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六说着脱了衣服，吹灭了灯。刹时，屋里漆黑一团。
　　 洪老六抱住了大奶。
　　 洪老六把大奶摁倒在床上……
　　 四
　　 我吃过大奶的奶。
　　 我吃大奶的没有奶水的奶。
　　 没有奶水的奶叫瞎奶。
　　 大奶把她的乳汁供养给了他的儿子后，大奶的奶就变成了瞎奶。
　　 我都十几岁了，有时候大奶还在人前说，那时候小山没少吃我的瞎奶，哭得恁很，只要噙上我的瞎奶就不哭了。
　　 大奶说着笑着，我都有些脸红了。不过，我的心里很甜，因为她证实我跟大奶的关系的亲近，证明了大奶对我的那种母亲般的爱。
　　 我小时候，妈常常把我托付给大奶。我离开妈的怀抱，像没了依靠，我饿了，我恐惧了，我烦躁了，我被什么东西划疼了，弄痒了，我就手脚乱蹬，我就哇哇大哭。大奶就把她的奶头塞向我的嘴里。大奶的奶子很饱满，很柔软，我噙上大奶的奶就像回到了妈的怀抱，得到一种满足，一种慈爱，我手抓一个，嘴里噙一个，我吱扭吱扭抱住大奶的奶吃得山响。我的恐惧没有了，我的痛苦消失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人脸，看到了慈祥的人脸，好看的人脸，真正的人脸。
　　 那时候，如果没有大奶的瞎奶，我就会号嚎大哭不止，我就会哭坏眼睛，我就会哭出疝气，我就会哭出想不到的疾病来。有时候我跟妈睡到半夜不知因为什么我啼哭不止，大奶听到我的哭声就会起来跑到我家问，小山咋的了？是不是病了？这时候我看到大奶的脸，我的小嘴一包一包的就停止了哭声。气得妈点着我的眉头说，哄都哄不住，你咋看到你大奶就不哭了，我也不说话，只是眨着眼看大奶。有时候我真的病了，也是大奶陪着妈抱着我一块儿去医院的。每当在城里当工人的爸爸回来的时候都要告诫我说，小山，长大不能忘记你大奶！你是你大奶带大的，不然你早叫狗吃了。我说，我不会忘记，把谁忘了也不会忘了大奶。爸爸看着我认真的样子笑了。
　　 大奶家的枣树上的枣红了以后，除去一部分给周围的孩子吃，剩余的要到集市上卖。大奶卖枣的时候就带上我。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看人了，看各种各样的人，看各色各样的人的脸，人的动作，人的说话了。
　　 秋日的阳光很好，秋日的天很高。秋日的天气并不凉快，我和大奶抬着一篮枣走得满头大汗。
　　 秋日的原野上，有黑色的蝴蝶，黄色的蝴蝶，白色的蝴蝶，它们好像比赛一样在我们面前飞舞。
　　 秋日的原野上沉甸甸的谷穗，黄了叶子的豆子，干了叶子的白色玉米，白色的棉花，各自显着自己的特色，坦露着自己的表情。
　　 大奶怕累了我，大奶要我歇歇，我不歇。我的兴致很高，我希望早点走到集上，我希望早点看到集市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
　　 在集市上，大奶给人称过枣，大奶总要我先算账，我算不出来了，大奶再算。当时我不觉得什么，当我上学的时候，我的数学成绩在我们班上数头几名时，我才觉得我跟大奶卖枣有关系，我也明白了大奶为什么要我帮她算账。
　　 大奶对谁都好，对顾客也好，大奶卖枣的时候，脸上总挂着笑，有人尝枣，大奶就说，尝吧，尝吧，自己树上长的，吃几个没啥。有人就吃，直到吃的不好意思了，才称枣。也有尝尝不买的，这种人最讨厌，不买枣尝枣，耍小聪明，占便宜。我看到谁不像买枣的样子，我就把脸一板，要吃枣就买，不买别尝。这时候，大奶就对我说，你怎么对人说话呢，真不懂事。然后又对顾客说，孩子说话没深浅，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尽管尝。对方也笑笑，没事，没事，给我称两斤吧，就买了枣。人们说，和气生财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但是，还有一种人很讨厌呢。
　　 有一回，一个人手拣着枣眼睛却看着大奶的脸，我不高兴了，我用秤竿敲敲秤盘，看什么，这是我大奶，又不是你大奶。那人脸一红，也顾不得青枣红枣，捧了两捧放秤盘里称了就走。
　　 大奶等那人走后给我说，世界很大，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有，你长着个脸不叫人看？你要学会宽容。大奶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我有点胆怯了。
　　 我问，什么叫宽容？
　　 大奶说，就是一个人犯了错误要原谅他。
　　 我说，要是杀了人也宽容么？
　　 大奶一愣，大概她想不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大奶迟疑了一下说，要宽容。要看他为什么杀人。
　　 我对大奶这句话不太满意，对杀人的人也要宽容么？不过，我没有说汁么，我觉得大奶这话不一定完全对。
　　 我从篮子里拿出一颗红枣，放到嘴里，可我觉得枣有点苦，我嚼了好一阵才咽下去。
　　 大奶看看我，好像有点后悔，好像觉得不该对我讲这些，不该那么严肃，认真。阳光下，大奶的脸有些苍白，眉头上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那一天我们的枣卖得迟，到下午半晌才卖完。大奶要我吃羊肉包子的时候，我头脑还很混沌。我说，我只想睡一觉。
　　 五
　　 大奶从迷蒙的天国回到了残酷的人世。
　　 大奶醒来的时候已是牛头岭的第二个黄昏。两天时间，大奶像变了个样，脸色青灰，披头散发，衣服不整，泪痕一道道紧贴在脸上。这时大奶从窗户上看到了山里的白天和黑夜交替时留下的最后一点光晕。大奶没有动，大奶回忆着这场恶梦，想到了后爹，想到了亲娘，想到了他们在她被绑架后爹的叫声，那叫声好像还在耳旁萦绕着：“翠英，翠英……”大奶嚯地坐了起来。可是，眼前却坐着一个正打瞌睡的小土匪，小土匪见大奶坐了起来，吓了一跳，小土匪慌忙站了起来。小土匪说，大奶奶，你醒了？大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谁是你大奶奶。小土匪一点不恼，他把桌上的汤端过来，说，大奶奶，这是洪大哥叫我给你做的参汤，你喝了吧。大奶不理小土匪，大奶又躺下了。这时候，大奶除去想亲人外就是想死，从昨天夜里遭到洪老六的强暴后她就想死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觉得还是死了好。这时小土匪又说，大奶奶，你把这碗汤喝了吧，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的身体会饿坏的。小土匪说得很动感情，大奶心里动了动，禁不住扫了小土匪一眼。小土匪有十四五岁，一张稚嫩的娃娃脸，两只大大的眼，长得挺精明，可怎么当起土匪来了？大奶很有点替小土匪惋惜。但是大奶还没有说话，大奶两眼呆呆地望着黑黑的屋顶。
　　 忽然，小土匪呜呜地哭起来。大奶有些惊奇，大奶不由自主问了一句，你哭什么？小土匪揉揉眼说，洪大哥说，我要是劝不下你喝汤，他回来就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揪掉我的一只耳朵。这时大奶气愤了，大奶骂道，狠心的大土匪洪老六。大奶有些可怜小土匪了。大奶问，你多大了？小土匪说，我15了。大奶说，你小小年纪干啥不行，为啥要当土匪？小土匪见大奶问他，竟有些高兴了，说，我是洪大哥拣来的。大奶说，是洪老六把你家人杀了把你抢来的？小土匪急忙纠正说，不是，不是，我12岁那年，父母叫恶霸地主逼死了，我无家可归，流浪街头。有一天我饿昏在一个村子的街头，洪大哥正好路过叫人把我背上山，救活了我。大奶说，洪老六还有这种心肠？小土匪说，大奶奶，洪大哥和别的土匪不一样。他杀的都是贪官，抢的都是有钱人家。他不抢穷人，有时还把抢来的东西送给受苦人家。大奶说，他把我抢来干什么？
　　 小土匪一时语塞，还不过嘴来。过了一会才说，大奶奶，洪大哥看上你了。那天洪大哥领着我们去赶谷雨会，忽然看到几个小子围着你纠缠不休，洪大哥就想揍那几个小子，三哥拦住了他。三哥说会上人多，打起来，会上人就乱了，等那几个小子向你动手了，再收拾他们不迟。就在这时你拉着一个姑娘往家走了。我们见那几个小子在后边跟着你们，我们也在后边跟着，直到看着你进了家，我们才走了。可是，大哥回来后就闷闷不乐。大哥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娶了那位姑娘做压寨夫人，也不枉在江湖上混一遭。于是，几位大哥做主把你抢来了。
　　 大奶听了没有说话，她心里有一种东西开始骚动。大奶明白了洪老六为什么抢她，为什么粗暴地占有她，那是一种激情，一种力量，一种欲望。这种激情，这种力量，这种欲望燃烧起来的时候，一个人难以控制住自己，就会不顾危险，不惜生命，违背自己的信仰去夺取她。
　　 大奶摇摇头，大奶心里说，你洪老六为一个女人太不应该。
　　 小土匪见大奶不说话了，马上跪下来，说，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说的要是掺假叫我不得好死。
　　 大奶叹了口气，对跪在地上的小土匪说，你起来吧。小土匪说，大奶奶，你不怪罪我了。
　　 大奶说，你不要叫我大奶奶，我叫张翠英，今年17岁，大你几岁，你就叫我翠英姐吧。小土匪说，我叫小七。翠英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长得好你的心也好，以后你用着我的时候，你吩咐好了。可是……在洪大哥面前我还叫你大奶奶吧，不然，洪大哥会怪罪我的。
　　 大奶又叹了一口气。大奶说，随你的便吧。
　　 昨天这个时候大奶被洪老六占有的时候，大奶想死，大奶想杀死洪老六，而且在一刻钟前也都这样想，而现在，大奶的这种信念动摇了。
　　 起风了，山风呼呼地刮起来，大奶听到了山林的吼声，大奶听到了山林惊天动地的吼声，大奶感觉到天在摇动，大山在摇动。大奶暗呼苍天，我可咋办呀？
　　 六
　　 大奶喜欢孩子。
　　 大奶把周围的孩子包括那些骂过她给她过痛苦给她过耻辱的孩子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当作她自己的孩子。她用整个身心去爱他们，她的爱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在行动上。大奶虽然对这个世界有过仇恨，有过诅咒，但是丑陋与美好，照暗与光明，暴力与文明较量的时候，美好最终战胜邪恶，大奶的心里一片光明。
　　 大奶可以把她的家她的枣，她的一切给孩子们，把吃喝娱乐学习的东西和场所提供给孩子们，使孩子们如鱼得水发疯撒野。
　　 那时候大奶的枣园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们像蜻蜓像蝴蝶像小鸟一样在枣园里飞来飞去，有时候我们拿坷垃当武器，以枣树作屏障，在枣园摆开战场，向对方发起猛烈的进攻。坷垃来回的飞着，砰砰砰地爆炸。大奶坐在高高的沙岗上，做着针线活，时不时抬起头眯着眼看我们。枣花碰落了，青枣碰落了，大奶才站起来喊，别打了，把枣砸掉啦。我们才哧哧一笑，做个鬼脸飞奔而去。
　　 枣花开放的季节，枣树上开满了米粒样的白花。这时候，枣园里香气逼人，蜜蜂在来来往往嗡嗡嘤嘤采蜜。大奶告诉我们不要在枣园里乱跑乱打，碰了蜜蜂，蜜蜂会蜇人的。我们根本不听大奶的劝告，依然我行我素，穿梭在枣园。有一天，我终于被蜜蜂蛰了手。我疼得大哭大叫，好像立刻就会要了我的性命。大奶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大奶问我被蛰住哪儿了？我指指大拇指后边刚刚出现的红点。大奶说，别动，我给你挤挤，毒水挤出来就不会肿得很了。大奶用两个手指挤蜜蜂射进我手里的毒液。大奶说，咬紧牙。我的牙咬得无论如何紧都是疼。我说，我要逮了这只蜜蜂我非把它打死不可。大奶说，这只蜜蜂回去就被蜂王咬死了。我说，就应该咬死它。大奶说，你不应该这么狠，蜜蜂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蛰你的。大奶好像很悲伤，很同情蜜蜂。大奶还说，蜜蜂是勤劳的。
　　 我狠狠地说，什么勤劳，谁惹我，我就打它，打死它。
　　 大奶给我挤着毒液看着我，她的样子有点吃惊，她那会笑的眼睛和美丽的脸有些茫然。大奶给我挤过后就低头做针线活了。这一天我很痛若，虽然挤出来些毒液，手还是肿起来，像蒸熟的发面馍馍，又痛又痒.我真想把肿的那块肉挖下来。大奶想尽了办法，用桐树汁抹，用仙人掌敷，用热水洗，都无济于事。而大奶的话老在我耳旁响，在我的头脑里回旋。我觉得大奶心太善了。人太善良就被人欺。中午吃饭，我跌碎了一只碗。妈问我，你怎么啦？我狠狠地说，手疼。
　　 七
　　 大奶在小土匪的劝说下喝了一碗参汤。喝了参汤后，大奶有精神了。这时候，大奶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小七说，大哥他们回来了。小七跑出屋子。大奶先听到的是洪老六的声音，小七，大奶今天吃饭没有？小七说，回禀大哥，大奶奶喝了一碗参汤。洪老六很高兴地说，好，小七子，有你的，回头大哥赏你。接着洪老六清点人数。洪老大问，老四老五没有回来？有土匪说，没有。洪老六吩咐说，老二，你带两个人下山接接他们。名字叫老二的土匪带着人就要走，一个土匪过来说，四哥五哥他们回来了。这时老四、老五进了院子。大奶听到什么东西扑通倒在地上。洪老六问，老四，这是什么？回来的老四高兴地说，大哥，又给你弄个压寨夫人。你说什么？好像洪老六抓住老四的衣襟。老四嚅嗫道，是给你弄个压寨夫人嘛，还是个黄花闺女呢。洪老六发怒地说，谁叫你们干的？老四说，我们怕那个张翠英不从大哥，我们正好碰到了这个姑娘，我们就……。洪老六说，抢张翠英，你们抢了就抢了，是我意中的人，是我朝朝暮暮思念的人，不抢我得不到她。我已经作了伤天害理的事，可今天，你们怎么又作这等事情。老四说，大哥，你说怎么办？洪老六说，你们在哪儿弄到的立刻送哪儿，我告诉你们，以后如果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再胡作非为，我不会饶你们！洪老六的声音很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