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腊德(小说)
一
“你到底卖不卖?”
腊德的脸上挂着微笑,声音也很轻,但我却感觉他那语气里好像有一种威胁的意味。我心里暗暗思量:莫非他知道那事了,故意来搞名堂?
仓库外热浪袭人,六月的阳光把整洁的柏油路面烤得似乎冒出了缕缕青烟。腊德的儿媳妇坐在人行道的树荫下,正在喂孩子吃奶,她身上穿着的红色T恤掀到了胸部以上,圆鼓鼓的奶子若隐若现,白得晃眼。
我捉摸不透腊德他们的心思,出于生意人的敏感,我觉得不能答应他们,但又舍不得轻易拒绝。于是我说:“卖,做生意的哪有不卖货的……哎,这仓库里太热了。”我一边说一边走出了仓库,目的无非是想躲开那个话题。
这样的生意,换了谁心里都会很矛盾。我这批铁锅质量不错,我开出的价格也不低,腊德他们也并没有讨价还价,问题是他们要求赊帐。提起赊帐,我是畏如猛虎。我在市里的国际商贸城开了个百货批发店,和形形色色的商贩打了十几年交道,深感人心难测,生意难做。赊出去的帐,收帐的时候真的比叫花子还可怜。一些客户任凭你磨破嘴皮,他就是说没钱,话说得重了点,他就翻脸不认人,冲你亮拳头;一些客户一直拖着,拖到最后不了了之;还有一些客户,一旦赊到了帐就不见了踪影。你想人家的利润,人家想你的老本。可不赊帐生意又做不好,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腊德和老吴他们几个商贩也跟着走出了仓库,一个劲地追问:“李老板,卖货就快点开货单啊!”
我吞吞吐吐地说:“行,行,只是这……货款……货款……”
腊德明白了我的意思,干瘦的脸上马上浮起了阴云,语气也有点急:“李老板,你是不相信我,怕我吧?我杨腊德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没烂过别人一分钱的帐。做生意要一是一,二是二,要吃向天讨,不能做没良心的事,做那种事,吃了不得好死!”
老吴和另外几个商贩立马齐声附和。
腊德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唾沫乱飞,右手一抬,忽然“哎哟”一声。我这才发现,腊德的右手扎着绷带。
腊德的儿媳妇马上站起身,抱着孩子走到腊德身边,眼里满是关切之情:“爸,你没事吧?”
腊德左手握着右手的绷带处,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似乎很痛。看着儿媳妇几乎袒露着胸脯站在面前,腊德把眼睛望向别处,笑笑说:“没事,不要紧。”
看着这一对翁媳,我不失时机地引开了话题:“腊瓜,你这手是扒灰时被老婆发现了,用木棒打的吧?”
其他的人一听,“哄”的大笑起来。
对于我的玩笑话,腊德并不在意,也笑着说:“李老板真会开玩笑,扒灰老子家家有,你家也有扒灰老子吧?”
腊德的儿媳妇有点难为情,红着脸说:“他的手是在外面卖货时被人打伤的。”
“打伤的?做了不正经的事挨了打吧。”我继续着我的玩笑。
“他那天在一个村子卖了一些洗发水,第二天路过时被人拦住了,说他卖假货,洗发水瓶子里装的都是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看来那事他真的知道了。
二
第一次跟腊德打交道,我就知道他是个不好对付、让人讨厌的家伙。
那次我新进了一批洗发水。这是批积压货,厂里准备换新产品,把这批货一次性处理给了我。
这天,腊德和老吴一起走进了我的仓库。老吴是我的老客户,腊德是老吴拉来的。
腊德个子不高,干干瘦瘦,背稍微有点驼,头和下巴尖尖的,脑门秃了圆圆的一块,长条脸,脸上挂着笑,一双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才五十出头,可看起来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
“来,吸支烟!”我满脸堆笑地给腊德递去一支烟。
“不吸,不吸!没学会。”腊德脸上洋溢着笑容,忙不迭地拒绝,双手抱拳向我作了个揖。
像他这种年纪在外面做小生意不吸烟的人不多,像他这种拒烟方式的人很少。而更让我奇怪的是,六月的天气,他却穿着一件长大的灰白色夹克,里面还有一件墨绿色背心。
“呀,李老板真是个大老板,货充足。”腊德的老鼠眼滴溜溜转了转,笑着说。看来他已从老吴那里知道了一些我的情况。
“哪里,哪里!请……老板多关照一下生意。”我还不知道腊德姓甚名谁。
腊德一边看我新进的货一边说:“我叫杨腊德,别人都喊我杨腊瓜。”说完,他“嗬嗬”笑起来。老吴在旁边也跟着笑。
“腊瓜?”我看了一眼腊德,也跟着笑起来。他那样子还真像冬瓜、黄瓜什么的。只是不知道那“腊”字有何来历。
“李老板,你这洗发水怎么卖?”腊德在我仓库里转了一圈,停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
“杨老板,你以前在哪家进货?”我反问他。
“市场佘德玉家里。”
佘德玉?我心里一惊,这家伙和我卖一样的货,俗话说同行如敌,平时没少和他打价格战。
“他给你什么价格?”我不动声色地问。
“跟你说实话,他给我十元钱一瓶。”
十元?这价格不算高。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对他说:“杨老板,你在我这里进货,我让你二毛,九元八角如何?”
这时又有几个客户来到了仓库里,听了我说的价格,都有了想进货的意思。
腊德却不为所动,依旧笑眯眯地说:“杨老板,你这批货是处理的吧?”
我心里又是一惊,这“老腊瓜”眼光还挺毒的,这可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知道了还不把我的价格压死!
“你们看,这么新的货怎么会是处理品?哪有这么好的处理品?!”
“嘿嘿,李老板,你看了你这批货的生产日期没?马上就要过保质期了,过了保质期,白送人也没人要,工商所查到了还得罚款。”腊德还是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
这一点我也明白,也正是我担心的,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摸到了我的软肋。另外几个客户听他这么一说,纷纷看货去了。
老狐狸!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忽然之间讨厌起他那一脸的笑容来。
“咳咳”,我干咳了两声,“这货还得三个多月才到保质期,我一天能卖出去十几件,要不了几天,这批货就会卖完。”做生意的人心里再虚,嘴还是得硬,这一点我深深知道。
其他客户都把眼光望向腊德,腊德说:“我不敢要,这货进回去不一定马上就能卖出去,人家买了也不一定一、两个月就能用完,这东西只要离保质期不远,就不好卖。”
其他客户也犹豫起来。我心里恨得要死,可又不好发作,我也明白,一旦客户知道离保质期近了,货就不好出手。我狠了狠心,说:“我再让你们三毛,行不行?这种价格可是再也碰不上了,今天算你们运气好!”
其他人又望着腊德,他俨然成了大家的头。腊德转身就走,嘴里说:“我还是去佘德玉家里去进货,要这种货风险太大了。”
其他人也跟着要走。
这老东西,故意来捣乱的吧!我肺都气炸了:“腊瓜,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我的客户,在这里乱说啥?你懂不懂规矩?
”
腊德闻言,马上停住了脚步,笑容可掬地说:“李老板,我是诚心诚意来和你做生意的。你是大老板,我们是做小生意的,哪里价格便宜往哪里去,只是你这处理品快到保质期了,快到保质期的商品真的不好卖。”
“你不要你可以走,你干吗把我的老客户都带走?”我气愤地说,恨不得把他头上那个“老腊瓜”拧下来。
“哎呀李老板,我怎么会带走你的客户啊!他们走不走和我可没有关系。只是你这批货真的得赶紧出手,不然时间越拖得久越不好卖。”腊德望着我,笑得有点不自然,眼角颤动着,脸上褐色的皮肉也被扯得一颤一颤的。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不舒服,可我还是努力装出一副大老板的大气量:“那你说怎么办啊?”
“我跟你说真心话,降点价,一次性处理,这样不会有损失,还能腾出资金用来进赚钱的货。”腊德望着我,似乎能看穿我的内心。
腊德的话让我很不舒服,可又说得很有道理。我不甘心到嘴的肥肉掉了,犹豫着沉吟不语。
老吴和另外几个商贩见有利可图,忙七嘴八舌一起劝说起来,说他们几个人一起把我这批货全要了。
就这样,我最终被腊德他们说服了,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把那批货贱卖给了他们。这叫黄鼠狼偷鸡毛掸子——空欢喜一场。原以为在厂里捡了个便宜,能大赚一笔,最后却让腊德他们得到了好处。
腊德要了一万多元钱的货,结帐的时候,有八十九元零头,我收了他九十元。没想到腊德死活不肯,硬要我找一元钱给他。这个乡巴佬,这么小气,真是没见过世面没见过钱!我又好气又好笑,告诉他不是不找他一元钱,是我身上根本没有一元钱。可腊德不管,跟着我转圈子,追着要他那一元钱。后来见我身上实在找不出一元钱,就拿走了我桌上的一个一次性打火机。
我心里那个气啊,真没见过这样难缠又讨厌的人!心里不痛快,加之这批货没赚到什么钱,于是,在发货时,我做了点手脚,用一瓶洗发水兑两桶自来水,装进空洗发水瓶子,装了整整二件,都发给了腊德。
三
“我是绝对不会把自来水当洗发水卖给你的!我那批货虽然是处理品,但质量还是不错的,一百多件货都卖出去了,还从来没听人说有假货。”虽然我心里发虚,但违心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眉毛都不会抖一下,这些都是我这些年从商场上锻炼出来的结果。
老吴和另外几个商贩马上证实我说的话不假。
腊德的手好像不怎么痛了,但他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语气也硬邦邦:“我也没说是你掺假,那么多洗发水,就那个村子的人说是假的,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以前的事过去就算了,现在也说不清楚,我只问你,你这货到底卖还是不卖?”
“这……”我犹豫着。
“不卖算了,我们走!”腊德气呼呼地说,示意他儿媳妇准备走。
腊德的儿媳二十五、六的样子,身材不错,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皮肤白净,根本就不像个农村妇女,平时肯定不怎么干活。她见腊德要走,忙把手里的孩子交到腊德手里,走到我面前说:“李老板,我们不是故意要赊你的帐,这次我爸是帮我赊的。我老公最近在老挝开了个店子,资金少了点,他那边的生意又好,所以就想向你打点主意。你放心,我们都是老实人,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
腊德见儿媳在和我说话,抱着孙子冲了过来,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卡片,伸到我面前,慎重其事地说:“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好了,上面有地址,你把地址记住,这下放心了吧?”
看他这副模样,我心里暗暗好笑:这玩艺顶屁用!还能当钱花?赊帐不想还,就算天天见面的父子又能怎样?我说:“你们真的让我为难,现在生意难做,又没什么利润……”
“李老板,你就帮帮忙,赊点给我吧!只要卖了钱,保证不到十天就把钱给你汇来!”腊德的儿媳可怜巴巴地说着好话。
老吴他们几个也来劲了,纷纷围着我说好话。尤其是老吴,不断赌咒发誓,说如果少还我一分钱就天打雷劈,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说家里老母亲病了,孩子考上了大学没学费,请我一定帮帮忙肋他度过这次的难关。只有腊德一个人气鼓鼓地站在树荫下,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倒像是我欠了他的似的。
这样的生意让人伤脑筋,一不小心,不但得不到利润,还得赔上老本。像鱼儿经不起诱饵的诱惑,最终,我拗不过他们七嘴八舌的哀求,咬咬牙,每人赊了一万元钱的货给他们,不过,这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了。其实,老吴他们是我的老客户,生意一直不错,心里多少有点底。最不放心的是腊德,和他只打过一次交道,对他的了解不多。
可腊德却不会懂得我的心思,临走时还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老吴的钱不给你,你找我!”
腊德他们走后,我就在心里念菩萨,希望保佑我这几笔帐平安无事。
转眼十天过去了,按他们平时的销售速度,该来进货了。果然,这天腊德来了,他为儿子进了一万多元钱的货,自己也进了六千多元钱的货,都是现金。完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李老板,这次的钱不够,上次赊你的一万多元得下次给你了。”
其实对这些商贩的承诺我都当放屁,没有几个会兑现的,只要他们经常来进货,隔一段时间能见着面我心里就踏实了。
又是十天过去了,这次,腊德没有来,老吴他们也一直不见踪影,我心里有一丝丝不安起来。
二十天过去了,腊德和老吴他们都没有来,我的心里开始打鼓:他们不会躲着我吧?看来这几笔帐又是肉包子打狗了。
一个月过去了,腊德和老吴他们还是不见踪影,我开始不停地打他们的手机。老吴几个的手机总是没人接听,腊德的手机却是打不通。凭着这些年的经验,我心里几乎肯定,这次上了他们的当了。老吴他们是附近县城的。腊德那天把身份证伸到我面前,我虽然不屑一顾,但还是留了个心眼,记住了他的大概住址,也是附近县城的人。而且从他和老吴的谈话中得知,他们的家应该相距不远。问题是要帐却是个难题。这些人存心烂你的帐,一般早有准备,要么寻不着人,要么寻着人了也没钱。一些好说话的还给句话打发你,不好说话的说不定还给你顿老拳。现在欠钱的是大爷,更别说和这些商贩之间的债务关系凭的是信任,连个欠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