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奶奶合计：不行，得悠着来。缓了几天，又提。晓丽果然搬到金威家住下了。这叫爱情避难。那个男的多情痴心，天天到她工厂门口等她下班。晓丽严肃地向他解释：她跟金威要结婚了，金威是边防军，不要对她动念头了。越解释，那男的追得越紧。还托二姨妈转送她—块金闪闪的欧米加坤表，表带像项练一样漂亮。晓丽坚决拒收，二姨妈抓住她的左手，要戴上去。晓丽喊：“小心！我像砸饭碗一样砸了！”二姨妈把表装在包包里，叹口气：“憨囡儿！”
　　 晓丽起先以为自己可以暂时摆脱，不打算在信上跟金威讲。见妈妈和姨妈步步紧逼，那男子痴心纠缠，还有别的小伙子也想来“补缺”，她才不得不写信，一五一十地告诉金威。她本人的意见，赶快结婚。不然，她害怕麻烦。
　　 “排长真憨！告那个男的，破坏军婚！”关荣自以为懂点法律，替金威着急，抱不平了。
　　 那战士接着说；“大家也都说排长憨，老憨包！他不怪那痴情男子，也不赶快请假回去结婚——只要他开口，保准！他反倒发扬风格，说晓丽跟他，太苦了。一年难保见一次面，早晚替他担惊受怕；还要照顾他妈妈，自己还要钻研业务，怕别人说她闲话，尽量不出门玩……他给陈晓丽回信，不知写些什么，轻轻易易地砸锅了。陈晓丽再也没有来信，老憨包干着急。你没看见他瘦了，爱忘事，受过连里批评……”
　　 “憨！天下第一个憨包！”关荣大发感叹。难怪金威烦躁，动火，连他和晓丽的合照也不想要了。伤疤，确实是心灵创伤！
　　 关荣急中生智，吹自己有办法，可以帮助金威挽救危机。他跑回金威身边，把金威左腿放下，拉他坐起，说：“排长，信不信我的话？”金戚说：“去，少啰嗦！”转过脸去，眼里含着泪花花。
　　 关荣说：“我在好多小里看过，分析分析你那一位，对你是忠贞不二的。要不，她写信问你整哪样？偷偷地跟人家好了，再通知断情，你有什么办法？她要你出主意，说明她相信你，女孩的心理状态嘛，这个时侯希望你去一封火热的信，说你没有她就不想活了！你保证满足她一切要求；要月亮，就从三碗水高地上天，摘下一个来送给她；想旅行，你就去买阿波罗船票。你看电影，就没有吸取一点经验吗？不会写信，找几本小说参考参考，在感情的天平上，你这边添上50公斤的爱的法码，她还能倾向别人那一边去吗？”
　　 金威还是靠在崖上，耳听关荣的理论指导，眼睛却盯着侧面，射出亮光。茂密的橡胶林，高大的英雄树，峻峭的石崖，炊烟缭绕的边寨，庄严的界碑……往前，敌军的战壕，枪口，公路上窜来窜去的汽车、摩托车……
　　 “排长，看得起我关荣吗？”
　　 “不提她了！你研实研究：光棍汉，没有家庭牵挂，是不是更有利于驻守在三碗水高地上？”
　　 他的泪花快溅出来了。看样子，他很懊悔。是呀，已经那么热，又吹，那不是“极大的痛苦”？心里的创伤永远不能弥合。女人的心是水，经不起别离孤独寂寞考验。金威，唉，只好牺牲爱情了。
　　 关荣的智能机器转了一阵，茅塞顿开，又得出一个结论：指导员有意让他上三碗水高地，是叫他跟金威学，看看一个边防军人，失恋以后怎么办？
　　
　　 悲剧的力量
　　
　　 曲里拐弯的爱情更有情趣，悲剧尤其动人心弦。关荣算抓住目标了。到这时，他才正式向金威说明来意；指导员让他来找金威，请金威忍痛帮忙。
　　 金威说：“早知道了。在这山路上太累，骡子上山有危险，不好谈。到了三碗水高地上，只要敌军不打炮，保证抓紧时间，回答你的任何提问。”
　　 关荣心满意足，电影片名巳初步拟定：《没有爱情的高地》。俗套吗？试一试看。
　　 “你牵骡子，走！”金威向关荣下令。
　　 他们又启程了，向隐现在团团白云中的三碗水高地攀登。
　　 “轰！”胶林里一声巨响，敌军炮弹爆炸了。
　　 走在前头的金威喊：“注意！”他把手中缰绳收短，侧耳倾听。“呼——”头顶上又划过道一声音。金威说：“远弹，不要动！”
　　 三个拉骡子的战士，抱住各自的骡子脖颈。骡子也有战场经验，主人不惊慌，它们就不紧张。关荣莫名其妙，电影里，一听到枪炮响，指挥员就喊：“卧倒！”如今打了两炮，怎么还不发这个命令呢？一定神，明白了：小道上，哪能卧倒？
　　 当第二发炮弹在人马近处炸响以后，金威才喊：“隐蔽！今天有鬼，怎么追着我们打？”关荣听到隐蔽命令，两手撤离骡屁股，往小路右边一块大石头后面躲。只听金威喊：“你去送死吗？退！”关荣听不清，跑得更快。金威丢下骡子，扑过去，一掌推倒关荣，趴在他身上。关荣懵了。轰的一声，耳被震聋。好一阵，他才清醒，一颗炮弹就在前边爆炸。金威爬起来，抖抖土，又喊：“鬼来了，钻洞！”几个战士牵起骡子，靠近小路边悬空的大石头下。炮弹总算打不着了。
　　 战士们问：“排长，走不走？”
　　 金威说：“等等！”他分析，山下有人给敌军炮兵指示目标，他看见有个山洞口，好像人头晃一下，又缩进去了。留下关荣在洞口看住骡子，他要带三个战土去搜索。
　　 “排长，连部一定知道我们挨炮了，等来人支援再行动吧！”
　　 金威说：“莫憨，等一下，有鬼也溜了！”
　　 一位战士说：“我们人太少了。”
　　 金威说：“莫啰嗦，跟我走！”又嘱咐关荣看好骡子，憨声憨气说：“好了，现在也不担心她当寡妇了，一身轻。拼了命，也不会连累别人。”
　　 他挎起冲锋枪，带领三位战士，从陡峭的石崖梭下去，堵住了一个山洞口。“哒哒哒！“冲锋枪响了，跟着，几颗手榴弹掷进山洞里。关荣身后的石崖也在抖动，骡子都竖起了耳朵。
　　 金威领先冲进洞里去了。
　　 关荣爬在石头上，探出脑袋，心跳加剧了。他想着，爱情悲剧真能产生这种积极力量？他阅历不广，研究不够，也许是金威特有的精神升华吧？这是一时冲动，还是必然规律？
　　 关荣正着急，金威和战士们从洞里出来，拖出两具敌特工的死尸，一部被炸毁的电台。据判断，敌人是昨天晚上潜伏在洞里的。
　　 “排长，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不能先进洞去。”
　　 “我不先进，还让你你们先进？把你们报销了，我怎么向你们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交代？”
　　 意外的收获，再次证明金威不仅能牺牲他的爱情，而且甘愿献出他的生命。好好好！对金威这个人，大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公布两封情书
　　
　　 金威把敌特尸体摆在洞口，盖上树叶，任对方来领尸。同时派人去连部报告战况。他继续执行运输任务，这一仗，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平淡无奇，就像走在路上顺便踢开拦路的小石头。
　　 “关荣，你这个憨包！只顾研究爱情，差一丁丁点，写不出《没有爱情的高地》了。”
　　 是呀，他关荣才是十足的憨包！
　　 金威猛地发现：他的挎包不在肩上了。关荣帮助寻找。原来丢在一个炮弹坑里。挎包被一块弹片击破，里边的报纸、信件受了伤，打断了麻绳。关荣一提麻绳，报纸散了，一扎信飘落在地上，他捡信时，忽然大叫：
　　 “排长，有你的信，昆明来的！”
　　 金威向关荣走近一步，停住，说：“快收拾，进洞再隐蔽一会儿。”两条腿却自动化，走向关荣，眼睛直盯着散在地上的信。
　　 千真万确，是陈晓丽来的信。贴一张山茶花纪念邮票，洁白的道林纸信封。为了看信，他们也得在洞里再呆一会儿。准备去连部报捷的战士也不走了。
　　 “排长，快念，研究研究。”
　　 金威两手哆嗦地拆开信，信纸摺成两份，打开一份，却是金威写给陈晓丽的，原件退回。金威想往衣兜里塞。
　　 关荣喊：“莫藏莫藏，我来念！”伸手抢过去了。
　　
　　 晓丽：你好！
　　 我们之间，发生了人为的危机！你问我怎么办？我想，不难。我们之间只有一个障碍：不能在—起。这不是你我主观原因造成，更不是我愿意分离。我们假设一下：假设我离开三碗水高地，回昆明去跟你团聚，假设我们万里边防线上、海防线上的军人，都跟我这样干，那么，“白眼狼”就可能长驱直入，侵占我们的长了攀枝花树的美丽国土，多少人都没法团聚了！
　　 我是边防军人。我不愿让这种假设变成现实。为此神圣目的，我有位亲密的年轻战友失去了宝贵的生命，眼下，我不能离开边疆！
　　 我知道，你有你的痛苦，你的难处。自己作主吧。衷心希望你幸福。我不应拖累你。只要你自己满意，另找一个合意的同志，比跟我有好处，有幸福，你就下决心另找吧！
　　 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我和许多战友们，在爱情的火焰燃烧正旺的时候，不能享受爱情的甜蜜，不就是为了使祖国人民都安居乐业，饱享人类天伦之乐吗？其中也为你和你妈妈、二姨，也为那个我未见过面的，对你倾心的男同志！
　　 干脆，你就放下我吧，忘记我，不要替我考虑……
　　
　　 关荣看到这里，虽然不相信这类冠冕堂皇的大话，但也可以欣赏。金威真有这种风格，那才叫纯呢，他的假设，虽然不算创新，也有道理。谈情说爱，起码有个适当的空间，即使像候宝林老先生相声说的，爬到电线杆上等情人，那电线杆也得立在地上嘛！金威其实不憨，人不可貌相。对他的情书大有研究的必要。关荣正要继续看下去，忽听得战士们叫起来：
　　 “排长，你怎么哭了？挺住呀！”
　　 金威忍住眼泪，擦擦汗水，嘿嘿笑了。
　　 关荣对金威手里的信，兴趣更大，抢过来说：“管它写什么，都公布。”
　　 在炮轰过后的静寂中，在橡胶林吹来的阵阵凉风中，关荣用朗诵诗的音调和风度，念着陈晓丽的回信，三碗水高地的一面峭壁上，荡起了回声：
　　
　　 威：你真憨，大憨包，一篇憨话！
　　 信退给你，让你的战友看看。
　　 为什么要劝我另找？我不也是中国人吗？不愿让你的假设变成现实，我设想，如果有第二个男人钻到我心里来，我就会得心脏病死去。
　　 我心里只能容你这个憨人！
　　 我知道你危险，随时可能牺牲。你为祖国，为人民献出生命，我为你为什么不可以付出一点代价？我等着你，永远等着你．等着我们的边防军同志胜利归来，我觉得，这样等，也很幸福。
　　 你们的荔枝结得多吗？今年，你想办法多捎一点给我，让更多的朋友尝尝。等你26岁那一天，再给你捎饵块去，挽留你的青春吧！我学得厉害一些了，没有男人敢再来打扰一个边防军人的未婚妻！可以安全地住在娘家，可以自由地照顾婆家。
　　 代我向三碗水高地上的所兄弟致意！
　　 你的阿诗玛
　　 1980年4月1日 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