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疤子听了，打了个“哈哈”，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子，又从驾驶室的窗口伸出头看了三妹一眼，然后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整整一天，三妹总是魂不守舍。卖肉时，人家要两斤，她割下三斤；收钱时，收进来二十元，她倒找出去五十元。晚上她草草地做了饭菜，服侍男人吃饭时，她不敢看男人的眼睛。男人吃完后，自己半口都没吃就躺倒了床上。
　　 三妹心烦气燥，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眼皮跳过不停，总是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早晨的事又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出现。
　　 尽管三妹毫无思想准备，尽管三妹又羞又气、十二分不愿意、泪流满面。但三妹自已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双手会紧紧地搂着张疤子的背？睁开眼睛看到张疤子那张因兴奋而扭转的脸时，自己并没有动手打他的耳光？
　　 最可恨地是那个赵旭，他也蹬着三轮车去屠宰场拿肉，见到张疤子的小货车停在路边，忽然一下拉开了小货车的车门。三妹当时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赵旭拉开车门“啊”了一声，然后一连串地大叫：“我日你娘！晦气，晦气，一大早碰到这种倒霉的事，今天的肉哪里还卖得出去……”
　　 赵旭蹬着他的三轮车走了好远，张疤子才记得慌慌张张地从三妹身上爬起来，一脸的懊恼：“咳，把车停远一点就好了……”
　　 到屠宰场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似笑非笑地望着三妹和张疤子。尤其是那个赵旭，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不时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
　　 唉！三妹把头垂到胸前，双手狠狠地揪着头发。我真是个不要脸、不知廉耻的女人，是我自己犯贱，怎么对得起男人？想到男人，三妹的眼泪又争先恐后往下流。
　　
　　 四
　　 “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昨天早晨就是帮三妹拉了肉回来，那么多人在场，能干啥？”张疤子脸上陪着笑，极力哄着他老婆。他脸上那条陈年的伤疤却好像在哭泣。
　　 “你这个短命鬼，这些年你仗着有了几个臭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在外面乱搞。昨天早晨你和三妹子那个骚货在车上干的好事，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了，你还把老娘当三岁娃娃哄！”张疤子的老婆唾沫四溅，用手指着张疤子的鼻尖吼。
　　 张疤子明知理亏，被老婆轻轻重重训了大半天，心里烦燥，丢下手里的砍肉刀，转身想走。
　　 张疤子的老婆见张疤子想溜，忙一把扯住他的黑色T恤：“你别跑，说清楚才走！”
　　 这夫妻两个，一个想走，一个抓住衣服不放，只听“哧”的一声，张疤子身上穿的T恤被扯破了。衣服扯破后，张疤子背后现出了十几个又红又紫的指头印痕，怵目惊心。
　　 “啊！这是什么？”张疤子的老婆疑惑地问。
　　 “什么？”张疤子不明白他老婆问啥。
　　 张疤子的老婆呆了一呆，忽然明白了什么，满脸横肉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矮胖的身子一跳，伸手冲张疤子的脸上就抓，嘴里骂着：“短命鬼，你还不承认，这背上是昨早晨被那女的快活得掐的吧！骚货！饿死鬼！都饿成这样了……”
　　 张疤子的面颊上马上出现了几条血痕，脸上火辣辣地痛。他依稀记得，昨早三妹的确在他背上掐过，只是并不痛，没想到过了一天会这么惨不忍睹。
　　 张疤子被老婆抓了一把，背上的“证据”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性起，扬手“啪”的一声，给了他老婆一巴掌。
　　 张疤子的老婆挨了打，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她拿起屠桌上的砍肉刀，不顾一切地奔张疤子而去。
　　 看热闹的人一见事情要闹大，忙走过去拉的拉、劝的劝。
　　 张疤子的老婆见别人拦着她，打不着张疤子，就拿着刀，一边哭一边骂，直奔三妹的门店而去。
　　 远处的街角，赵旭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五
　　 三妹在人行道上的彩条布棚子里卖着肉，听到街头张疤子的店前闹哄哄的，心里就七上八下起来。正自心神不宁，只见张疤子的女人哭叫着奔自己这边而来。三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顾不得多想，背起没卖完的肉，拿起案上的刀，慌慌张张就往店里跑。
　　 街上的行人、买肉的顾客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工商所的、或是城管队的来了。可两头一望又没见有穿制服的往这边走，只有一个女的哭叫着往这边跑，一个个瞪大眼睛，莫明其妙。
　　 三妹跑进店里，关上店门，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张疤子的老婆就杀到了。那女人见三妹逃进了店里，这还不是不打自招？于是那邪火就更大了，挥起手里的刀把三妹的店门剁得“嘭嘭”乱响，嘴里更是哭天抢地，如丧考妣。“偷人婆”、“骚货”、烂货”这些不要钱的脏字如炒豆般“噼噼叭叭”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往外爆。
　　 店门前马上聚起了一大堆人，个个交头接耳、脸上泛红、眼里放光，极度兴奋。
　　 三妹感到大难临头，在门里吓得六神无主，惶恐不安。这时，楼梯一阵轻响，不轻易下楼的婆婆下来了。三妹见了，更是羞愧难当，只顾低头抹眼泪。婆婆却没有像三妹想象的那样责骂、羞辱她，反而轻言细语地对她说：“三妹，你去楼上歇一下，我来对付这个泼妇。”
　　 这时的婆婆完全没有了痴痴呆呆的样子，一下打开店门，冲张疤子的老婆说：“你这个泼妇，在我门前撒什么泼？”
　　 那女人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也不管长辈不长辈，指着三妹的婆婆，张嘴就骂：“你媳妇那个骚货，偷我家男人，她今天不出来给个说法，我就把你家砸个稀巴烂！”
　　 “你敢！你说我家三妹偷你家张疤子，你看见了？你捉奸在床？”
　　 “这……”那女人没想到三妹的婆婆有此一问，一时答不上来。
　　 “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你家张疤子，他长那副鬼样子，我家三妹就算偷也偷不到他头上！你说我家三妹偷人，我还说你偷人呢！你再乱嚼舌头，我撕烂你的嘴！”
　　 “你……老不死的，你敢骂我，看我不把你家砸烂！”那女人见说不过三妹的婆婆，老羞成怒，挥着手里的刀就要往三妹店里冲。
　　 三妹的婆婆跨上一步：“你砍，你有胆就先砍死我！”
　　 那女人挥刀的手僵在半空，不敢落下，也不甘心收回。三妹的婆婆转身从店里找出一根木棒，闭着眼睛就打，嘴里骂着：“你这泼妇，欺负我家死的死、病的病，我今天和你拼了！”
　　 那女人见势不妙，吓得落荒而逃，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骂：“好，好，你还帮着你家那个不要脸的，你等着，我以后天天到你店里来骂，看你家那个不要脸的货还敢在这条街上做生意！”
　　 这叫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楼上的房间里，三妹像傻了一样，闭着眼坐在床边，嘴唇咬出了血，双手把床上的竹席抠破了一个洞。楼下的争吵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三妹的男人蜷缩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安慰三妹说：“三妹，我不怪你。”
　　 可三妹看到，男人的枕下湿了一大片。三妹的心更加如刀割般难受。
　　 楼下的争吵声平息了，三妹的婆婆上来了，见到三妹和儿子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三妹，不要怪自己，不怪你，只怪我一时糊涂。”
　　 三妹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婆婆自然不敢把话说明。
　　 窗外 刮风了。人行道上那棵法国梧桐上有一只春季留下的风筝在风中挣扎。这是一只红色的蝴蝶风筝，风筝线缠绕在树枝上。经过一季的风雨，风筝已面目全非，有的地方露出了灰白的骨架，颜色也变得红不红白不白的。这只曾经一定非常美丽、想飞上天的风筝，此刻羁绊在这棵葱茏的树上，显得特别碍眼、特别的不协调。谁也不会知道这只风筝的最终命运如何，它自己也不会知道，也许它早已选择随遇而安，可风却不甘寂寞，不停地鼓捣它浮浮沉沉。
　　
　　 六
　　 第二天，三妹和平时一样，天还没亮，就打开店门，准备推出三轮车去屠宰场拿肉。走到门口，头撞上了一个东西，借着店里的灯光，三妹看见，从门上垂下来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只破鞋子。
　　 三妹呆了呆，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灰暗。她气愤地扯掉那只挂在门上的破鞋，狠狠地扔到马路中间，然后把三轮车推到了人行道上。这时黑暗中忽然冲出一个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三妹一惊，转过身子，看清了是赵旭。
　　 赵旭在三妹身上乱摸起来。三妹不敢喊，只是拼命扭动身子躲避。赵旭见三妹不敢作声，胆子更大了，开始剥起了三妹的衣服。
　　 三妹拼死不从，赵旭有点恼怒：“你这个破鞋，你装什么装，张疤子能上，为什么我不能……”
　　 赵旭话没说完，头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下，忙放开三妹，抱头鼠窜。
　　 店门口，三妹的婆婆手里拿着一根木棒站在灯光下。
　　 “三妹，你莫怕。”婆婆轻声安慰三妹。
　　 三妹又惊又羞，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感激地叫了一声“妈”，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低头跨上了三轮车。
　　 经过张疤子店子前面时，行道树后闪出一个人，端起一盆潲水迎面泼向三妹。
　　 三妹的头、脸、身上被浇了个遍，一股股馊臭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黑暗中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我见一次打你一次，我要让你没脸在这条街上做生意……”
　　 三妹听出是张疤子老婆的声音，顾不得一身脏水，蹬着三轮车狼狈地往回逃。
　　 三妹把三轮车推进了门店，从里面锁上店门，慌慌张张上了楼，只觉得头晕目眩，人快要虚脱。
　　 房间里，男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楼下又传来了张疤子老婆的叫骂声。这女人又追来了，她果然说到做到了。
　　 在家门口被人欺负，出门又被人打，整条街的人都把自己当成了“破鞋”， 以后还有什么脸做人？以后还怎么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后悔当初懦弱，没有跳车摔死！三妹的情绪几乎崩溃。她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又一次次把头往墙上撞。
　　 死？对，这是最好的归宿，也是最好的解脱，一了百了。
　　 三妹默默地看了床上的男人一会，站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三妹找了一根绳子，可房间里连个挂绳子的地方都没有。三妹的目光落在电源插座上。她在抽屉里找到一根带插头的电线，把电线剪断，露出铜芯，再用打火机烧了一下，使露出的铜线更长，然后把一根裸露的铜线用透明胶绑在脚上，一只手握着另一根铜线，另一只手握着插头往墙上的插座插去。
　　 “三妹，三妹……”隔壁房间里传来了男人微弱的呼声。
　　 三妹握着插头的手稍稍停了一下，继续往插座上伸去。
　　 “三妹，你不管我了么？”
　　 “三妹，痛……痛，我好痛……”
　　 三妹的手颤了一下，心也颤了一下：我这是干吗？我死了，男人怎么办？婆婆怎么办？
　　 三妹丢掉手里的电线，冲到了男人的房间。男人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死死地瞪着房门口，惨白的脸上滚着泪珠。
　　 三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过去抱着男人嚎陶大哭起来。
　　 男人也在哭，加之极度的疼痛，脸都变了形，身子在微微颤抖。
　　 “三妹，……这一辈子苦了你，我……我连一个男人最起码的都不能给你，连累了你一辈子……”男人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微弱、断断续续。
　　 忽然，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口吐出几口又稠又腥的黄痰。三妹忙用双手接着男人吐出的痰，跑到厕所里用水冲掉，然后又走到床边，用毛巾轻轻地、细心地擦干净男人嘴边的痰沫。
　　 看着昏睡过去的男人， 三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记得出嫁的时候妈妈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过去就是一辈子。看来，这就是别人说的命，这是前世欠他的。
　　 这男人就是自己这辈子的一切。三妹又叹了口气。
　　
　　 七
　　 天亮了，三妹的店门紧闭，门口贴出了一张纸，上书：门面出售。而在纸条的旁边，又挂了一只破鞋。更让人恶心的是，不知是谁，在门口拉了一堆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