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征文】又到槐花飘香时(散文)
又是槐花飘香的时节,小城被槐树绿绿的叶子和浓密的槐花拥抱在诗意的怀抱里,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槐花的芬芳。看着路旁、楼下、公园里一排排碧绿的槐树,在春末初夏的艳阳里擎起一柄柄绿伞,或疏或密的枝杈和树叶间,垂挂着一串串洁白的花串儿,嗅着那花串儿散发出来的馥郁气息,我再也没有心思去观赏那些耀眼的紫丁香、黄刺玫了。倒不是因为它们的花朵没有槐花好看,只是因为槐花早就植根于我童年的记忆中......
小时候,是一个贫穷而饥饿的年代,尤其到了春夏之交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粮食早就没有几颗了,土豆、地瓜也都被吃得精光,好在老天爷不想饿死我们,让春风春雨滋润出各种野菜和嫩嫩的树叶来。到了这春末夏初的五月,更是把既好看又好吃的槐花承送到我们眼前。对上天的眷顾,我们当然要欣然接受了。于是,孩子们挎起筐和篮子,三五结伴走出村子,到路边和山坡上去撸槐花。现在的孩子们不会相信那不起眼的槐花能当饭菜吃,可那时候我们看到槐花就像看到米饭、馒头一样兴奋不已呢!甚至等不及拿回家中,就直接坐在树杈上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惹得年龄小爬不上树、够不到槐花的弟弟妹妹们在树下急得直哭呢。
槐花可以做馅包菜包子、菜饺子、菜饼子和菜团儿吃,可以剁碎了掺在米面里做菜粥或面糊糊吃。我还听旧社会里是富家小姐的二奶奶说过烙槐花饼呢,她说把槐花洗净,摘去紫红色的花蒂,放入白面,打上两只鸡蛋,搅成黏糊糊的厚浆,如果再放上点蜂蜜、白糖啥的,加一点点盐,然后把锅里抹上油,舀槐花面粉浆,慢慢地烙熟,就成了烙槐花饼,那才叫一个好吃呢!我被她讲得直流口水,真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听贾家人讲宴席上那道精美的鸡汤瓦罐茄子的做法一样,可那时候连菜包子、菜糊糊还吃不饱呢,再说了,到哪里去弄白面、鸡蛋、蜂蜜和白糖呀?要是有白面、鸡蛋、蜂蜜和白糖,谁还会稀罕去吃槐花?
当妈妈把热乎乎的槐花饭食端上饭桌时,我们个个会像饿狼看到了肉食一样你争我抢起来,直到爸爸厉声咳嗽或者大声呵斥才会安静下来。吃一口槐花包子、菜团儿,槐花那浓郁的香味儿和丝丝的甜味儿,直叫味蕾感到无比的舒服和惬意,食欲顿时大增,比起那些苦涩不堪的苣荬菜、蒲公英、苦碟子等野菜来好吃得很。掺了槐花的饭食不仅好吃,还能节省粮食,这时候,妈妈总会不失时机地鼓励我们吃饱饭后再去多撸些槐花回来。
有时候,大人们也会在午休的时候,在下雨阴天的时候,扛上麻袋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或者更高一些的山上撸槐花。唉,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可是委屈了槐树、槐花啊!本来到了春末夏初,阳光充足,雨露充沛,正是槐树茁壮成长、槐花纵情开放的时候,它们不愿意浪费青春,辜负春光,想好好地绽放自己的爱情,争取结下籽粒饱满的种子,孕育自己的后代。可是不曾想,被我们这些本应对它们倍加爱护的人类当作了糊口救命的食粮。我不知道,当我们的劫掠结束后,那些槐树看着散落在地颗颗如泪痕的槐花,看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和被折断的枝桠残骸是什么样的心情?只可惜,那时候的人们也包括我无暇顾及这些,我们着实是饿疯了。
那就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一个饿疯的年代,从身体到灵魂,你都得发疯,否则就不正常了!
上树撸槐花,也是要本领的。所以,乡下的孩子几乎不分男孩女孩,到了十几岁都要练就猴子一般上房爬树的本领。记得,我小时候笨得很,只好和别人结伴去撸槐花。男孩子嫌我笨,只好去找女孩子。一次,我和邻家女孩一起去撸槐花,看着高高的树上那密密的槐花,我们俩试了又试,可就是爬不上去。急得没法,我们俩就叠罗汉,一个人蹲在地上,另一个人踩上肩膀,蹲着的人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肩头上的人则奋力用手抓住树杈向树上攀爬。因为我是男孩子,身体重,不忍心踩踏女孩儿稚嫩的肩膀,所以,我就先蹲下来,让她踩上我的肩头,我肩上扛着轻盈的她,毫不费力地一下子就贴着槐树站了起来,可是她胳膊上的力气也小,虽然够得着树杈,可是就是爬不上去,试了半天,还是爬不上树去。只好由她蹲下来帮助我上树。当我踩到她的肩膀上的时候,我看到她为了能够擎起我笨重的身体,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黄了吧唧的头发一绺绺凌乱地贴在汗水上,牙关咬得紧紧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摇摇摆摆地贴着树干站了起来,当时我就想,唉!这不都是饥饿给闹的吗?不是为了糊口,为了活命,谁会受这份儿罪呢?
我抓住上面的树杈,向上一窜,爬上树去,拣花密的嫩枝折下来,扔到地上,她在下边弯着腰,像一只绕着树转的陀螺。当两只篮子装满了槐花,我再也不忍心踩着她的肩膀从树上下来了,我大着胆子,像树熊一样从高高的树上哧溜哧溜地滑下来,结果一不留神,被一排槐树尖锐的树刺差一点就给我开膛破肚了,那一道伤痕从脖子下边直划到小肚子底下,渗着红赤赤的血丝,吓得我俩半天没回过神来。好在伤口不深,好在我们那时候的乡下孩子没人娇惯,她从地上抓起细细的沙土,帮我敷在伤口上,就算是战地救护和包扎了。她幽幽的目光里交织着感激、惊慌和关切的神色,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不仅我们人要吃槐花,就连猪、兔子等家畜也要靠槐树和槐花来救命和帮衬。人吃不了的槐花倒进缸里,发酵几日,就成了猪的美味佳肴,而槐花和槐树嫩叶更是兔子们的最爱了。每当我看到圈里的猪哼哼叽叽快速奔到我跟前,然后吧唧吧唧地享用着槐花饲料的时候,我都不由得为那些槐花们心疼起来。
乡间里有许多树木,只有香椿树的嫩叶在早春的时候可以吃,榆树的花——榆树钱可以吃,其余柳树、杨树等无论是叶还是花都不好吃,只有这槐树,开满能够供人和牲蓄充饥活命的槐树花。而且,还不挑剔土壤条件,肥沃的田里,瘠薄的山坡,窄仄的街巷,平常的路边到处都可以生长,好像成心来帮助人类似的,一年年,不论人们如何对待她和她的花朵,不论是砍、掰、折、揪、撸、捋,无论是蹂躏还是践踏,也不论年景是旱是涝,总是按时绽放出白花花、甜丝丝的花朵来。后来去的地方多了,我才知道,无论南方北方,到处都有槐树、槐花的身影,各处的人们也都在青黄不接或者饥荒年月里受过它们的恩惠呢。我不知道以后的人们会不会记得住槐树和槐花的恩德,只是我的确是看见了它们就觉得格外的亲!
村里村外的槐花开放不久,就会被大人孩子们摘撸一尽。要想采到更多的槐花,只好去较远的山上。邻村有一片逶迤的山岭,叫烙铁山,山坡上长满了茂密的槐树,到了开花时节,远远看去,山坡上仿佛浮动着片片白云,又像是冬天的白雪未融。女孩子一般没有去那么远撸槐花的胆子,而男孩子则整天觊觎那片丰美的槐树林。
一次,我和国同两个拿上麻袋,瞒着大人,悄悄地爬上了那片神秘的山岭。嗬!我们好像钻进了槐花芬芳馥郁的怀抱,看着上下左右洁白如玉的槐花,我俩就像阿里巴巴站在财富宝库面前一样,目瞪口呆,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了。屏住呼吸,卯足了干劲,我俩不言不语,只顾大把大把地撸起槐花来。林子里不透风,汗水像溪流一样往下淌,连前胸和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我们也顾不得这些了。等到发现天色已晚时,坏了,撸下的槐花装满了整整四个麻袋。那时我们只不过十四五岁,是个半大孩子。只好每人负责两个麻袋,倒着过儿连拽带滚地往山下挪去。好不容易,挪到山脚下,太阳就落下去了,大地沉浸在薄薄的暮色里;晚霞,如同哪个下乡女知青落下的美丽红纱巾,飘在西天边上;月亮,仿佛是刚从水里捞起的薄薄冰片儿,也挂在了头顶上......
村子还在十几里路以外呢。虽然看的见村庄上面的袅袅炊烟,隐约听得到村子里鸡鸣狗吠和大人孩子嘈杂的声音,可啥时候才能回到村子里呀?我俩着急死了,肚子也饿得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想想家里大人们找不到我们会是怎样的情形,心里真像是长了草一样。怎么办?把槐花扔掉一半?可又舍不得,那麻袋也仿佛越来越重了,腿和脚也像拔不动似的,越走越沉重。眼见得暮色愈发深重了,我俩还是无计可施,急得满头大汗。正在这时候,一个邻村放牲口的大爷从后面赶了上来,一看我俩的窘迫状,就啥都明白了。他捋着山羊胡子,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问我们是那个村子的,笑吟吟地对我们说:“两个贪财的小子,这下知道贪财的坏处了吧?”我们俩只能苦笑。他慢腾腾地卷起一只旱烟,又慢腾腾地掏出火柴把烟点燃,说道:“来吧小子,算你们命好,遇到活菩萨了,把你们的麻袋放到驴背上吧,我正好要从你们村子过,就帮你们驮一段吧!”我俩像遇到了救星,一边连声道谢,一边赶忙把麻袋放上了驴背。回到村里,都到了掌灯时候,家人们正急得团团转呢。
......
这些故事,今天说给孩子听,肯定都不会相信。那再寻常不过、遍野都是的槐花,有啥值得你舍命去采摘呢?
我大概因为曾经领受过槐花的恩德,所以每当槐花盛开的时候,我总要去公园或郊外,有时候还要专程回到故乡的村口或山头去赏一赏那洁白如雪的槐花,嗅一嗅那和奶娘衣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一样熟悉而亲切的气息。
“五月槐花香满城,碧树尽悬玉玲珑。君子风节秀而雅,不以俗色赚虚名。”这是我写的一首咏槐花诗,这也是我心里的槐花形象,更是我为人的追求。槐树呀,槐花啊!每当看到你们,我就像看到了为儿女操劳奉献一生的母亲无怨无悔的影子,她把青春和芬芳都无私地给了儿女;每当看见你们,就好像看到那些乡村里的淳朴乡亲们的影子,他们在生活的艰辛里坚强不屈地挣扎和拼搏着,汲取着生活给予他们的些许养分,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拔节、开花结子……
我爱槐树,我爱槐花,愿年年岁岁槐树长青,槐花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