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等上了肖美义，我看到肖美义走过来我的心咚咚跳，等她走到我的身旁的时候，我不容分说，我把鱼往她手里一塞，说，给鱼。我就咚咚地跑了。我跑老远回头看时，我看肖美义愣怔了一会，又四下看看，把耳前的几缕乱发抿到耳后，剥开了纸开始吃鱼。
　　 我很高兴。
　　 三
　　 我们吃到了鱼，我高兴得不知道马王爷贵姓，我高兴得以为过上了社会主义生活的时候，一场大祸悄然降临了。
　　 晚上放学回家，我进屋就感到气氛不对，家里死气沉沉，灶里没火星，厨房没炊烟，往常这个时候妈正在锅台前忙着做饭，如今妈却阴沉着脸坐在靠门的小凳子上，我的心掠过一丝凉气，有点头皮发麻，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还是问了一句，没做饭？妈立刻火了，妈的话突突地像机关枪打来：吃吃，可吃到鱼了。我立时呆了。肖跃进从里间里探出头来看我一眼，又缩回去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说，到底咋了？妈不做声，我看着妈，妈的脸色灰青，屋外的光线和屋内的光线搅和在一起，给妈的脸上抹了一层沉重的色彩。我不再说什么，我两手捧着脸孤独地坐在凳子上，我的眼睛望着外面渐渐降临的黑夜，我感觉黑暗很快就会把我们一家吞噬。
　　 过了一会儿，妈说，你跳鱼塘逮的那条大鱼，支书见啦？
　　 我说，是呀，支书看了还笑呢！
　　 妈瞪起眼睛说，都是你惹的祸。
　　 我愕然了，说，我怎么惹祸啦？
　　 妈说，你爸被叫到公社啦。
　　 我说，就因那条大鱼？
　　 肖跃进又伸出头来呲着牙笑，我恼了，说，当时肖跃进说咱家好多鱼。
　　 妈愤怒了，妈骂起来，你们俩个吃饭白吃了，在干部面前胡说八道，什么话敢在干部面前说。
　　 肖跃进再也不露头了，我垂着头听妈骂，妈骂完了我们，又骂高支书，骂公社干部，妈说村上的人都吃鱼了，为啥就单单找俺……
　　 这时候，我的饥饿没有了，我觉得身上发冷，我想去睡觉，我站起来走到床前拉开被子，刚要脱鞋，妈说，肖解放你干什么？
　　 睡觉，我说。
　　 妈说，别睡了，咱到公社看看你爸。
　　 我们走出屋子，妈站在门口对肖跃进说，肖跃进，你在家看门，别闹腾，我回来要是见你在胡闹，非打死你不可。肖跃进很听话，说，我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我心说，肖跃进你别装的像，我和妈一走你不定在家干什么呢？肖跃进也像明白我的意思，向我呶呶嘴，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冬日的夜很冷，天上的月亮像一片褪色的木炭很悲怆的贴在天上，巴掌一块儿，似红非红，暗淡无光。原野上空荡荡的，只能看见远远近近一堆堆黑坟和那杂乱的脱光了叶的树，一簇簇一丛丛，黑咕隆洞，在冬日的夜发出瑟瑟凄凉鸣叫，给天地间增添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和妈匆匆地走着。妈的身子很单薄，瘦小的棉袄上套着一件月蓝色的布衫，在无边的苍穹下显得很矮小。我有些怕，我心里咚咚地跳，我大步小步一步不落地跟着妈走，好像有什么要把我叼走似的。很长时间，我和妈都没有说话，过了丈八沟小桥，妈问，冷吗？我有些哆嗦说，不冷。其实我穿得不薄，心里却很冷。这时候，我想起在温暖的家里，守着冒黑烟的火盆，依靠在妈的身旁，让妈搂着我的情景。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怕，好像有妈就有了一切。
　　 妈说，到咱肖家坟了。
　　 我嗯了一声，又朝前跑了两步和妈走个并排。
　　 肖家大坟方圆有三亩，埋着我们肖氏家族的几代先人。夏日里这里杂草丛生，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冬日里鬼火流荧，草木哀鸣。不到鬼节家人来烧纸，平常很少有人来。我曾听到一个神奇的传说，有一个卖馍的老汉起早挑着担子赶集，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个集市，那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就找了个位置。他刚把馍放下，立刻就有人围上来，这个买几个，那个买几个，不一会就卖完了。他高兴得数数钱准备收拾挑子回家，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他抬头一看，东方发白，天快亮了，又一看，他在肖家大坟里，他卖出的蒸馍一个个摆放在坟头上，手里拿的是一把杨树叶子。他吓得魂飞魄散，挑起担子就往家跑，到家倒在床上三天起不了床。从此，他再也不敢起早去赶集了。
　　 人在胆怯的时候越克制自己不想那吓人的故事，而过去听到的那鬼怪故事越往你的头脑里钻。这时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从我们面前嗖地穿过，我吓得叫了一声妈，急忙往妈的身边靠。妈拉住我的手说，咋啦？我不吭声。我听出妈的声音表面上很硬，其实发颤。我忽然想到我已经十三岁了，已经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就要有男子汉的勇气，关键的时候，不应该是母亲保护儿子，应该是儿子保护母亲。况且，在那年代，拦路抢劫、翻墙盗窃、强奸杀人的事很少发生。夜间你尽管大胆走路，晚上睡觉不用关门，不会发生意外。于是，我把头仰起来，迈起有力的步子走在妈的身旁。
　　 我和妈走到公社，公社早已开过晚饭，公社院内一片死寂。我和妈走过三排瓦房才发现伙房里还亮着灯，我和妈走过去，大师傅正准备封火休息。妈尊敬地对那位大师傅叫了一声大叔，上前打听爸的消息。大师傅约有五十多岁，胖胖的，一脸胡子，很和气。大师傅说，这事我知道，你们村一共关着三个人，都在后头的小黑屋里。我刚才给他们每个送去两个馍，听说是他们给鱼下了药。妈说，这不是那回事呀，俺孩子他爸是早上在鱼塘拾了死鱼。大师傅说，我知道他们三个人都不会下药，可没办法，公社说是就是，谁也不敢出来说话。听书记说，现在蒋介石正叫嚣反攻大陆，这是配合国民党反动派的行动。妈哭了，妈说，大叔，你能不能替俺说句好话。大师傅说，这可不行，我可不敢。你要想见人，你找公安特派员，好好给他说说，公安特派员住在第一排西头那屋。妈看大师傅只能帮这些忙，谢了大师傅，领着我朝特派员的住室走去。
　　 公安特派员有四十多岁，瘦瘦的，个也不高，连鬓胡，穿一身公安蓝警服，说话也挺客气。听了妈说的情况后，公安特派员说，你说的我相信是事实，可是，错就错在你们不懂，鱼不是谁不谁就能吃的。公家的东西可以烂掉、扔掉，但不可以有人拣走、拿家。如果拿家，那就犯法了。妈说，俺真不该拣那些鱼。公安特派员说，现在说啥也晚了，我也作不了主，我只有听公社的，你们是贫下中农，见见人可以。
　　 公安特派员把我和妈带到公社院东北角的那间小黑屋里。这里说小黑屋是指专门关犯错误人的地方。农村人都把监狱叫小黑屋。全公社几万口人，也就这么两三间关犯人的地方，但时常空着。村上的人们有一句口头禅：谁说瞎话了，把他关到小黑屋里查方椽。小黑屋倒也名副其实，跟牢房一样，只有一个容不下人头的小窗户，两扇厚厚的小木门，一把大锁常锁着，木料、梁和檩条都很结实，你再有本事，也休想从窗口、屋顶逃出。特派员打开门，屋里便有一股烂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没有床，南北两间都铺着干麦秸，中间有间是空间，屋的墙壁上挂着煤油灯，豆大的灯光正冒着黑烟，把个墙壁染得黑糊糊的。这时，我看到了爸，爸蜷缩在墙角里，在我看到爸的同时，我发现历史反革命张豪，地主分子肖国正也在屋里，这使我感到不平。公社怎么了？是非不分，反革命分子、地主阶级分子怎么和贫下中农关在一起呢？
　　 妈几乎带着哭腔扑在爸的身上，妈问爸，冷不冷呀？爸说，不冷。妈说，要知拾死鱼犯法，咱说啥也不去拾。爸说，别说了，再说那有啥用？反正咱是贫下中农，咱不会破坏。这时地主分子肖国正说，到这地步了，听天由命吧。我瞪肖国正一眼，啥叫听天由命？你还想过你的地主生活？肖国正说，你看这孩子。爹制止我，别说了，你和你妈回去吧，没事的。
　　 我和妈走的时候，妈把我身上的黑大褂脱下来给爸。爸嘱咐我，回去听妈的话。我说，我记下了。这时我感觉嗓子眼被堵了。
　　 我和妈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一路上，妈没说一句话。我知道妈的心情很沉重。我想安慰妈几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就那么踢踢踏踏走着。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我们家的那只公鸡不知道怎的叫起来，妈狠狠地说，叫！叫！明个就杀吃你，叫你乱叫。
　　 四
　　 同学们集中去村东头的打麦场里参加斗争会，我正在排队，李老师把我叫出来，要我留下打扫卫生。我很不高兴，但我提不出反驳的理由。李老师20多岁，鸭蛋脸，剪发头，弯眉下的两只眼睛很亮，平常待我们学生很好。听了她的吩咐，我木讷着脸，咬着嘴唇没吭声。我看着那几百名学生队伍像一条长龙似地走出学校。我听到肖美义的喊歌声。肖美义起了一句，社会主义好，预备——唱，立刻响起嘹亮的歌声——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
　　 同学们唱得很专心，很押韵，也很动听，祖国大地的上空飘起稚嫩的童音。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湿了，我为我没有加入这个队伍而难受。这时我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肖解放，咱扫地吧？我回头一看，是肖军。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不叫我参加大会是他造成的。我说你叫个啥？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肖军嗫嚅道，我叫叫你，你不扫算了，我扫。说着，肖军拿起一把扫帚。我上前一把夺过来，喊道，谁说我不扫啦，谁说我不扫啦？我扫了两下把扫帚一扔，叫道，咱也去开会。我迈开步子就朝外走，但没走几步，我站住了。东地打麦场里大喇叭放着的革命歌曲好像这时嘎然而止，接着，把XXX带来的声音传来！我突然害怕了，我站在教室门口成了傻子。
　　 后来我才知道李老师不叫我去参加大会是怕我见到我爸。斗争的三个人是我爸、张豪、肖国正，还临时拉台上几个在村里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历史反革命。公社书记拍着桌子说，翻塘事件是阶级敌人配合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一次行动。还说我爸虽然是贫下中农，却受了坏人的利用。矮个子书记的声音很响亮，也很严肃。我没有看到爸被斗的情景，妈也没去，听说公安特派员用绳子拴爸的时候，爸哭了。爸说，我家祖宗三代都是贫农，怎么会跟蒋介石反攻大陆呢？群众都很同情，也知道爸冤枉，可谁也不敢站出来替爸讲话，谁都怕怀疑到自己的头上。爸是很爱面子的一个人，一生小心谨慎，却不料因拣了死鱼丢这么大的人。爸绝望极了，悲伤极了。
　　 晚上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妈靠门站着抹眼泪，时不时把因流泪而涌出的鼻涕捏出甩在地上。爸垂头靠墙坐着，我进屋的时候爸好像不知道有人进来，头也没抬。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怯怯地坐到小凳子上。肖跃进也不愣头愣脑了，两只小眼睛不停地转着，一会看看妈，一会看看爸。平时这个有欢乐有争吵、又带着火药味的家庭被沉闷、凄凉、悲伤笼罩了。
　　 我无法安慰妈，也无法安慰爸，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感觉心里发冷，我坐在床上，靠着那口大箱睡着了。不久，我听到妈喊我吃饭，我呓呓怔怔地抹着眼起来的时候，看到屋外已经漆黑一片，屋里的那盏油灯把屋里摇晃得昏昏黄黄、模糊不清。这时感到肚子已经很饿了，可我看到妈端到爸面前的玉米粥爸一下也没动，我的食欲也没有了。妈宽慰爸，妈说，你心放宽点吧，丢人的不是咱一个。爸却没接妈的话，爸喃喃地说，我是贫下中农呀，三代贫农，我咋会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呢？我实在是冤枉！爸的话叫我害怕，我心里想爸是不是神经了？我们村上有一个神经病人，整天在街上跑，嘴里不停地唱，不停地骂……
　　 爸没神经，爸却上吊了。
　　 当时我正在做梦，我正在被一个恶鬼追赶着，那个恶鬼变化多端，一会像狼，一会像狗，脸毛茸茸的，张牙舞爪追着我不放，最后把我逼进一个死胡同了。我的两边是房，前边是墙。我站在墙这边能看到墙那边，那边是波浪滚滚的大海，别无选择，我只有跳进大海了……这时我被一个声音喊醒了，我睁开眼见妈瑟瑟发抖地站在我的床前，妈的声音和她的身子一样发抖，妈说，你爸说解手，出去这么长时间没回，去看看吧。
　　 我二话没说，穿上衣服就跟妈往外走。我们用手电照了厨房、猪圈、房前屋后，没有看到爸的影子。我说爸……爸半天也没叫出来，妈有些怀疑地问我怎么了？我哆嗦着说，有点冷。妈好像松了口气，怕什么呢？又没杀人的强盗。其实，我心里想说爸会不会去鱼塘、会不会上吊。我不敢说，我和妈从屋后小路走向鱼塘的岸边。
　　 我们走上岸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在夜幕下沉寂的、寒气逼人的鱼塘和鱼塘中间的小岛。我们就顺着鱼塘北岸往东走，约有二三十米，妈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惊慌地叫道，肖解放，你看那是什么……我顺着妈指的地方望去，昏黑的夜幕下，那棵柳树上吊着一个人，我一眼就看到了爸，爸的身子挂在老柳树上，老柳树的枝丫承受不了爸的身体，爸在半空中颤动着。我叫了一声，爸，我朝着爸跑去，一下摔倒在硬土上。妈的腿也软了，妈一把抓住我叫着解放，解放，也跌倒在地上。
　　 妈抱住爸，我爬上树解下爸系在树杈上的裤腰带，裤腰带解开了，爸和妈一块倒在地上。妈把爸抱在怀里，妈搂着爸，喊着爸，爸没有回声，妈把手放在爸的鼻子下，爸已经停止了呼吸。妈像傻了，一下子坐在地上不吭声了。我吓坏了，我摇晃妈，边摇边叫，妈……妈。好久，妈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妈说，肖解放，你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