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时过境迁(小说)
一
我爹的爷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倔种。一窑红薯,一个在上边接,一个在窑里拾,能拾得一个不剩,也没谁说:“中啦,别拾啦。”或“中不中,拾不拾啦?”爷爷能40年和奶奶不说话,而使奶奶死时那张枯瘦得如同干涸河床上的泥巴的脸充满了无限的悲哀和凄惨。
而爹这个倔种又把我有可能上大学当县长的前途给葬送了,使我见了爹如同老鼠见猫胆颤心惊,想找个窟窿赶忙钻进去。我忘不了我12岁那年,那个天高云淡的秋日,原野上吹着淡淡的秋风,飘荡着浓郁的庄稼气息,我翻着红薯秧求爹:“爹,叫我上学吧。”爹不说话,只是扑吞扑吞地锄地。他头上的汗水从鬓角汩汩流下,滚过那瘦巴巴的黄土色的脸摔碎在地上。直到他像虾米一样一蹬一弓一伸一缩地蹦到地头,才用脚蹭着锄板看也不看我说:“儿呀,我看咱生就那拽牛腿的命,别有那非份之想了。”“啥非份之想?我看我中,说不准我能成大气候。”我小声嘟哝。“你能成大气候?”爹斜我一眼,然后仰脸狂笑:“哈哈,别做梦了。”听了爹的话我绝望了,以为再也不可能登上那座神圣的殿堂了,我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立在那里,心里直想哭。爹要锄地了,见我还没翻秧,细小的眼睛射出两道凶光,薄薄的嘴唇一抖,怪道:“翻呀,愣啥!”我两眼噙满了泪水紧咬着嘴唇强忍着才没使眼泪流下来。
我把棍子贴近地皮,机械地把红薯秧子挑起来,又摔下去。红薯秧子呻吟着,折断处流出乳白色的泪珠,很快就干结了。我感觉到我上学的希望就像断处的汁液干结了、完蛋了、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我绝没有想到我上学的事也会像长江水一样还有回头之浪。后来想想也许是我的眼泪我的哀求感化了那倔爹麻木的心,也许是娘那女人的魅力感动了上帝,上帝发出了仁慈之心。
那天晚上,全家人刚吃罢饭,爹说:“大妮二妮,先别走,我有话给你们说。”大姐二姐惊奇地看了爹一眼站下了。她们不知道什么事,因我家的事从来都是爹一人说了算,从不和谁商量。于是,全家人就那么聚集在我家那所解放时盖的三间昏昏的堂屋里。大姐靠水缸立着,二姐靠门框站着,娘靠夹墙坐在小墩上,小妹躺她怀里噙着奶头睡着了,小弟扯住娘的衣裳半跪在娘的身旁,一家人都把眼睛盯向我那倔爹。这时候,屋里静得像战斗打响的前夕,每个人都精神紧张地注视着爹,像等待指挥员下达命令。灶爷桌上那盏油灯冒着一缕浓浓的黑烟在弥漫着,把屋里照得若明若暗,朦朦胧胧。爹背靠灶爷桌东面的那条桌腿蹲着,那9分一包的红花烟滋滋地吸得津津有味,一明一暗的火光把他那像一丘残冬的荒冢似的头颅照出来,把那张皱纹纵横的核桃皮脸和秃了的前顶映出一片片血红。每每看见这颗春夏秋冬都像一丛乱草一样的头颅,每每看见这张核桃皮脸我心里就充满了仇恨。我恨这颗头颅。恨他不该叫我来到这饱尝辛酸的人世,不该叫我懂得人的语言,不该叫我以人的面貌出现,以致我生下来就受着世态炎凉的折磨。我恨这颗头颅,他像皇帝一样残酷地统治着我和全家,在家说句话像下蒙蒙雨,叫人阵阵发悚。我恨这颗头颅,他说句话就像皇帝下旨一样神圣,在我家没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包括从夫妻上讲能和他平起平坐的娘也不敢有半点异议。否则,这颗头颅像滚雷一动,我家立刻就像发怒的澜沧江的水波涛汹涌。
可是,我只能恨,却毫无办法。
我坐在小桌前的小凳子上并着两腿仇恨地盯着那颗头颅看他要干什么。
爹过足了烟瘾抬起头来扫了大家一眼,语调竟出人意料的平静,他说:“小强想到县上上学,咱家会供应起么?”他的话虽然没说要谁回答,像是对着全家,实际上是说给大姐二姐听的。听说是为这事,大姐二姐长长地出了口气,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这老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想让全家人都反对我上学,彻底打消我上学的念头吗?我心里说,别多此一举了,我已经没有了上学的念头了,我已经打算拽一辈子牛腿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在决定我的前途命运的时候,英勇的大姐向我伸出了救援的手,她稳重而又勇敢地发了言。大姐说:“我看咱不吃不喝也要教弟弟上学,这学不是谁想上谁就能上哩。弟弟考上了,不教上,人家不说咱?说咱家连个学生也供应不起。”说罢,大姐回她屋里捧出个包包,我不知道这里包的是什么,我眼睛直看着包包。当大姐打开后,我忽然明白大姐要为我拿学费了。这时大姐郑重地交给爹:“这是登记的时候俺婆家教我撕衣裳哩,80块钱,我不撕了,给弟弟交学费吧。我没上过学,是我的命不好,弟弟有这个材料,再也不能耽误他了。”说这话时大姐眼里含着泪,胸脯一起一伏的。我知道大姐自小跟娘到地里干活,没进过学校门,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那年跟对象去城里,她去解手摸到男厕所里,把大姐羞死了。我还知道大姐平常节衣缩食,很少撕衣裳,今年要出嫁了,本应该添几件衣裳,而且不是我家的钱,现在为了我又不能撕衣裳了。这时我感动得心里像有一种东西在撞击,真想上前抱住大姐,亲亲地叫几声:“大姐,大姐……”
大姐拿出了她的私钱,二姐没有再说什么,也把她的钱拿出来了。二姐刚见罢面,40块钱的见面礼一分没花。前几天我还听二姐说她打算和小芬进城买毛线打毛衣呢。二姐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毛衣,这下她的愿望又落空了。我和二姐由于年龄相距很近,平常关系不好,动不动就打架吵嘴,而且我时常怀恨在心,想着有一天能报复二姐,置二姐于死地,二姐平常见我也横眉竖眼的不待见。现在我看到二姐那凝重的神情,我的鼻子一酸,两眼模糊了。我心里叫着:“二姐,我的好二姐,你原谅弟弟的过去吧。”这时间,我觉得二姐的形象高大了,二姐平常那讨厌的黑红的有雀斑的脸变得干净好看了,像一朵盛开的牡丹那样娇艳美丽。我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我懂得美与丑,我懂得爱和恨。我眼泪汪汪地望望爹,爹稳丝不动地蹲着,又点燃一根烟,火光又将他那张脸照亮了,然而,我却发现他那狡诈可憎的面目变了。他的眼皮垂着,半眯着眼睛,一副安详的神态,刹时间,犹如一股凉风拂过我燥热的脸,我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凉爽。
一向看爹脸色行事的娘大概看到了火候,撩起衣襟擦擦发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大妮二妮都教小强上,就上吧。”
“嗨……”
爹叹息一声。爹的叹息声中掺着丝丝悲哀。他表示同意了。
我感觉这一切像梦。
那天夜里,我到大姐二姐的屋里,坐在二姐的床上,两腿裹着二姐的被子,完全像个温驯听话的小弟弟聆听大姐二姐一遍又一遍的教诲,大姐说:“弟弟,你上学多不容易呀,到那儿好好学呀。”二姐说:“弟弟呀,姐姐是没这个机会了,就看你了,你要给爹娘争气,给咱家争气,教人家看看,咱家也出来个大学生。”大姐二姐的话句句震撼着我的心。那天夜里,我哭了,我发誓说:
“我一定好好上学。上罢初中上高中,上罢高中上大学,大学毕业当干部、当县长。”
大姐二姐满意地笑了,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光彩。
于是,我到了县城。
于是,我开了眼界。
于是,我认识了爱妮。
二
想不到那上罢初中上高中,上罢高中上大学,大学毕业当干部,当县长,吃花卷馍,穿“一级风”衣裳的理想像我眼前的风,刮去了;像我眼前的云,飘走了。我上4年初中,学了两年课程,革了两年文化命就毕业了。后来公社办高中叫我去的时候,我又求爹,爹再也不同意了,爹呲着牙说:
“嘿嘿,还想那梦?好好种地吧!”
爹说这话的时候冷笑一声,穿件黑色棉袄靠灶爷桌立着,头上稀疏的黄发像一蓬茅草横七竖八地卧着,眯着奸奸的小眼睛,嘴角向上挑起两条月牙纹,那模样使人想到歹徒在行凶前那阴险的冷笑。爹说这话的时候是秋天,冷冷的秋风刮得我家院子里那棵白杨树哗哗啦啦地响,树叶啪嗒啪嗒往下掉,我觉得我的命运像那片黄叶被冷风卷来卷去。我听了爹的话扭过头来,白他一眼,说:“谁不想种地啦?”
“我看你就不想种地。”
爹见我和他犟嘴,黄色的眼球放出毒蛇一样的冷光,而这冷光又像蛇芯一样在我身上舔来舔去叫人惊悚难忍。终于激起我第一次的反抗,我愤愤地用同样的目光同样的神情同样的冷漠回敬他:
“我就是不想种地,你还咋?”
“我咋?你说我咋,我打你!”
“给,你打吧!”
我不甘示弱地往前挺挺身子。也许是我第一次冲撞爹,也许是这个倔种第一次遭受儿子的冲撞感到意外,他脸色煞白,薄薄的嘴唇抖抖地半天说不出话,等他咆哮一声:“我就打你……”时巴掌已经落在我的头上。
我没有躲闪,也不想躲闪,我甚至想着这一掌我就能即刻离开人世到那快乐的天国。可是,我只感觉我头轰的一响,两眼乱冒金星,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朦胧地觉得娘上来护我了,那恶魔一声:“起一边吧。”娘就腾地坐在地上,我朦胧地觉得娘倒后二姐抱着我:“爹,别打了,别打了。”二姐抱着我叫着,哀求着,不让爹打到我身上。爹打不到我,急得围着二姐团团转,像发怒的狮子嗷嗷叫:“我不打?我不打死他,我今个非打死他不可,教他跟我犟嘴。”可我没以前怕爹了。我已经16岁了,我已经长成大人了。二姐教我走,我不走,我拿眼睛斜着爹。也许我身上的倔种的遗血在沸腾,在翻涌。我不哭,昂着头以示抗议。我的眼睛闪过我家屋里的纷乱的情景,小弟小妹一边一个看看娘,又看看爹吓得瑟瑟发抖,黑亮的小眼睛充满着可怕的恐怖。娘惊慌失措,既想护儿子又害怕丈夫。屋里是尘土飞扬,噪声四起,小桌翻了,碗打破了,连门外那只想进屋寻食的公鸡也吓得咯咯叫着飞走了。
爹气得顿足捶胸,大喊大叫:“娘的X,行呀,你大了,你爹管不了啦……”二姐说:“爹爹别骂了,人家听见笑话咱呀。”二姐成了大姑娘,说话做事总是既合情合理,又沉着老练。爹呢,总觉欠着二姐的情,那年爹喝醉了酒,草率地给二姐订了婆家,见罢面后才知男的有气管炎,逢着天冷犯病喉咙里呼噜像拉风箱。就这样二姐委屈从命不退婚不惹爹娘生气。爹很看重二姐,说二姐通情达理。现在二姐这样求他,他的火气减弱了一半,但仍是抖着手指着我骂:“小子,明天你就得跟我磨豆腐。”
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哇”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接着又咳嗽,咳嗽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弯腰蹲在地上,二姐急忙上前给他捶背。娘也过去扶着爹问:“他爹,咋样呀,你觉得咋样呀,咱到医院看看吧。”
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吼道:“我死不了。”
娘回过头怪我说:“看你把你爹气的……”
我一下心虚了。我知道爹有肺病好多年了,从未治彻底过。夏天还好些,一到冬天就整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痰。娘劝他去治,他就怪娘:“有啥治的,不就咳嗽几下么。”我知道爹心疼钱。平常除去吸那9分一包的劣质烟外,很少花钱。可是,我有我的追求,我不能全按爹的意志去生活,他要我绝对服从于他是办不到的。我承认我是叛逆者,我要按照我的思想去追求生活,我就要背叛父辈们的古训。
我和爹生这场气的时候冬天就要到了,人们开始利用冬闲准备做生意挣钱了。我心里却正想着一个姑娘,她就是爱妮。
在我们初中入学的第一天,爱妮就吸引了我,在我心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那时,我俩个头差不多,都是第一排。她是六号,我是七号,桌子挨着。爱妮在我们班10个女生中长得最好。虽然那时她只穿了洋布,可都是机器做的,而我们都穿粗布,还是自己的娘稀针大麻钱做的。爱妮家在张庄。张庄产大枣、花生。她给我带过大枣,带过花生。那枣又红又大,又脆又甜,现在回忆起来嘴里都溢出口水来。那个时候,花生极金贵,吃一颗花生就是吃一颗国家的螺丝钉,爱妮给我带不少螺丝钉,我都吃了。爱妮的爹在县里工作,听说当过县里的第一任卫生科长,后来不知为啥,和他一起工作的都升到县委政府了,他却调到粮食局成了一般干部。因为有爱妮,我心里才感到充实。因为有爱妮,我才觉得一切有希望。爱妮就像我眼前的一片白云在飘,就像我眼前的一只蝴蝶在飞。我像一个无知的顽童在追逐,想把那片白云搂在怀里,想把那只蝴蝶抓在手里,可那云,那蝴蝶,像逗我玩似地,悠悠地飘,轻轻地飞。
我不会忘记爱妮给我说的话。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灿烂的天空下,秋风吹拂着黄了的庄稼,吹拂着黄了的野花,我们去附近的生产队劳动。大平原上那一望无际的像铺着一块地毯的金色秋天的原野使爱妮陶醉了。她说:“北乡真好,地好庄稼也好,再大的风也刮不起沙土,俺南乡一刮风就眯得睁不开眼。”我说:“到俺北乡吧。”她说:“行呀,我将来到你们那里。”我们县北是平原,是红土地。县南沙岗起伏连绵,无边无际。人们以县城为界,把县北叫北乡,县南叫南乡。自那以后,我就产生一种幻想,想着爱妮一定会到大平原上来。我就想着爱妮会像天仙一样轻轻地飘落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我不走了。”