是南柯一梦，但我心里还在笑。
　　 不几天，阿兰服刑去了，临走我送给她一只意大利口红，她藏在内裤，玩笑说，毒品也是这么藏的。以后不敢啦。看着她不知愁的笑脸，又一次想起三字经的开头“人之初，性本善，”想起来她家里的土窝窝。她一服刑，新房梦彻底粉碎了，我替她难过……
　　 看守所以例行检查身体为由，让我和其他女犯去医院查体，医院又一次给我做出了身体健康的处女鉴定。我知道是那个女检察官以验证阿兰反映是否属实为由满足好奇心。我恨死了她。
　　 一个多月后，检察院给我和阿霞同时送来无罪的不起诉决定书，并发还了扣押的我存入银行等待验资的注册资金中的一百万，另一百万和房子仍扣押，待结案后处理，处理前房子由我暂时居住保管。我高兴得忘记了对女检察员的记恨，还向她表示了感谢。阿霞可没那么高姿态，说：“公安局白押我们这么多天，就这么放？”男检察官说可以申请国家赔赏。阿霞说：“那还差不多。”
　　 我和阿霞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起冲澡。阿霞黑瘦，娇小，胸脯还扁扁的。阿霞着迷似地看着我苗条白润的身子，特别是挺起来的被红晕托起的乳头，说：“阿姐，你比穿衣服还美。”我说：“我比你大十来岁呢，美啥。”“真的，皮肤比我还滑润，显得年轻。”又说：“转过身去，我给你搓背。”
　　 她真有劲，恨不得把监狱的肮脏都搓下去，不得不喊她轻点。我感到了独生子女感觉不到的姐妹亲情。现在，有了个妹妹给我搓背，感觉真好，可以开母女之间不能开的玩笑，说母女不能说的话儿。这不，她警告我：“姐姐，以后少吃点，别成了俄罗斯大婶，体重一百公斤！”我说：“放心吧，我只有八分之一俄国血统，不会成胖子。”阿霞说：“说不定那检察官真爱上你这个处女呢。”“你怎么和阿兰一样，净瞎说！”
　　 哈哈笑声满屋，可以尽情，没人制止。自由真好。
　　 晚上，我俩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和灯光闪烁的街道，阿霞突然问，跟着我闯荡世界，几年才能挣出给父母盖房子的钱。我愕然了。望着西南方上空金黄明亮的月牙儿，老舍先生笔下芸芸众生又浮现在我脑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时的百姓考虑的是吃饱肚子，现在人们发疯为房子。有钱人酒足饭饱后考虑是票子，女子，别墅，车子。我坚定地说：“放心，三年，贷款也帮你把房子盖起来。”她高兴极了，像小孩一样笑着靠在我怀里。
　　 深邃的天空上，明亮妖娆的月牙儿望着我们，沐浴着柔和的风，享受着自由的美好，憧憬着重新创业的成功。我想起了妈妈，庆幸自己，也为阿霞庆幸。
　　
　　 后记：别怪我写性，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别怪我净写些落后人物和社会丑恶，其实正义的脚步声已经听得见。光明就在前头。
　　 骂贪官和为富不仁者是我习惯。他们不是个个坏到底，一无是处。别怪我“包庇”。
　　 谨以此拙作献给以死明志，抗议邪恶的中国大文豪老舍先生。清明缅怀，老舍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