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冷冷地说，你就是冯老大？
　　 冯老大说，我就是。
　　 大奶说，你不是叫老六去截军火了？
　　 冯老大哈哈地大笑着说，他上了我的当。
　　 大奶说，你干的好啊。
　　 冯老大说，洪老六不从我，还想和我作对我就杀了他，以免后患。
　　 大奶说，你的心真黑，真毒。
　　 冯老大嘿嘿笑笑，无毒不丈夫。
　　 大奶说，我也要死在你的手里？
　　 冯老大说，我不想杀你，我的弟兄们不想叫杀你，他们要尝尝你这美丽女人的滋味。
　　 大奶说，你敢？冯老大阴阴地笑笑，说，你现在就能知道。
　　 冯老大转身喊道，弟兄们，洪老六的压寨失人送给你们了。
　　 这伙早已对大奶垂涎欲滴的土匪接到指令后，疯狗一样扑向大奶。
　　 大奶破口大骂，大奶拼命挣扎，大奶拼命博斗，但是，有十个大奶一百个大奶也抵不过一群疯狗恶狼，他们恨不得把大奶分成八瓣，他们恨不得把大奶撕碎嚼烂，他们这个拉，那个扯，大奶的衣服被撕烂了，大奶的裤子被扯掉了，大奶成了光身子，大奶的身上被抓出血来，土匪们为争大奶开始打架了，这时一个高个子，头上卷毛的土匪叫道，一个一个上，一个一个上……
　　 这时候的太阳正升在东南方，很白，像一块白银；大地也很白，很清晰，铺满了阳光。大奶被按倒在明朗的天空下，大奶被按倒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大奶被一只只扑上来的疯狗恶狼吞噬着。
　　 大奶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天边有一片血红，在血红的云层下，院子里正燃烧着熊熊的大火。
　　 …………
　　 十
　　 大奶说，将来你有出息了，你别忘了枣园，你是在枣园里长大的。
　　 我说，我不会忘了枣园。
　　 大奶说，有好多人有了出息连自己的爹娘都忘了呢。
　　 我说，忘了爹娘的人不是好人。
　　 大奶说，你要做好人。
　　 我说，我做好人。
　　 大奶说，千万别做坏人。
　　 我说，我不会做坏人。
　　 我又说，大奶，我将来有了孩子，你给我看孩子。你教育孩子。
　　 大奶笑了。
　　 我说，你笑什么？
　　 大奶说，屁大一点，可想着有孩子。
　　 我认真地说，我长大要结婚的，结了婚就一定有孩子的嘛。
　　 大奶仍然笑着，大奶说，如果我活到那一天，我就给你看孩子。
　　 我说，你一定会的，你的身体挺好的。
　　 大奶说，外表看好好的，完完整整一个人，实际上像机器一样，零件都老了，该坏了。
　　 我说，你不会老。
　　 大奶说，我为啥不会老？
　　 我说，你的零件好。
　　 大奶笑响了，大奶说，我的零件和别人不一样？多长了什么？
　　 我说，你多长一颗好心！你是好人。
　　 大奶说，好人坏人都一样，都是要死的。
　　 我说，你能活一百岁。
　　 大奶说，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能看到你漂亮的妻子。
　　 我说，我的妻子一定很漂亮。
　　 大奶说，一定。
　　 夏日的枣园，枣树刚刚挂果，没有孩子来枣园骚扰，这时候的枣园充满了盎然生机，小鸟啾鸣，蝴蝶飘舞。一颗颗枣树披挂着一树青果，像披挂着一身青色的铜铃，静静地立着。在枣园里的菜地上，水凌凌的黄瓜，又绿又长又白的豆角，鲜红鲜红的西红柿，散发着浓浓的清香，构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枣园的菜地是大奶拉来好多好土改良成的，种上菜后，大奶又把枣园近处机井的水引过来，给蔬菜浇水施肥，使枣园成了绿色的田园。
　　 我和大奶在摘菜。
　　 我摘一个西红柿。我说，大奶这个西红柿真大。
　　 大奶说，风调雨顺，庄稼好，菜也好。
　　 我说，是你把它种好了。
　　 大奶说，种菜也好，种庄稼也好，不论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喜欢落在别人后头，叫人家看笑话。人要有争胜心。
　　 我说，什么是争胜心？
　　 大奶说，就是干事要跑到前头，像你上学在班上总想当前几名好学生一样。
　　 这时飞来一只蝴蝶，它轻轻落在西红柿花瓣上，这只蝴蝶是黄色的，但不是金黄色，颜色是很嫩，挂点青色，好漂亮的蝴蝶啊，我兴奋地伸手去抓，它像和我捉迷藏，像逗我玩，我的手刚到它眼前，它就轻轻地摇着翅膀飞在黄瓜花上。我轻轻地走过去，我的手又向黄瓜花伸出去，它又摇着翅膀落在豆角花上，我生气了，我脱下了布衫，我准备用布衫把它揪下来。大奶看到了，大奶说，别用布衫揪，让它飞吧，看它飞的多轻松，多自在。
　　 我手掂着布衫，我站下了，我看着那蝴蝶，那只蝴蝶一会飞上，一会儿飞下，一会侧飞，一会儿平飞，一会儿直飞，一会儿旋转，好像在进行艺术表演。
　　 我看看大奶，大奶也在看着蝴蝶，而且看得有些痴迷。我说，这蝴蝶飞得真好。
　　 大奶沉思着说，你揪了它，它就完了。它能在这个世界上来一遭也很不容易。
　　 停了一会儿，大奶又说，人应该有仁爱之心啊。
　　 我说，什么是仁爱之心？
　　 大奶说，就是好心。要是人人有好心世界就会变好。
　　 我说，现在世界坏么？
　　 大奶说，怎么说呢？
　　 这时又飞来一只白色的蝴蝶，它和那只黄蝴蝶结成伙伴，像一对恋人一样，在我们面前飞了一圈之后，双双飞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飞去的蝴蝶。
　　 大奶把摘下的西红柿放在篮子里，大奶摘西红柿的动作和往篮子里放西红柿的动作很美，西红柿闪着鲜红的亮光划上一个弧形，像蝴蝶在飘。我看着大奶，我觉得有可能的话我也变成一只蝴蝶，变成那只嫩黄色的蝴蝶，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飞呀飞！飘呀飘！谁也不愿抓住我，谁也不想伤害我。
　　 十一
　　 25年过去了。
　　 25年后，大奶的儿子已经10岁了。
　　 这时候，大奶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大爷得病死了。剩下了大奶和儿子小柱。
　　 命运又给大奶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
　　 10岁的小柱似乎很懂事，不爱说话，在学校学习很好，总占班上前几名。1960年生活紧张吃不饱，小柱上了初中。为了叫儿子安心学习，为了儿子不挨饿，大奶把自己的饭票节省下来，再给伙食长求求情，买成面，然后掺些菜蒸成菜团子给儿子送去。大奶每次都是天不明赶到学校，天明学生起床时把菜团子送到儿子手里再回来干活。来回四五十里路，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走，一口水都没喝过。也许是大奶太面嫩了，第一次找儿子时有人给小柱说，外边有个女的找你，可能是你姐。小柱脸一红，说，那是我妈。是你妈？那个同学吃惊了，说，你妈就那么年轻？跟姑娘一样，好漂亮啊！于是，同学们都争着来看大奶，都说大奶长得好，都夸小柱有个好母亲。小柱却不高兴了。当大奶再去给他送菜团子的时候，小柱说，妈，你别再来给我送馍了，我能坚持住。大奶还以为儿子担心她的身体呢，就说，你放心，没事，我能吃饱。小柱却把脸一苦皱，说，叫你不要来就不要来嘛，你送我也不吃。
　　 后来小柱又上了高中。
　　 高中毕业后，小柱考上了北京一所军事院校。
　　 全村人都为大奶高兴，都为大奶有这么个儿子高兴，大奶也高兴，大奶见了人就说，咱一个县就小柱一个人考北京了。考北京就是干部了。人家说，你家儿子真有出息，也不枉你熬寡这些年。大奶就笑，就说，熬寡还不是为儿子么。小柱走的时候，大奶倾全家所有东西变卖成钱，她还嫌不够，她又借了几十块，儿子不叫她借，她说，去北京好远呢，城里喝水都要钱，没几个零花钱能行？然后大奶给儿子背着行李走到县城的火车站看着儿子上车才回来。
　　 儿子到了北京，到了学校，开始半月四十天的给大奶来一封价。来了信，大奶就高兴地拿着信走一道街，见人就说，北京的生活好着呢，隔几天就能吃一顿肉。真是干部了。于是，人们就羡慕，就想着北京好，北京人吃肉比乡下人多。就让自己的孩子学小柱，去北京上学，到北京吃肉，不料，这时出了事。小柱入党，组织上调查时发现大奶有一段土匪生活，一段不光彩的土匪压寨夫人生活史，小柱的党员就搁下了。党员标志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没有政治生命就等于没有灵魂。党不相信你，你还干什么？还能叫你干什么？在那不平常的岁月里，这对一个青年，一个有着远大抱负远大理想的青年无疑就是断送了他的前程，扼杀了他的生命，而青年人对党的信念又是坚定不移。党组织和小柱谈话，如果坚决站到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你就和你母亲划清界线，回到党的怀抱。小柱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很坚决地给大奶写信，句句都是谴责大奶，质间大奶为什么当土匪？为什么当土匪的压寨夫人？为什么与人民为敌？就差一句你为什么不死了？同时严正声明和大奶断绝母子关系，划清界限。那时候，大奶真想去问问儿子？如果换了你，把你，把任何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放到那样的场合，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难道只有以死才表现贞节？表现伟大？我没有死，我活了，我想看看这个世界，我想看看这个肮脏污秽的世界。我多看几眼，我多看了几眼，难道这就是我的错么？
　　 大奶接信后整整睡了三天三夜，而后起来洗脸，做饭，吃饭，上地干活。她原谅儿子了，她把泪咽到肚子里了，她把血咽到肚子里了，儿子处在的也是一个不同的环境，如果把她当作儿子，放到儿子那样的环境，她会怎么办？她不能苛刻地要求儿子，她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
　　 时间长了，有人问大奶，放假了，小柱也不回来看你？大奶说，学校忙，他是干部，有好多事要他做呢。前几天又打一封信回来。大奶欺骗自己，虽然装得很轻松，其实，她心里苦得很呢。她想儿子想得要发疯，每天想着儿子，夜里做梦梦见儿子，她抱着儿子，儿子抱住她，娘俩哭着她就醒了。
　　 终于，大奶忍不住了，再忍下去她会疯了，再忍下去她就要上吊了，再忍下者她会去死了，于是，她决定去北京，去看儿子。
　　 这年秋天，场光地净，农活不忙了，大奶向队长请了假，给队长说，我要去北京，去看儿子。
　　 大奶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北京。找到了儿子的学校，但是，她没敢进学校，只在学校门口转。大奶看着那些出进进的学生，大奶想问儿子，又不敢问，大奶只希望这些学生中有一个是她的儿子小柱。她在学校门口转了两天，渴了喝些凉水，饿了啃一口从家带来的红薯面馍，晚上住到车站的候车室里。十月的天气不算太冷，蹲墙角里睡一觉就天明了，她起来到车站的洗脸间洗一把脸，又到学校门口。大奶没有看到儿子她不甘心。就在这时候，她的举动被老传达发现了。老传达看到一个老太婆一连两天都在这学校门转悠，说找人吧？她不问，只是向学生身上瞅，是想伺机破坏？老传达的警惕性很高，对一些可疑的人他总要进行严格盘问，以防阶级敌人混入学校。于是，老传达把大奶叫到传达室，问大奶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老在学校门口转？大奶编了个瞎话，大奶说，我听说俺村有一个叫张小柱的在这学校，他家里人要我给他捎口信。这位老传达对学生很熟悉。他拍拍有点秃顶的脑袋说，有这个学生，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叫他。老传达找到了小柱，小柱跟着老传达一边走一边心里嘀咕，俺村谁会到这里来找我呢？好多天我没给家写信了。在小柱就要走到传达室的时候，他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翘首在望的大奶，他一愣，妈来了？这时候，大奶也看到了儿子，在她们母子目光相对的一刹那间，小柱低下头，小柱对老传达说，我不认识这老太婆，转身回去了。大奶看到了儿子，大奶多么希望儿子扑向她的怀抱紧紧地抱住她叫一声，娘!她也紧紧抱住儿子说，小柱，娘想你啊！可是，没有，她们的目光只对视了一下，儿子就走了。
　　 大奶呆呆地站着。老传达走进屋子，老传达说，刚才那学生不是你们村的小柱吧？大奶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奶忙说，不是，不是。大奶慌忙掂起她的东西走了。
　　 那时，大奶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大奶不知怎么离开学校的，不知怎么走到火车站买票上车的，但是，大奶有了安慰，她见到了儿子，真真切切地见到儿子，不是在梦中，是面对面的见到了儿子。
　　 大奶回来的当天就去地干活了。
　　 大奶依然活着。
　　 大奶坚强地活着。
　　 大奶很有信心地活着。
　　 大奶见到村上的孩子们总要抱一抱，亲一亲，从兜里掏出几个红枣，几块糖果塞在孩子们的手里。孩子们望着大奶慈爱的脸甜甜地响亮地叫一声，大奶。大奶“嗳”一声，大奶的脸就乐开了花。
　　 十二
　　 8年后，大奶接到儿子小柱的一封信。
　　 大奶接到儿子的信后就把一头猪卖了，一只羊也卖了。卖了这些东西后又买了鸡蛋、饼干、白糖之类的食品。
　　 我问大奶，大奶，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大奶说，去看小柱。
　　 我说，看他干什么？
　　 大奶说，他是我的儿子呀。
　　 我说，他不是和你断绝了母子关系吗？
　　 大奶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子和娘是根里亲。
　　 我说，他这人不讲良心。
　　 大奶笑了，说，有时候人总会做些违背良心的事。
　　 我说，平常不给你来信.有事来信了。
　　 大奶说，他被下放到江西劳动了，他有病了。
　　 我说，病了才想起你了呀。没劲。
　　 我觉得小柱太没价值了，你既然声明和母亲断绝关系了再有困难，就是死也不能求母亲了。大奶却有些兴致勃勃好像她去参加一个什么宴会。把一兜兜的东西往提包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