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腊德(小说)
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个叫王林的客户,好像也和老吴是同一个县城的人,不如先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四
王林很健谈,也很热心,像他这么热心的人现在还真有点少见。他见我打听腊德的情况,货单也不开了,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
腊德是腊月出生的。他的父亲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受了些孔孟思想熏陶,觉得为人应以德为重,所以就把他这个腊月出生的孩子取名“腊德”。腊德从小体弱多病,怕冷,大热天还得穿两件衣服。他长得干巴巴的,全身除了骨头没有几两肉,尤其是那张脸,皱皱巴巴像苦瓜,加之头发稀疏,所以又得外号“腊瓜”。
腊德其貌不扬,性子却高傲、耿直,为人诚信,做事说一不二。他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有一次放学回家时和同学打闹,把路边一块地里新栽的辣椒苗踩坏了一棵。当时,辣椒苗的女主人大发雷霆,指着他们的鼻子一阵怒骂。腊德不干了,小脸一扬:“我们又不是故意踩死了你一棵辣椒苗,你干吗骂这么厉害,踩死你一棵我赔你两棵就是!”那女主人没想到这个干巴巴的小不点敢顶嘴,当下双眼一瞪:“好,好!你两天之内给我弄两棵新辣椒苗来,不然,你在这里经过,我打断你的腿!”
腊德当时应承了赔那人两棵辣椒苗,可回到家才知没那么简单。大家自己育的辣椒苗都已栽完了,就算有多余的也拔掉了,到哪去弄辣椒苗?可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做到,这一下把腊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大人说只能到街上去买,可哪来的钱?虽然只几分钱一棵的辣椒苗,也相当于一个鸡蛋的价。想到鸡蛋,腊德忽然想起,床底下的瓦罐里还有两个鸡蛋。这两个被父母当宝一样收藏着的鸡蛋让腊德拿去换了两棵辣椒苗,事后自然挨了父亲一顿“笋子炒肉”。偷东西在腊德的父亲眼里那可是天大的事,可腊德却觉得赔人家两棵辣椒苗才是天大的事。
其实当时被踩坏辣椒苗的女主人也是气头上说的气话,并没有真的要腊德赔辣椒苗的想法,当腊德把两棵辣椒苗交给她时,她竟然呆住了。这事传开后,腊德在村子里就小有名气了。
长大后,腊德的性情一点也没改变,他不占别人一点便宜,但别人也别想赢他一点面子。所以,村里人对他是褒贬不一。
腊德是个辛苦命,生了三个儿子,个个都得结婚、生子、砌房子。腊德做点小生意,由于人耿直,讲诚信,生意还算过得去,可钱却挣得不多,累死累活几十年,也没能把儿孙们带进小康。这几年,三个儿子都成了家,两个大儿子在腊德的帮助下,先后砌了新房分了伙,只有老三两口子还跟着腊德住在老屋里。给老三建一栋新房子,这也成了腊德这一辈子的最后心愿。
听王林把腊德说得像菩萨,我忍不住插嘴说:“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说他那么讲诚信,怎么欠了我的钱躲起来面都不见?”
“不会,不会!”王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人和我是一个村的,我非常清楚他。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把腊德赊了我一万元钱的货,一个多月了不见人也不还钱的事说了一遍。
王林听后叹了一口气:“唉,他家前不久出大事了!”
原来腊德的二儿子以前跟着腊德一起做点小生意,今年年初被他一个同学叫去昆明合伙开了个网吧。那天,他二儿子去澡堂洗澡,由于地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等澡堂服务员发现时,他二儿子已经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抢救了六、七天,还是没有醒来。腊德那天做了生意回家,听到消息,丢下装货的袋子就往昆明赶。到医院后看到昏迷不醒的儿子,腊德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医生说,他儿子不但颅内出血,而且神经也受了损伤,抢救过来不成植物人也会变成傻子。听到这个消息,对腊德来说,不亚于睛空霹雳。怎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坏就坏了?亲朋们劝腊德去找澡堂的负责人,让他们给一个说法。腊德把他那颗“腊瓜”一阵乱摇,说这不关人家的事,是儿子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再说,他们还好心出了五百元医疗费,怎么好意思再去找人家的麻烦。
“现在他儿子已经出院回家了,真的成了傻子,腊德每天得为他端屎倒尿,还得喂饭、洗澡,生意也做不成了,真是作孽啊!”王林叹息着。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在想,看来这笔钱是难得要回来了,“他的手机怎么打不通了?”
“这个……应该有原因吧。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会晕头转向、忙里出错。”
五
午后下了几滴小雨,却没有带来一丝清凉,天气反而更闷热。倒是人行道上的那一排樟树,似乎精神了许多,阳光重新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时候,深绿色的叶片已焕然一新。
我躺在仓库门口的竹椅上,虽然一动不动,但汗水还是从额头上、胳膊上不停地冒出来。店子里没有送货单来,生意太淡了。和这闷热的天气相比,我的心情更沉闷、燥热。
隔壁货房那对卖玻璃制品的小夫妻在打架,男人吼,女人哭,帐本、计算器、玻璃杯子“乒乒乓乓”地到处飞。有一小块“玻璃弹片”差点飞到我的脸上,吓得我热汗上又加了层冷汗。
从他们的叫骂中,我知道是因为赊帐的事。赊了一笔帐给别人,男人去收帐,不但没收到钱,还挨了一顿打。回家后夫妻俩你怪我,我怨你,男人本来就挨了打,现在又受女人的气,那怒火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遭殃的自然是女人。我没有去劝架,他们打他们的架,关我屁事。再说像这种事在商场上简直是司空见惯,我现在自己心里正担心着腊德和老吴他们的欠帐。
手机唱起了“我想去西藏……”,我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大拇指熟练地在手机屏幕上一滑,嘴里懒洋洋地说:“喂,哪位?”
手机里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李老板,我是腊德。”
“什么?谁?”我好像碰到了鬼,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我是腊瓜!”手机里的声音大了几分贝。
这下我听清了,感觉好像忽然下了一场雨,心里凉爽多了。
腊德的话依然是那么简明:“李老板,前些日子家里出了点事,手机也丢了,没和你联系,也没来进货。现在我家里离不开,儿媳也去了老挝。这样吧,等会我到镇里去给你打一万五千元钱,你帮我送一万元钱的铁锅到发昆明的物流,货上注明转老挝。剩下的五千元算还你的欠款,另外还欠五千元下次进货一定还上。”
“好,好,你快去打款,我马上给你送货。”听腊德这么说,我恨不得喊他一声“老爸”。
一个小时后,手机“滴滴”哼了两声,我忙把信息打开,信息提示我的帐户里多了一万五千元钱。紧接着手机又唱起了“我要去西藏”,我接通电话,腊德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李老板,钱到帐了吗?”
“到了,谢谢你啊!”
“我跟你说,货你一定不要弄错了,要按质按量送!另外,以后我让我儿子直接和你联系发货。”腊德在电话里强调着。
“好,好,”我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看到了老吴他们没?”
“看到了,听说生意还不错,怎么,他没到你那里进货?他欠你的钱还了没?”
“还个屁!人都没见着!”
“这王八蛋!生意做得好,怎么不还钱?……我说过老吴不还钱你找我,你就等我的电话吧。”
挂了腊德的电话,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不过下午送货时,我只给腊德送了五千元钱的货。我才没有那么傻呢,钱到了我手里就由我做主,就算腊德下次问起,我扣他欠我的钱,他也没话说。
六
七天后,我接到了腊德的电话,说老吴回家了。我挂了电话,马上开车前往。
一路上,我心里忐忑不安,想起那个卖玻璃制品的讨帐挨打的事,我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开了二个多小时的车,在腊德的电话指点下,我把车子停在一栋绿树环绕的房子前面。
八月秋老虎,一点都不假。从开了空调的车里出来的那一刹那,像瞬间掉进了蒸茏里,人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连呼吸都好像不太通畅。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田野里的稻子黄了,沉甸甸的稻穗低下了头,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现在乡下都只种一季稻,像以前种双季稻,这时的田野会是一派绿油油的景象。我面前是一栋老旧的红砖房子,屋檐下晾满了红红绿绿的衣服、裤子。屋前是一个水泥晒谷坪,坪里,三男二女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把两只黑母鸡追得满坪乱飞。一只黄色的狗伏在坪边的柳树下,吐着长长的舌头。
“满伢子,要你带弟弟妹妹去写字,你们却来晒谷坪打闹,你们怎么就不能清闲一下子啊!”随着一声喝叫声,一个体态略胖的老年妇女出现在屋子的台阶上,双手拿着洗好的衣服。
“大娘,请问……”我刚走了两步,话还只说出一半,伏在柳树下的那只大黄狗忽然一跃而起,冲到我面前,张嘴就咬。
我听说狗有两种:一种乱叫,看到生人就吠过不停,等于是发出警报,告诉来人要防备;一种狗不叫,看到生人,悄无声息就是一口,这种狗最可怕。我今天就是遇到了不叫只咬人的这种狗。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躲避,慌乱中摔了个四脚朝天。坪里打闹的那几个孩子见了,纷纷哈哈大笑。
老年妇女忙走过来,轰走了黄狗,满脸歉意地说:“这位老板,真的对不起,没伤着哪吧?”
我尴尬地爬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说:“没事,没事,还好没咬着。请问这是腊德的家吧?”
“你找腊德?”老年女人疑惑地望了我一眼,转头朝屋后喊:“腊瓜,有位老板找你!”
话声刚落,腊德就从屋旁转了出来。
二个月没见,腊德更瘦了,稀疏的头发完全白了。他依然穿着两件衣服,两手沾满了泥土。腊德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不说话,傻笑着,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年轻男子的手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腊德的胳膊上。
“不拴着他,只要一眨眼,他就跑了,水里、火里、坎上乱窜。刚刚带着他在屋后的土里拔草,他把丝瓜藤一阵乱扯。唉,你看看,还有这一大群,像一群野牛,大的都出去了,我两个老家伙就成了看牛的。”腊德拍着手里的泥屑,苦笑着说。他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腊德的老婆说:“这位老板,进屋坐啊,屋里凉快些,进屋喝杯凉茶。”
腊德自然知道我的来意,也知道时间的宝贵。他冲我说:“走,我陪你去找老吴,他就住在山背。”说完把系着儿子的绳子解下来,交到他老婆手里。
腊德的老婆说:“找老吴干啥?”
“陪他去收帐。”腊德用手指了指我。
“收帐?”腊德的老婆脸上浮过一丝忧郁的神色,“你……”他欲言又止,最后把喉咙里的话吞进了肚里,她牵着儿子,招呼几个孙子进了屋。
从腊德家到老吴家果然不远。转过山角,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洋楼出现在眼前,院子的葡萄架下,几个人在打牌,玩兴正浓。老吴偶一抬头,看到了我,脸上的神色瞬间僵住了。二秒钟后,他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自顾打他的牌,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从衬衣袋里掏出烟,给打牌的人每人敬上一支,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老吴说:“吴老板,……”
老吴把烟叼到嘴上,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火,喷出一口烟,头也不抬地说:“什么事?”
我陪着笑脸说:“我想请你把以前的帐结一下。”
“结帐?结什么帐?你没看到我在打牌吗?你懂不懂规矩?”
老吴说的规矩是打牌的时候不能要帐,这是忌讳。我强忍住心里的怒气,默默地站在一旁等着。
腊德站在一个人身后看打牌,不走也不说话,脸上的神色有点不自然。
看他们又打了两圈牌,天色不早了,我有点心急,忍不住又喊了声:“老吴!”
我话刚落音,老吴一只手在桌上拍了一掌,怒气冲冲地说:“人家在这里打牌,你鬼叫啥啊!”
另外那几个打牌的也帮腔说:“你这人真不通味(识趣的意思),没看到在打牌啊!你是皮痒想找打是不?”
若在城里,他们这样的人敢这样对我说话,我保证巴掌早上了他们的脸。可这是人家的地盘,我又有求于人,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我只得忍气吞声地站在一旁等着。
又等了一会,这时腊德说话了:“吴胖子,你看李老板这么老远地赶来,你就和他结了嘛。”
老吴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只顾打牌。
腊德又笑笑说:“你生意做得好,大把的银子,这点钱在你眼里还不是小菜一碟。这帐也有二个多月了吧?”
老吴把牌往桌上一摔,双眼狠狠瞪着腊德,脖子上青筋暴涨:“你在这里叫么子叫?领着别人来找我要钱,我又没欠你的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腊德一听,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我怎么是多管闲事了?当初你赊帐的时候我做了保证的,李老板要不到钱可以找我!”
“你……”老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一会,脸上沁出了汗珠,忽然大吼一声:“我没欠他的钱,你欠他的钱关我鸟事!”
“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要不要脸?我可以证明你欠他的钱。”腊德也火了。
“我日你娘!”老吴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攥紧拳头冲到腊德面前。老吴比腊德高出半个头,体型也大了一圈,两人对比,力量悬殊。眼看他们要打起来,我和另外那几个打牌的一起忙把他们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