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完，烟锅在鞋底敲空，站起来，又是一阵咳嗽。然后，一拐一拐的出去了。孟进京心里冷成一团。爹扯到媳妇，他马上想到了汪小玉，顿时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如果不是杨海波插上一竿，他很有希望和汪小玉成一家，倘若成一家，俩人都找上个工作干干，走出黄土地，吃上花卷馍，爹娘也能跟着享福。爹娘真苦，一辈子辛劳，一辈子安分守己，耗尽心血，落下了一把枯柴般的骨头，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如果像父亲说的那样，好好劳动，好好挣工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定亲、结婚、生孩子……辈辈如此，日子就这么有秩序地过，和孟进京的想法多么格格不入啊。一想到将来要永远生活在远离城市，寂寞、沉闷、灰色、驴叫狗的偏僻乡村，孟进京打了个寒战。
　　 娘做好饭叫孟进京去吃饭，孟进京说不饿，娘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走了。孟进京就那么仰在床上，两眼痴痴地看着房顶。房顶外是一片蓝天，湛蓝蓝的天，也就在他能看到湛蓝的天空的地方，有一个蜘蛛网，一只蜘蛛在编织着网篮，一只小虫飞来，在网前来回地飞着，蜘蛛好像发现了小虫，想吞噬小虫，织着网向小虫杀来，小虫打了个旋转，翁的一声尖叫着冲出去了。孟进京忽然悟出了什么，两只握紧拳头的手狠狠地向空中一挥，咬着牙喊道：
　　 我一定要干出大事！
　　 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四
　　 孟进京回乡的第二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孟进京听到这则消息后，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一天也不耽搁，立刻找来书籍进行复习。虽然啃书本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比起炎炎烈日下躬身锄地，蹲着拔草，腰弯的疼得直不起来，头皮晒得发麻，汗水水一样顺着脊梁沟往下流，把大裤衩子湿透强的多了。而且，这是他的唯一出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他失去这次跳龙门的机会，恐怕永远无出头之日，恐怕要抱憾终身。因此，他一想到跳出黄土窝，穿上的确良，坐在办公室，他就心潮汹涌，浑身是劲。
　　 那些天，他几乎没出过门，吃过饭后就是背书，要不就是找人请教。很像过去的赶考秀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攻读圣贤书。一心求学，一心应试。
　　 高考时间很快到了，考场设在县城，考生要集中了，爹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揉皱了的两元钱，很不好意思的说，不好再借了，让你娘给你烙几张白面饼子吧。但这不影响孟进京的心情，孟进京仍然很高兴，很有一股秀才进京赶考样子，也显得很勇敢。以往家里那只很得宠，吃饭时常在脚下觅食的芦花公鸡，今天又来他跟前，叨他往书包里装饼时掉下的饼渣，孟进京飞起一脚过去，芦花公鸡腾空而起，呱呱叫着飞出好远，再也不敢近前，看着他走了才慌慌张张把那散碎的饼渣吃掉。
　　 孟进京的考试地点在县直中学，头天下午孟进京来认考场，他只顾扒着玻璃往里面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孟进京。他心里怦然一动，急忙回过头来，见汪小玉站在他的面前。一年多未见，汪小玉比原来更漂亮了。
　　 一丝慌乱从孟进京心中飘过后，他镇静下来。他瞅着考场说：汪小玉你也来考试？
　　 汪小玉说，兴你来就不兴我来？
　　 孟进京笑笑说，说话还那么尖苛，谁说不兴呀。
　　 一年多了，汪小玉始终没有忘记他和孟进京在学校的日子。他想有一天猛进京会来找她，然而，孟进京一次也没找过她，连只言片语的信息她也没有得到过。为孟进京被开除的事她曾要求过父亲让父亲帮忙要学校收回决定，她曾好多天不理杨海波，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到头来还是杨家来提亲，父亲还是强迫她作杨家的媳妇。现实是残酷的，她掂量了好多天，痛苦了好多天，不得已答应这门亲事。于是高中毕业以后她就被安排到石油公司当会计。同样杨海波被安排到百货公司办公室。说句心里话，她还是贼心不死，心中装着孟进京。今天考场的相遇，是她安排的，她确实也报名了，也想试试，可她没有像孟进京那样执著，那样不惜代价，那样把心思全部用到高考上。她只是抱着碰碰运气，试试自己的本事，或玩玩而已。但她知道孟进京要来，她想见见孟进京。在孟进京进学校时她就发现了孟进京，一直尾随着，走到教室跟前了她见孟进京还没看到自己，心里恼恼的，就狠狠地叫了一声。
　　 是发泄心里怨恨的时候了，汪小玉把脸一沉说，孟进京，我问你，这一年多，你咋不来找我。
　　 孟进京苦笑笑，咋找你，找你怕你这大工人看不起我。
　　 孟进京已经知道汪小玉已和杨海波订亲了在石油公司上班了。
　　 就看不起你，就看不起你。汪小玉更生气，眼里涌出泪花来。汪小玉说，那时你摸我的头发，也不说我看不起你了。我那时咋恁傻咧，我就叫你摸了，而且是洗罢头才叫你摸的。
　　 孟进京听了只觉脑袋轰的一声脸腾红得发热，好半天，他才使自己阵镇定下来说，那时我们还不懂事。
　　 还不懂事？汪小玉有些惊愕地盯着孟进京说，我们都十七、八了。
　　 孟进京避开汪小玉的目光，长叹一口气说，汪小玉，明天就要考试，我什么也不敢想，一想别的就完了。
　　 汪小玉的泪水流下来。说，孟进京，你害人，你叫人家牵肠挂肚地想你……
　　 孟进京的情感防线险些叫汪小玉的话击溃，但孟进京就是孟进京，在这关键时刻他挺住了。他很坚决的说，汪小玉，你什么也甭说了，等考试完，凭咋都行，上刀山，下火海，入地狱，我再所不惜。明天下午五点考试完，咱在学校门口见。说完就头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高考结束，孟进京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站在毛主席语录牌前的汪小玉。
　　 孟进京问汪小玉，考的怎么样？
　　 一边看毛主席语录一边在等孟进京的汪小玉回答说，不怎么样，我开始就没抱多大希望。你呢?不错吧？
　　 孟进京很有把握的说，差不多吧。
　　 汪小玉说，我知道你差不多，孟进京这下你好了，你要一步登天了。
　　 孟进京有些轻松的说，现在分数没下来，还不能说就能考上。汪小玉，你说吧，现在去哪儿？这时候的孟进京很轻松也显得很大度，一切无所谓的样子。也是，多天绷紧的心弦放松了。
　　 汪小玉说，去我家。
　　 孟进京犹豫了，说，去你家……汪小玉说，我爸出差了，妈上班了，家没人，甭怕，谁也见不着。
　　 孟进京心砰一动，仔细的看着汪小玉，那张妩媚的脸，顿时觉得浑身燥热，他把脖子里的风纪扣一解，说了一声，走，去你家。就走在汪小玉的前头，大步往汪小玉家走，气得跟在他后头的汪小玉大声叫道，孟进京，你慌张啥，慢点不行……
　　 五
　　 孟进京的四年大学使他庆幸的是得到了梁蓓蓓，找了个有权有势做着县委副书记的老丈人。虽然梁蓓蓓长的脸又大又胖，眼睛细的成一条线，个也不高，不那么讨人喜欢，但对孟进京这个农民儿子来说是多么重要，意义多么深远，梁蓓蓓的作用何等重大。有时候和梁蓓蓓在一起，孟进京心里也说，别看她模样长得不俊，但是，如果我是农民，我一身汗水一身土，躬腰拔腿穿着湿透了的大裤衩子在田间锄地，恐怕她连看我一眼也不会看，现在这位骄傲的公主像一只小鸟一样依偎在我的身旁。这时候孟进京偷偷地看一眼梁蓓蓓，仰起脸望望深邃的蓝天，脸上就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梁蓓蓓和孟进京开始接触是在一次老乡的聚会上，那时的梁蓓蓓想到她在众同学面前会鹤立鸡群，大家都会像乡科级干部们崇敬她父亲那样的态度待她。不料那些大学生们根本没把她这个县委副书记的千金放在眼里，他们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把她丢在了一边，她这里成了遗忘的角落。这时候她感到了空前的悲哀，少有的孤独，处在走与留的彷徨中。也就在这时候，孟进京来到她的跟前，剥开一块口香糖递过来。给你，口香糖。孟进京的声音温柔亲切，目光中透出无限的关心。这一下填补了梁蓓蓓的空荡的内心。于是，接下来是孟进京紧追不舍，邀梁蓓蓓吃饭，星期天一块看电影。孟进京很洒脱，很大方，也很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息。于是，梁蓓蓓在这远离父母的地方，有了知音，有了朋友，也有了她可以撒娇的地方。
　　 有一次，他们在聊天中，梁蓓蓓说，咱们离华山这么近，我还没去过华山，就在电影上看过。孟进京说，等放暑假，我带你去。梁蓓蓓说，真的？孟进京说，我还能给你说假话。梁蓓蓓很高兴地说，好。接着把头一摆伸出手，咱拉钩。孟进京笑着说，拉钩。在他们手指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孟进京心一激动，恍若梦境。他立刻想到，华山之行，这位书记的千金将要被他牢牢掌握在手里了。
　　 两个星期后，同学们都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度假了，孟进京和梁蓓蓓却去了华山。
　　 时间是计算好的，晚上11钟从他们这里坐上火车，清晨四点多钟到达华山车站，然后出站，到华山门的时候早晨8点钟。列车行到半夜，为让旅客休息，车厢内部分大灯关闭，随着说话声的减弱，梁蓓蓓也觉得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于是身子一歪，头扎在孟进京怀里，手抓住孟进京的衣服睡了。这时孟进京却睡不着，他看着怀里的梁蓓蓓，感觉梁蓓蓓身体的温热，除去体内有一种东西在躁动外，那就是精神的亢奋，一种成功的自豪。
　　 列车哐哧哐哧地行进着，孟进京脑袋随车的颠簸轻轻摇晃着，幸福荡漾在脸上，慢慢闭上眼睛。这时候，广播里播音员送来到华山车站的声音。孟进京和梁蓓蓓一振奋，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上山，俩人自然是相搀相扶说说笑笑一路歌了。走到回心石。梁蓓蓓仰头看到刀斧剁砍般的山崖，窄窄的石阶，黑黑亮亮的铁锁链有些望而生畏不想上了。孟进京指着手抓铁链而上的人流鼓舞着梁蓓蓓的士气，一边拍着胸膛保证说有我在就有你的一切，然后拉着梁蓓蓓登上了顶峰。
　　 站在山顶，梁蓓蓓如到人间仙境，心情开朗，兴致浓浓，稍稍休息，就雀跃着看云海，看峡谷，摘野花，拔野菜，咯咯的笑声充满山间云端。孟进京心绪更佳，有梁蓓蓓在，味道不一样。梁蓓蓓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并时时发出一声关切的喊：慢点，小心脚下，别绊倒。梁蓓蓓却根本没把这话听进耳朵里，她放任自己的感情，胡乱地跑，直跑到悬崖陡壁她才探探头，立住脚。在顶峰的北边一个山凹里，梁蓓蓓正欢欢的跑，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子打个趔趄，紧跟在后的孟进京扑上去抱住了梁蓓蓓，俩人一块滚倒在地上。梁蓓蓓咯咯的笑着抓住孟进京的胳膊要站起来，这时的孟进京脑子忽然一热，心里的野火腾的燃烧起来，一下把梁蓓蓓抱紧了。梁蓓蓓吃了一惊，看孟进京时，却撞上了孟进京燃烧的眼睛。梁蓓蓓似乎感到要发生的事，有些吃惊的说，孟进京，你……接着轻声的哀求道，放开我！放开……孟进京已经豁出去了，他暗暗用力，使梁蓓蓓不能从他怀中挣脱，口里急急地说，蓓蓓，蓓蓓……你听我说……终于，梁蓓蓓神经一松弛，身子一下酥软了。梁蓓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有两颗泪珠从那细细的眼角溢出。
　　 这时候，青山碧水，蓝天白云，香花野草，醉人的山风，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回到旅馆，孟进京偷偷地观察梁蓓蓓，除去他们目光相撞时梁蓓蓓脸上出现羞色外，一切正常。这使孟进京心中十分踏实满足，还有一种胜利者的欢乐。以后的日子里，孟进京牢牢抓住梁蓓蓓，使梁蓓蓓坠入情网，一天不见孟进京都夜不能眠，并怀着甜蜜与自豪，把孟进京带给父母看。孟进京在其父母面前表现的也很出色，一口一个伯父伯母的叫，把两位老人都叫迷了，认为女儿有眼力找了个知书达理的对象，为他们找了个好女婿。梁蓓蓓父母的举动孟进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六
　　 孟进京进了县委大院。
　　 孟进京进县委大院是梁蓓蓓的父亲，也就是他未来的老丈人给他安排的去处，而且是组织部，发官帽的组织部。一般的人都知道，只要在组织部混上一两年，下乡就能弄个副科。孟进京对前途充满憧憬。他不敢细想，这一切很关键的发端于他华山之行。否则他很可能被发配哪个穷乡僻壤或发不了工资的二级机构、工厂、企业，叫他顶着大学生的桂冠永世不能翻身。在安排妥当之后，那位老谋深算的县委副书记还叫女儿把他悄悄叫来，嘱咐他和蓓蓓的关系不能公开，甚至不能有密切交往。孟进京自然悟出其中的奥妙，这对他将来的升迁也至关重要。
　　 在孟进京上班的第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接到汪小玉的电话。当同事把话筒给他，说有个女的找他，他的心一跳，女的是谁？汪小玉？因为在整个县城和他交往过，他有印象的就是汪小玉，汪小玉的名字一下就在他头脑里闪现出来。
　　 在大学四年里，孟进京几乎就没给汪小玉写过信，尽管他也时常想起汪小玉，但他理智地和汪小玉中断关系。那次高考结束后在汪小玉家里发生的事情他都有些后怕，他还担心汪小玉怀孕呢。等一切平安过去后，他用力把心中的汪小玉往外赶，并且不给汪小玉写信。他知道，如果两人继续来往，他们的婚外情就会败露，因为众所周知汪小玉和杨海波已经婚约在身。再说七八十年代人们的思想还没这么开放，特别在性方面社会道德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倘若走错一步，就等于毁了自己一生。孟进京不想在他刚刚走上辉煌的里程的时候发生意外，所以他用最大的力量克制住了自己，以后遇上了梁蓓蓓，他的整个中心就转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