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茨拉夫?哈维尔说过：“假设世间万事万物之所以得以运行，是因为存在着超出人们视野之外的东西，存在超出或凌驾于我们的理解和把握之上的东西，同时也正是这个东西，它赋予这个世界以坚实的基础，带来了秩序和尺度，并成为世间所有法则的习俗、戒规、禁令、标准的隐秘来源。”在“本来的世界”这个框架中，任何试图摒弃绝对、试图控制它、用别的东西去取代它，都显得狂妄自大，为这种狂妄自大的人类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怒江河道有很多石头，尤以卵石居多。其形各异，色泽光润，小巧柔滑。人见人爱。较之于密支那孟珙山谷的玛瑙翡翠，我更喜欢这些懵懂质朴，自然天成的石头。现在是旱季，干热峡谷里的怒江河床宽阔平坦，水流舒缓，很容易下河亲水。那些喜人的卵石，就在河滩和驳岸浅水里。去到河岸的人，几乎都在捡石头，毫无例外，除非你丧失了触摸美和光明的能力。
　　 沿着河岸挑拣，总有惊喜接连不断，挑花了眼，心花不怒而放。不断换掉手里的石头，直到寻摸到一堆易拉罐和塑胶袋面前。那厮周身长满了绿毛，半淹于水，符咒般古怪而邪恶，毫无来由地剥夺了捡石兴致。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水色清幽澄澈。天空蓝得很干净，就没有一丝多余的云絮。其实，犯不着如此大惊小怪，类似情形屡见不鲜，即便在冈仁波齐神山海拔5700多米的转山道上，人们也没有忘记乱扔垃圾这一恶习。很多时候，爱护环境的标语，只是口红涂在了唇上，随时都可以擦掉，还不会影响食性和胃口。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里，我们多时奉行的，只是利己不利他的刚需原则。
　　 下河之前，我的肠胃，就刚在桥头的傣家餐馆，吞下了半只银条鱼。它的肉身和精血，正在喂养我貌似慈悲，实则虚伪的生态忧患。这种无鳞鱼很小气，只能存活于河水，离开冰融雪水流淌的怒江，立马就会死掉。餐馆通常把鱼存养在河水里，遇有顾客食用，才临时派人去河边取杀。我本意是不愿在禁渔期吃鱼的，尤其是如此珍稀的银条鱼。为了安抚在小路上陪我颠簸了半天的家人，也顺便给自己找一借口，就不知羞耻地食用了它，完全违背了我试图问讯和礼敬大地神明的最初举意。
　　 遇见一群孩子在河边捡石子。个个赤脚，衣袖半挽，裤脚绾在膝盖上，露出白生生的小腿肚，手中跟我一样捏满了石头。还有一群孩子已经涉河站在了沙渚之上，在哪里嬉水欢叫，往河面徒劳地扔着石子，试图溅漂水花。童年之所以等同于幸福，是因为孩子以为全世界都是自己的玩伴。怒江不是镜面，湍急汹涌是这条大河不变的主题。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肤色和打扮像是白族或傣族，背着年幼的弟弟，淌水于清浅的河滩，向沙渚缓慢移动。水淹过了她的膝盖，满脸汗水。她背上的幼儿挥舞着双手，不时咿咿呀呀发表着欢喜的声音。女孩子很执拗，没有害怕和退缩之意。尽管，身体语言和表情显得有些紧张。河滩清浅，流水充满力量，稍不小心就会被冲倒。反正我在岸上，在内心为她捏出了满手冷汗。如果她背上没有另一个孩子，登陆沙渚会容易很多。女孩子的决心不可动摇，对我的警告，自然没有理睬。这个场景，在我的经验里，至少有三种结论：女孩子执意登上沙渚，不甘心失败，一定要跟小伙伴同乐；虽然同时孩子，她有姐姐身份，有责任保护背上的幼儿，让弟弟跟自己一样充满胜利感，并一起高兴；幼儿的高兴或许是真高兴，至少，他还不知道水的危险。我在做出这种观感结论的时候，依据的是经验和判断，距离孩子们的真实有多远？我从前很清楚，于今很不清楚。孩子距跟本来的世界更近，我却在走远。
　　 眩目的太阳越来越毒，像是长满了蜇毛，贴上体肤灼感剧烈。新建不久的曼海大桥，在逆光里很壮观，没有我内心抵触的那么难看，并被太阳复制在了平缓的河床。太热了。我躲进这个庞然大物的阴影，坐在松软的沙滩上。河风瞬间予我清凉。
　　 我于今能感官的美好事物，排队出现在这个下午。怒江的春天暖意融融，远山近水深黄浅绿，大地生机盎然。空气清新润湿，随便吸一口，似乎都能结缘生机，就像河岸上那些粗壮挺拔、花红叶绿的木棉，对时间的说出，充满了热情和血性。柔情似水不适用于怒江。在整个鹭江坝子，我见到了毛竹、荔枝、桂圆、甘蔗、咖啡和玛卡，但没有看到桃花李花梨花等，跟春光一样柔性短命的植物。现在是禁渔期，矮小的木质鱼船静静地泊在河湾，竹编篷顶把船舱遮蔽得严严实实。距离渔船虽然很远，我依稀能听见浪花扑打舱板的声音。那声音，谣曲一样古老，似乎正在清理嗓子，准备了半江渔火，等着为长夜吟唱挽歌。高黎贡暗绿的身影在更远的地方，大神一样高高在上。角羚和猴子们，很可能还在其间午睡。有几脉蓝色烟岚，如同仙女挥舞的水袖，依偎在丛林上空，一点也看不出想离开山神的迹象。
　　 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随风起伏，清脆盈耳，跟怒江的水波一起，把我喊进了一场久别的梦境……这个梦境已经被我遗忘了很多年，如果没有亲水怒江，没有石头和孩子们的春天，遗忘仍将继续，直到某天呆坐于城市的椅子，昏聩无觉地独钓寒江。
　　 背着弟弟的女孩，终于涉过浅滩，跟沙渚上的伙伴们站在了一起。满河都是孩子们胜利的欢叫。我也想淌水登渚，跟孩子们一样欢笑。但我更像一个逃犯，被时间追赶。孩子们把我喊近家园的同时，又被行程赶向了牢房。我的时间总是如此易损，刚刚走到江河的门口，来不及褪去衣物和伪装，就走到了春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