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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海岱佛光(散文)
因为我知道,城池的任何一次动荡迁徙,对于其中的所有生灵,都无异于集体坠入无间地狱。
禹贡青州,只是对海岱之间地域的统称,青州的治所,其实长期以来位于临淄,先秦时齐国在此建都长达八百余年。青州真正建城,要到公元前204年,也就是广县城。青州四城中,广县城独处西隅,看起来有些落寞。不过,若是青州有知,此后的两千年,它绝对会怀念这段落寞,怀念得肝肠寸断潸然泪下。
公元311年,前赵刘聪派大将曹嶷经略山东,尽陷齐鲁诸郡。战事略定后,曹嶷做出了一个改变青州、乃至整个山东格局的选择:他准备调整齐鲁大地的重心,将大本营搬到青州来。这样的决定,或许基于曹嶷做为军人的敏感性,他应该已经意识到,过去的漫长战争只是前奏,一段更加旷日持久的血腥岁月即将拉开大幕,而临淄城池大而无当,并且四周平旷,无险可守,担当不起指挥中心的责任。曹嶷翻来覆去地摩挲着地图,终于,他的手指落在了躲在山林背后的广县城。当然,在进驻自己的军队前,他要对这座城池进行必要的改造。
就在这一年,曹嶷废弃了如农夫一样质朴平和的广县城,而在其东方,尧王山南三里处修筑了一座靠山面水、杀气腾腾的新城,他将其命名为“广固”。一个“固”字,寄托了曹嶷的希望,也将宁静的青州从此推向了战场,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所有锋刃瞄准的标靶。这种军事上的重要性直至清朝还在凸显:所谓旗城,就好比帝国稳固疆域的钉子,是满清八旗军驻扎在全国各大战略要地的城郭型营地,而镇压山东的那一枚,被楔入了青州。
从此青州的历史开始由鲜血和焦烟书写。仅南北朝,青州便遭遇了二十多次战争,而广固城则在百余年间里十五次易主,先后归属后赵、前燕、前秦、后燕、东晋、南燕、刘宋等朝。地狱的火轮熊熊燃烧,将这片土地碾压得血肉模糊。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不必,也不忍详叙兵燹中生命的卑贱,简单列举在那“失落的三个世纪”中与青州有关的几个数据吧:
公元323年,后赵大将石虎领兵攻取广固城,坑杀青州军民三万余众,仅赦免男女700人——这700人还是后赵新任青州刺史刘征对这场斩草除根的大屠杀表示强烈抗议后勉强留下的。
公元410年,东晋刘裕领兵攻击广固城,血战10月后破城,杀鲜卑贵族以下3000余人,一万多名妇女儿童当作战利品赏给军士;随即将广固城夷为平地,青州刺史羊穆之,在南阳河北另筑新城,即为东阳城。
公元467年,北魏大将慕容白曜率军五万进攻东阳城,战争延续三年,克城后,将城内剩余居民8600户、41000人,全部列为战俘,强迁平城。
或许是儒学在东汉以来繁琐的章句注释中走入了迷茫,又或许是过于频繁的人口流动、尤其是胡族的大量涌入打断了儒学的传承,在这段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残酷的时代,孔孟的信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同胞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最无情的蹂躏,心如刀绞而又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那句来自遥远西方的梵唱在青州上空訇然响起。被按倒在砧板上的人们,隐约看到了乌云深处漏下的金光。
在这一带出土的一尊北朝佛像上,我看到过一段铭文,虽然文字多有残损,不过还是能够辨认出一些语句:
“愿我未来不生外道,不生下姓,不受恶身,不生畜生,不生恶鬼,不生修罗中……”
“愿我舍此现在,愿引我精神宜得往生兜率陀天弥勒……”
虔诚的祷祝,尽管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模糊,但还是能清晰地传达着来自千年前,来自血泊与火焰的绝望和希望。
只比曹嶷修建广固城早了九年,青州出现了第一座佛寺宁福寺。此后随着战局进一步激烈,大小佛寺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加之朗公、法显、驮跋陀罗等高僧也曾因种种机缘过此,愈发促进了青州佛教的发展。很快,青齐大地,俨然成了一大佛都。
在中国的最东方,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和战马的嘶叫,无数法轮轰然转动。
(六)
然而,我在青州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过一座隋唐之前的古寺。
下了驼山,我独自在青州街头漫步。从东关的老街,走到南门,再走回博物馆的西门。这一路上,我见到了立有朱元璋题碑的伊斯兰真教寺,也见到了英国人在清朝末年修造的基督教堂,还在青州第一中学的铭牌上找到了著名儒学松林书院,但属于释迦牟尼的,还是只有那块立在运动场边上的龙兴寺文保碑。
我找到一份青齐地区古代佛教遗址的分布图,在这份图上,济南、淄博、东营、诸城、滨州、青岛,大都有北朝佛寺遗存,只有被包围在中心的青州,除了石窟和少数几处塔林,没有留下任何佛寺,那片空白就如同一只失去瞳仁的眼睛,茫然而恍惚。
宁福寺、七级寺、兴国寺、吉祥寺、重兴寺、侯恺寺、延祥寺、弥勒寺、石佛寺,这些曾经留名于史册的北朝著名丛林,都和龙兴寺一样,彻底地在地平面上消失了。大量与异域有关的秘密随着佛像的残肢断臂被掩埋入了地底,只留下那座神秘的巨佛和少量尚未被完全风化的石窟,做为冰山一角依旧挺立于世间,留待有心人慢慢去拼凑那个不可复制的、曹衣出水的时代。
即便是它们的地下部分,也都伤痕累累残缺不全。龙兴寺遗址出土的佛像,几乎没有一尊是完整的,而且可以肯定,在这些佛像被掩埋之前,就已经遭到了严重毁坏。对此研究者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是毁于历代灭佛运动;其二还是战火,做为政治军事中心,青州遭受的荼毒势必远远超过周边任何城市。兴于劫难的青州佛寺,同样被毁于劫难。
当然,不是说之后青州就没有了寺院,没有了佛教信仰,只不过,随着北宋以后理学兴起儒学重盛,三教进一步融合,也随着中国版图的进一步完整,青州的佛教,与其他地方一样,也逐渐被纳入了一个相对固定的模式。而在废墟上重建的佛寺,已经不露声色地洗去了过于突兀的胡人痕迹,也洗去了连接过往时光的线索,有意无意将历史拦腰切为两段。
在离驼山约四十公里外的另一处青州名胜仰天山,在一处山崖上,我见过一幅雕凿于金代的线雕巨幅观音菩萨像,虽然有些斑驳,但大致轮廓还是依稀可辨。菩萨的两个侍童,圆脸丰颐,神态娇憨,像极了宋人的婴戏图。
值得深思的是,与佛寺一样,青州给我的印象,也出现了断层。做为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面对它时,我的思绪却往往只能回溯到明清。今天的青州城是在南阳城旧址上发展起来的,最原始最集中的古迹应该算是老街,而这青砖灰瓦的老街上,最早的建筑,也不过是元大德年间的真教寺。
更令我感慨的是,我所看到的青州老街,街道狭窄,民居低矮,纯然是一个寻常邑镇,丝毫没有号令齐鲁的轩昂,遑论睥睨天下的王气——在青州被曹嶷树立为齐鲁中枢的88年后,鲜卑慕容德以广固城为都称帝,建立了南燕王朝。
这使我想到了一个有些吊诡的现象,纵观青州历史,正如佛教在此处的传播,最苦难的时期,也是最辉煌的时期;而自从明洪武九年,朱元璋将山东的行政中枢由青州迁回济南后,随着慢慢恢复宁静,青州也一点点褪去了光芒,一步步隐入了幕后。
花雨散尽,青州就像一个疲惫的战士,卸下盔甲,重新回到阔别的田园,躲在光阴的角落,回忆着金戈铁马的过往,默默苍老。
(七)
即将离开青州博物馆时,年轻的研究员李宝垒先生,指着后院一截断墙告诉我,那就是南阳城的城墙。
我忽然记起,龙兴寺最早的名称就叫“南阳寺”,一座佛寺,一座古城,原来冥冥中早就注定了两者不可分割的因缘;那么,上世纪九十年代,山体巨佛与龙兴寺佛像的相继现世,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历史的提醒:
提醒浮躁的人们不要被眼前的黯淡而轻视了青州,遥想当年,佛光璀璨之时,这里,才是整个齐鲁大地的真正心脏,才是大禹亲手划分的正东第一州。
我还记起了在驼山上,一位晨练的老人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对我解释他所理解的大佛出世缘由:“大佛本来是不想出来的,但那几年这一带破山采石太狠,眼看就要破到身边了,才不得不现身。”
看着我沉吟不语,李宝垒又说,前些天,他们又有了重大发现,出土了一个高达1.5米的佛头,按照比例,完整的佛像起码有九米高。
又一座冰山,在人间显露了它的棱角——
青州的地下,究竟还埋藏着多少被遗忘太久的秘密和辉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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