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豆 秸 垛(小说)
妈的手抖着打开门,我和妈站到了门外。这时,我看到了村的东南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红了半个天空。从距离上我判断不是村里,而是村外,因为离我们很远。我忽然想到场里的麦秸、豆秸、花生秧。我说,会不会是场里着火了?妈说,像是。我说,我去看看吧?妈说,去吧,拿个家伙。我顺手掂过洗脸盆跑出来。
在黑暗的街道上,我看到人们都在朝着火方向跑。黑暗中,我问一个在奔跑的人,到底哪着火了?那人跑着说,场里,麦秸垛,豆秸垛都着了。我心里一惊,场地离村那么远,怎么会着火呢?别是有坏人放火吧?
是场地着火了。
好大的火啊!
豆秸垛、麦秸垛、花生秧连在一声噼噼啪啪乱响乱炸,火势汹涌,势不可挡。好像要烧红天空,烧焦大地,烧掉整个世界。我挤到前边,我看到人们在眼睁睁看着燃烧的火木呆呆的,我小声问身旁的五爷,咋不救火呀?五爷说,没水,这时我才想到没有水,场里有一口井也干枯了。我又说,叫救火车呀。五爷看看我冷笑一声,救火车来了,什么都着完了。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悲怆的哭一样的声音,这可咋办呀,麦秸、豆秸都着火了,几十头牲口吃什么呀?我寻声望去见麻子队长对着大火拍腿唉叹。周围的几个人在拉着他劝他。我才想起麦秸、豆秸是生产队的牛、马、骡子的饲料,没有饲料,它们将和人一样挨饿。我心里顿时沉重起来。
这时,我看见了大队支书高天章来了。我在火光中看到高天章那胖胖的被火映得血红的脸阴沉沉的,两眼透出阴毒的寒光。他看了一眼麻子队长训斥说,吵吵什么,报火警没有?队长哭丧着脸说,没有。等救火车来了麦秸也早着完了。高天章说,那也要报。队长这才对身旁的会计说,去打电话报火警吧。会计匆匆忙忙去了。高天章问队长,怎么着火的?队长说,不知道。高天章很严厉地说,没人放火,麦秸、豆秸不会自己着火。报告公安局,叫公安局查一查,这是阶级敌人有意破坏。你这当队长的,头脑里阶级斗争那根弦就没有。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人们站在那里,看着火势汹汹的燃烧,又看着火势渐渐的熄灭。看着浓浓的烈焰冲向天空,又看着浓浓烈烟变成袅袅轻烟散尽,麦秸、豆秸、花生秧变成灰烬。值得庆幸的是场地离村子太远,没有殃及房屋和村民的生命财产。
东方出现了曙光,一抹红霞贴在天边,人们那灰色的表情已经清晰可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高天章阴森可怕的面孔,我赶快把脸扭开。
高天章扫射一周后走了,人们也无精打采的慢慢散去。我走进村的时候,看到了肖跃进揉着刚睡醒的眼睛从家里走出来。
我说,肖跃进,你干什么去呀?
肖跃进说,我去看看。
我说,有什么好看的,火已经灭了。
肖跃进说,灭了,我也要去看。
我知道我管不了肖跃进,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不再管他,再说我困得很呢,我很想睡觉。
五
我那一觉睡得很死,醒来时,看到有两缕阳光从窗棂中照过来,我估计快晌午了,想到妈一会回来一定又会骂我睡懒觉,我赶快起床洗脸,而后找东西吃。我掀开锅盖看看锅里有两块红薯和蒸的几团子红薯叶,知道是妈给我留的早饭,我狼吞虎咽地吃了,等一会儿,妈还不回来,我就出去找妈。
出来院子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南边的太阳,太阳猛地扎了我的眼一下。我揉揉眼,这时我看到从家家户户冒起来的炊烟,这儿一股,那儿一股,飘着飘着就聚到了一块儿,又飘着飘着散去了。我向南拐弯时,看到肖跃进在撅着屁股和王晨弹玻璃弹。这家伙梳得往后背着的头发垂下来,盖了眉头,也不顾得他的学生样了。肖跃进上学放学在路上总忘不了玩玻璃弹。他很会弹,家里小洋筒子他赢了一筒子了。他说,到春节打算卖掉,卖七、八块钱。我喊,肖跃进,你又玩玻璃弹不是?肖跃进抬头见是我,马上把玻璃弹抓在手里对王晨说,不玩了,下午再玩。然后问我,肖解放,你去弄啥?
我说,我去找咱妈。
肖跃进说,做好饭没?
我说,谁给你做呀?咱妈没在家。
肖跃进对王晨说,我回家了。就一蹦一跳地跑了。我走到十字路口,忽然想到,社员们都放工了,地里没人,我去哪儿找妈呀?我站下了。这时,我看到了梁荣荣,梁荣荣挑着水桶到十字路口的井上打水。梁荣荣也看到了我,我想躲开她。自那次和她爸打架后,我觉得不好意思见她。可是,没有躲开,梁荣荣喊我,弄啥去呀肖解放?
躲不开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去找我妈。
你妈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
梁荣荣向我摆摆手说,你过来。
我走过去。
梁荣荣说,你妈会不会去大队部?
我说,去大队部干什么?
梁荣荣说,公安局来人了,调查场里着火,叫到大队部几个人了。听俺爸说,公安局打算在村里抓人呢。
我听了心里一惊,丢下梁荣荣撒腿就往大队部跑。
果然,妈在大队部,妈靠门站着,一个公安坐在大队会计的桌子前面,面前放一个牛皮纸记录本,手里拿一根金星钢笔在记着什么。那个公安见我过来,问:你找谁?我说找我妈。那个公安问妈,这是你的儿子肖解放?妈说,就是。公安看看我说,正好,正要找你呢。我说,找我做什么?公安说,场地着火时,你在哪儿?我说,在家睡觉。公安严肃地说,你要讲实话。我说,就是在家睡觉。公安又说,睡觉前呢?就是说吃过饭以后。我说,吃罢饭在家玩一会就睡了。你啥时候知道着火的?我正睡,妈叫我。公安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和队长打架了?我说,没有打,队长骂我了。公安又说,你是不是想报复队长?我吱唔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公安又追问了一句,你一定想报复队长。我说,我……。公安脸色变了,说,你不想说,你不说实话,就把你带到公安局。
这时候,我惊慌地看着妈,其实我不该看妈,我那么胆怯地一看,给妈增加了精神上的压力。妈愤怒了,妈气忿忿地说,你们猜想是我儿子,叫我儿子承认他放的火?我已经在这儿半晌了,我说,我不会干那事,我儿子也不会杀人放火,着火的时候我儿子在睡觉,是我把儿子叫醒叫他去救火的,你们要找不到人,我承认好了,你们把我抓走吧。妈说着,眼里掉了两颗泪珠。
公安倒沉住气,公安说,你别发火,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现在可以带你儿子回去,等我们研究过再说。妈不再理公安,拉上我的胳膊说,走,回家。妈走着说,不会冤枉好人,有多少好人被冤死了。我家已经死了一个,对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放过,想斩尽杀绝?
这天中午,妈给我们做了饭,可妈没吃,我说,妈吃饭吧!妈说,你们吃吧,吃罢饭该去干啥干啥,妈去睡一会儿。这时候,我看见妈撩起衣襟擦了眼泪。我心里很难过,也很气愤,可没办法,我不知道恨谁,支书,队长,或是公安?
六
天已经黑了,几米外都看不清人脸,妈妈没回来,家里显得冷冷清清。锅灶没有火,也闻不到饭的香味,我在屋里转来转去,肖跃进歪在床上打瞌睡。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肖跃进,去找咱妈吧。肖跃进蒙着眼说,你去呗。我不理肖跃进了,我自己去了。妈常去村东头的二大娘家,我去了,妈不在。我又去了三爷家,大队部,都没有,大队部的门锁的跟铁桶一样。我转了半个村子没有找到妈。我回来后,见肖跃进还躺在床上睡,我拿根小棍啪地往床上一摔,还睡?
肖跃进吓了一跳,坐起来,看我的脸色,问了一句,没有找到咱妈?
我不理肖跃进,我也脱了鞋坐在床上用被子裹着。我坐了一会儿,看看妈还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心很慌,心很冷,有点儿想哭,我感觉我的声音完全变了,我说,肖跃进,咱妈还不回来,她会去哪儿呢?
肖跃进说,谁知道呀。
我不说话了。
肖跃进也不说话了。
房檐上一只老鼠带着土唿唿啦啦顺着大梁爬上屋脊,我的心猛一跳,我坐不住了,说,肖跃进,咱俩还得去找妈。
肖跃进这时睁开眼了,我知道他也没睡着,肖跃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说,咱妈会不会去坟里,好像有一次她说过咱爸的坟头树叫谁砍了。
我说,拿上电筒,咱去看看。
我翻身下床,肖跃进也下床找鞋。
我走在前面,肖跃进抱着不明亮的手电筒一晃一晃地跟在我后头。
村里很静,只有风刮过树木房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小孩在哭。肖跃进像很害怕,走一阵,看离我远了,就踢踢踏踏地跑一阵。我们穿过黑乎乎的胡同,我们走过黑乎乎的街道。天很黑,星星却很亮。一眨一眨的,手电筒的灯光显得很短,很无力。
肖跃进说,咱妈要不在那儿怎么办?
我知道肖跃进害怕,说,不在那儿咱回来,怕啥。
其实,我也很怕,只不过有肖跃进跟我作伴,我才觉得胆子大了。
我们过了丈八沟,离坟近了。我的头发梢突然直愣愣地竖起来,心怦怦地乱跳。这时肖跃进扯开嗓门叫了一声,妈……
肖跃进的声音像一块砖砸进水塘里一样,砸进黑沉沉的夜空里,黑夜一下不平静了,到处都回荡着妈——妈——的声音。
招魂咧。我说,听二里路。
肖跃进不吭了。这时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听得很清晰。
我们顺着肖家大坟的西边走到南边,爸的坟就在南边最边沿,肖跃进手里的电灯晃了一下,说,你看那是什么?
肖跃进手里的电灯又晃了一下,我一下看到了妈。妈歪在爸的坟头,像睡着了,东北风把她的衣襟掀起来,她也不知道扯扯衣角。
我说,妈,这么冷,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妈没动,也没有答应我。我急忙跑到妈的跟前,我看到妈的两手紧紧抓着黄土。我拉妈,妈倒下去了,这时肖跃进也跑过来抓住妈的胳膊,肖跃进惊慌地叫着妈,妈……我听出来肖跃进要哭了。
我晃着妈,我喊,妈,你怎么了?
肖跃进喊,妈,你怎么了?
我把手放在妈的鼻子上,似乎感觉不到妈的呼吸。我慌了,我说,肖跃进,快,帮我把妈背上。
我跪在地上,肖跃进帮我把妈背上,用电灯照着路,我们一边喊妈,一边往家跑……
七
我醒了。
我被学校的那口铜钟敲醒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穿上衣服,挎上书包,我要去上学了。
我是在妈死后又开始上学的。
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把妈背到家,妈没有再醒过来。尽管我们兄弟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妈没有再睁眼看我们一眼,就那么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人间,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我们怎么办?两个孩子。埋葬妈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商量我们弟兄的生活去处。大舅二舅、本家户族、麻子队长都坐在我们那尘土飞扬的堂屋里。最后商定,大舅把肖跃进带走,我由队里照管。确切地说,把我交给队长,由队长负责我的生活。当时我大声嚷道,为什么要我跟队长?大舅说,你二舅没成家,我只能带走一个,也要捡小的带。队长说了,供你吃穿,供你上学,还不行么?我说,我不要上学,也不要队长照管。二大爷沉了脸,二大爷说,你大了,该懂事了,你以为人家就愿意照管你?队长脾气有点孬,人心好着啊!他供你上学,你还想啥?这时麻子队长挠着头嘿嘿地笑笑,很扭捏的样子,解放,跟上我,不会亏待你,荣荣吃啥你吃啥,只要你出息,大伯就是砸锅卖铁不吃不喝也要供应你上学。众人的目光都射向了我,我低下头。从心里说,我讨厌麻子队长,可他的话我无可挑剔,值得一点安慰的是有梁荣荣作伴。于是,我默认了。
我打开门,一股寒气朝我扑来。我勒了勒围巾,去叫梁荣荣一块儿上学。
冬日的六点黑咕隆咚,漫天的大雾来回涌动着翻卷着。我走上村子的街道,村子已经骚动起来。这一处狗叫,那一家鸡鸣,还有偶尔一声猫的叫声,家家户户发出来影影绰绰的灯火,学生叫学生起来上学的稚嫩的喊声,给黎明的村子增添了喧闹的气氛。我感觉我的血管沸腾了,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几乎蹦起来,跳起来。这时,我拐过二大爷的院子,我看见了干枯的鱼塘,看见了直立在鱼塘中间那个像墓碑一样的小岛,刹时,我的心脏像停止了跳动。我想起我死去的爸,死去的妈,我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走向鱼塘。我站在岸边,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从口里喷薄而出,我歇斯底里地大喊:爸,妈,我一定好好上学,上大学,当干部!我的喊声在黎明的鱼塘上空飘荡着,在黎明的村子上空飘荡着,随之,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这时我听到梁荣荣喊我的声音,我擦了一把眼泪,朝梁荣荣的喊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