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你真是神仙。
　　 阿远说我有一个秘方叫核桃鸭子，需用一只老鸭做引药，再配以其它药物组成一个食疗汤头。服用后就能温肺定喘，补肾固精。兴许可治你这病。
　　 真的？母亲惊喜。听到这话，小梅也不哭了。
　　 五
　　 鸭群里有一只独脚老鸭非常养眼。
　　 小时候，独脚老鸭还刚出壳不久，由于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到处逛荡，显得极不安分，不小心掉进一堆野火里，烧伤了一条腿。当它瘸着条腿逃出火窟时，没想被一条狗看到，把那烧伤的残腿咬去吃掉了。独脚老鸭当时就昏死在旷野里。阿远痛恨这匹狗，用木棒在狗头上狠狠敲击了一下，打得那狗嗷嗷直叫，远遁了。
　　 阿远再看这鸭血淋淋的，想来是活不久了。
　　 没料，不一会，那鸭竟顽强地爬了起来，用翅膀平衡身体，靠一条腿挣着跟上了鸭群。它拖在鸭群后面，一瘸一瘸，泥地上便印满了血印子。
　　 独脚鸭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长大，翅膀锻炼得像鹰一样强劲，往往在鸭群迷失了方向的时候，它就会奇迹般出现在鸭群的最前方，引领前行。阿远打心眼里喜欢它，时常感叹它命运多舛。这么多年了，阿远想都没想过要看轻它遗弃它。他让它留在鸭群里，带领鸭群，影响鸭群。
　　 鸭群是一个和谐而坚强的团队。每天，一看见它们，阿远心里就那么安适熨贴，蛮受用。
　　 鸭群在阳光下的田野里安静地觅食。阿远悄悄地捉了独脚老鸭，抱着走进了小梅家。他生怕别的鸭子看到他捉走独脚老鸭时寒心，不给他好生下蛋，他捉老鸭时像小偷一样，避免被它们发现。老鸭没有挣扎只把头偎在阿远怀里，很安详，它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似乎一无所知，又像泰然处之。小梅母亲要的药方中，老鸭是主药也是引药，是缺少不了的。阿远亲眼见到一个放鸭人用这方子给别人治病，效用神奇。本来，那个放鸭人还教过他一些放湖鸭的常识，包括老辈遗留下来的巫术，那巫术无非就是祈求主管禽类的神司庇护鸭群，免遭瘟疫野兽侵袭。那时候，对这个迷信大于科学的事情阿远听得似懂非懂，敬畏又疑惑。为了小梅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阿远还是狠了狠心。他不觉把鸭子抱紧抱实了一点。
　　 阿远把老鸭杀了。
　　 同时，他把弄来的很多东西一并摆在桌子上：核桃仁，荸荠，鸡泥，蛋清，玉米粉，味精，料酒，盐，食油，葱，生姜，油菜末。他把老鸭和这些东西拌在一起，蒸了一大砂锅，满屋子里香气氤氲。天上的飞鸟闻着这香，也纷纷停歇到屋檐上，不想动了。阿远默然专注地做着这一切，怎么看也像一个老手。母亲在一旁看阿远的目光也由犹疑迅速转变成了欣赏。
　　 满满的一砂缸核桃鸭子，母亲努力吃了三天才吃完。吃完后，母亲感到身体的深处似乎有坚冰破裂，并被渐渐融化，那些融化的浊气在身体里袅袅腾腾透出肌肤，大汗一身后，沉重的身体竟然一下就轻快了，调养几天，竟能下灶弄饭了。母亲高兴地对小梅说：我的病好啦，阎王爷也收不了我了。
　　 小梅却不知是生出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这个神出鬼没的阿远，到底是可恶他，还是让人喜欢他呢。
　　 阿远也并没有因为母亲病好转就不再来了，相反他走得更勤了，隔三岔五就来小梅家送鸭蛋。他说这是刚下的鸭蛋，鸭蛋上还留有鸭子的体温，有的鸭蛋壳上甚至还残留着生蛋时的血渍，紫红，趁着新鲜吃效果会更好。每次把鸭蛋一放，他还不停地帮衬着母亲做这做那。看得出母亲更是从心眼里喜欢上这个聪明勤快的后生了。但小梅却对阿远不冷不热起来。她心里那个疙瘩始终都没有解开，但又止不住对这个鬼家伙好奇得很。
　　 晚上，母亲又留下阿远吃饭。饭后阿远惦记着他的鸭子，心急火燎地走了。娘俩儿一沾枕，母亲便轻声问小梅：阿远帮我们挑柴担水，你晓得是为了什么？
　　 黑暗里小梅红了脸，低低回道：不知道。
　　 傻妮，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嘴拙，不会说。母亲笑道。
　　 我还小……况且，我连阿远家门向东向西都不知道，何从谈起啊。小梅的声音低得听不见。
　　 娘又不是要你就嫁给他，你看看也行，试着多了解。以后到哪儿去觅这么聪明厚道的人啊。女子终归是要嫁的，到时你嫁出去了，就再也不能陪娘了。母亲不知怎的，声音里就多了一点哽咽。
　　 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只是怜您的病，好心帮我们母女一把。早些睡吧，你的身体刚好利索，不要多劳神了。小梅回道。
　　 那一晚的月色很好，隔着窗照到了小梅柔软的身体，母亲紧紧挨着小梅，慈祥地抚摸着小梅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耳朵还有眼睛，她的目光也像手一样在这些地方轻柔地磨来磨去。小梅却怎么也睡不着，老是想着那个母亲喜欢的后生。想着阿远曾跟她讲过的四野的鲜花，青碧的湖水，想着想着，仿佛自己就成了那湖水中的一尾水草……
　　 六
　　 阿远依然找时间在小梅家走动，他把鸭群尽量靠近小梅的村庄放牧，不使离开太远。阿远是湖区人，小时候看到放鸭的人，就很羡慕，常做梦拥有一群好大好大的鸭子，这在他们那一带湖区人的眼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像他读书各科成绩优异时，喜欢看老师和同学羡慕的眼神，那是一点假也没有。
　　 于是，长大后，他也放起了鸭子。
　　 像这样利用天然饲料放养鸭子，开销不大，蛮有赚头，比起外出打工要合算得多。何况，阿远他更想去尝试一下这种奇妙的生活，满足一下孩提时生出的一些梦想，他梦想长大后也赶着鸭子四处放牧的日子也真新鲜，阿远很快就适应了这个角色，觉出了这日子中的很多东西都够玩味。
　　 母亲病愈后，小梅开始天天去看阿远放鸭，帮助招呼鸭群。没事时她也帮阿远缝补被山路边荆棘挂破的裤子，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很细致的样子常常让阿远看得发痴。该当做饭时，两人同去野外拾柴，然后，就在鸭棚边生火的生火，切菜煮饭的就切菜煮饭，一起在灶台边忙乎开了。特别是吃饭时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在露天里，随便得有种像家的感觉。只是这家，天做盖瓦，地为庭院。阿远突然觉得有些宽泛，就将饭菜两人平分了，叫小梅一同坐到鸭棚里的床沿上吃，这样家的范围一下就缩小了，变得实了，更像家了。吃完饭，两人对望着笑起来。生活中原来还有这般的乐趣，简单稳实。
　　 到了赶场的那天，小梅闹着一定要跟阿远去场上卖鸭蛋。其实那天在初冬天气里是少有的闷热，可小梅不管不顾，特地没有穿裙子，换了一身长衣裤，跟着阿远上了场。想不到满满的一担鸭蛋很快就卖光了。剩出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阿远大方说：去逛逛吧。
　　 小梅因为母亲的病窝在家里已经好久没出来了，而回去的车还要等好长一会，心想四下看看也行。
　　 说是一起，可场上人一多，一扭脸就不见了阿远。管他的，小梅正好少了拘束，自顾自四下看了起来。不知走了多久，小梅走过场上唯一的一家药店，突然想起母亲大病初愈，多进些补才好，母亲身体强盛起来，她离家去外面打工才会少些牵挂。她想到马上就可以出去打工了，享受自己赚钱自己花钱的独立生活了，心情特别愉悦。她想买十盒“十全大补丸”送给母亲，做为告别母亲出去打工的礼物，低头正准备掏钱，药店的老板就开口了，不要给了，你男朋友给了。小梅回头见阿远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转了出来，跟屁虫子一样跟在后面。这一嗓子把两个年轻人的脸都说红了。小梅却嘴不软：那是我哥。
　　 老板听了便笑着调侃道：哦，哥哥妹妹就对了。小梅的脸便笼上了一层红晕，愈加窘迫。
　　 阿远拉着小梅就跑出了店子，跑到离场很有些脚程的小山坡边，距闹市远了，小梅气不过，走远了还在嗔怨：要你买什么，害别人笑我。
　　 阿远笑道：他们笑就笑，怕什么？
　　 你当然没事，我一个细妹子，人家会闲言闲语的。小梅嘟起了嘴。阿远半天都没有回答做声，只盯着小梅看。小梅警惕地问：你又看什么？
　　 阿远却答非所问：小梅，你长得真好看，穿裙子的时候最有味。小梅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尴尬的下午，脸上涩涩地就青一阵白一阵的。关你什么事？她本来想厉色责骂一回，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却是软软的没有一点狠了。
　　 阿远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小梅咬着唇听着，不搭腔。我路过布店，给你买了一段布，做裙子穿，肯定好看。阿远边说边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段布料来，白底粉色的碎花棉绸，泛着温柔的光泽，和阿远眼底的光泽那么像。小梅抿着嘴唇有些不自然，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去迎接。
　　 阿远明显感到了小梅的身体也在轻微地颤抖，长睫毛投下一弯浅浅的阴影，小梅很轻却很坚定说：但是，但是我要进城的。阿远愣了。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一时间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说，我说我是要进城的。小梅又说了一遍，与我一辈的同村人都在城里打工，我也要和他们一样，我要多赚些钱回来，爹娘盘养我不容易，为我吃了好多苦，我应该回报的。而且，我不知道我……
　　 这句没说完的话，小梅说得吞吞吐吐，阿远也听得一背的汗，眼里柔和的光骤然亮了下，他紧张地一把把小梅拥入怀中，特别的男人气息一下子就淹没了试图挣扎的小梅。小梅被阿远搂着，推也推不开，越发犹豫起来，更可怕的是，她觉得自己藏在阿远那宽厚结实的怀抱时，舒服得很，她的心里也并不是那么坚定地要推开他的呀。她这个想法一旦变得明晰起来，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结结巴巴地喊：小远哥，小远哥！
　　 七
　　 在鸭棚里，小梅陪阿远美美地过了一夜。
　　 自鸭群来到村庄，小梅私下里就老琢磨着如果能去鸭棚睡一晚，做一回鸭子的主人，一天可以不吃饭，但这幸福的心意一直没有兑现。
　　 鸭群就栖憩在鸭棚旁边。
　　 太阳刚掉进土里，近山远野都笼罩在暮霭之中。阿远就和小梅把鸭子赶进了竹片织成的篱笆栅里。待他们吃过饭，田野已苍茫一片，散居在村落各地的人家纷纷亮上了灯。月光丝网一样轻笼这一片安静的山地，凉凉的。鸭群已像婴儿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紧靠着睡熟了。小梅也像鸭子一样紧偎在阿远怀里，阿远坐在床铺上轻拥着她纤细的腰。清冷的月光雾一样轻泼在鸭群身上，在那篱笆的顶尖尖上扭着身腰。小梅伸手去鸭棚外捞了一把月辉，给阿远轻轻披上，就像是披一件御寒的衣裳。
　　 第二天早晨醒来，小梅和阿远依旧还是以原有的姿势半坐半躺在床上，他们的脸上流淌着大自然一样的颜色。这时候，鸭栅上的月光已变成水，湿漉漉，欲滴的样子。
　　 秋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山地远远近近的茅草都枯黄起来了。
　　 水田里，湖鸭脱落的细碎毛屑被风吹来吹去，田径上落满了鸭屎。鸭子身上传出的腥气味在田野飘荡。水温渐渐降低，那些鸭子形单影只挤在一起，好像孤独的一个群体。有一两只鸭子却是在水田中间戏水，翻筋斗，搅得一地“哗啦啦”水响。
　　 小梅家附近村庄的田野里已没有什么食物可觅了，鸭蛋个数大小明显地小了几圈，哑哑的少了光泽，过去一天一担蛋，现在只一筐了。这都是鸭子营养减少，饿得体重下降引起的。甚至还有些鸭子走不动路，病蔫蔫的。不能再挨在这方地方放牧了。
　　 这一天，犹豫许久，阿远赶着十数只鸭子走进小梅家，对小梅说：送给你，我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小梅明知故问。
　　 要走了。阿远答道。
　　 小梅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阿远和他的鸭群。鸭群队伍长长的像一条龙，在田间小路上慢慢腾腾拐一个弯就消失不见了，就像它们来时一样。
　　 她想，这个远乡的赶鸭人阿远还会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